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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開化安吾捕物帖上卷》第7章
  “感謝老爺以往諸多照顧,今天是待在這裡的最後一天,明天一早就要出發返鄉了……”

  鄰家馬伕倉三前往大原草雪那兒辭行,一向好奇又閒來無事的草雪早已迫不及待迎接倉三的到來。

  “住在如此寂寥的地方,好不容易能有個聊天的物件,別這麼快走嘛!我早已請內人備妥酒菜要與你喝個痛快,別客氣,進來吧!我已經吩咐內人向水野先生打過招呼了,別擔心。哦?擔心水野先生有什麼微詞?放心,我已經向他說今晚要留你在這兒,明早再出發。”

  “沒關係,小的兩天前就已經開始休假,況且昨天就被解僱了,就算有什麼微詞也無所謂,反正我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這傢伙口氣如此狂妄是有原因的,雖然今天講話如此不客氣,不過倉三還是水野家的馬伕時,口風可是緊得很,不會向人說長道短主人家的事。偏偏隔壁住了個無聊鄰居,想灌醉倉三,想辦法挖別人家的隱私。

  鄰居水野左近到維新前還是個擁有三千六百石身價的名武士,先祖代代都是聰穎且善於交際之人,雖然現在並非位居要職,不過好歹也是次長部長之類的職等,一如祖傳家訓“深藏不露”,總之是個聰明世家。維新時左近適逢解職,只好低調走入民間。即使他一向隱身幕後,因為和小慄上野※等人交情匪淺,甚至有謠傳他在幕府黑金事件中是個關鍵角色。(※幕府末期的武士。)

  征討高田馬場的安兵衛一役結束後,穿越太田道灌的山吹之裡山谷,登上目白高臺一望,當時的武藏野※放眼望去還是一片森林與草原,田地屈指可數。(※武藏野,今日本關東平原一部分。)

  最早來此定居的是大原草雪,再來是水野左近在隔壁蓋了間小屋,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翌年有位叫平賀房太郎的人,辭官來此隱居,就在左近家旁蓋起房子。於是以左近家為中心,三幢房子自成一區,四周投有其他人家。

  三幢房子的格局外觀都十分低調,不但腹地小,屋子也小,其中又以左近家特別侷促。原本就不大的宅地硬是擠了三間小屋,左近夫婦住在主屋,另一間稍微小一點的是倉三夫婦的住所,最小的那間是馬房。

  說到左近夫婦住的那間屋子,格局還真怪異,遍尋日本找不到像那樣的屋子。房子沒有玄關,只有一扇小小的廚房後門兼玄關出口,還有一扇小門,這是左近家起屆室通往室外的出口,只有這扇門能使用。另外,這扇材質堅固的小門因為外側沒有門把,所以無法由外開啟。除了這兩個出口外,還有一扇兩寸角格子窗,整間屋子宛如牢房。

  左近自己佔了兩間房,妻子美音住一間,剩下的分別為廚房和洗手間,連浴室也沒有,所以才不需要玄關。反正也沒見過什麼訪客登門,這六年來只有隔壁人家曾有客人造訪過三四次而已。

  左近將米、味噌和醬油之類的東西全放在自己的起居室。直到去年倉三的老婆阿清去世前,一直都是阿清負責照料左近生活大小事,妻子美音完全不管。譬如準備炊飯時,都是阿清到左近起居室,由左近量好米與味噌給她放入鍋裡煮,連配菜都是照左近指示買回來料理。煮好的飯菜經過左近檢查後,分給妻子一些,所以美音從來沒下廚過。這些食物實在不怎麼可口,淨是些沙丁魚、青魚和醃菜之類的東西。

  “美食充其量只是愚者的夢想。”

  左近曾這麼說過。意思是說,美味是空腹時產生的一種幻覺,所以相信美食存在就像是愚者的夢想,或許有幾分道理也說不定。他們的主君德川家康也是如此認為,看來左近如此簡約的生活應該深受家康推崇才是。

  倉三夫婦則是另行自炊,美音為了張羅自身吃穿,還得兼些副業來做。

  去年阿請死後,左近就開始自己煮飯,連打掃和洗衣服都自己來,完全不許美音插手,甚至還斷了美音的三餐供給。

  倉三向草雪敬酒,抱怨說:“在我老婆過世之前,我們夫婦倆每月領有四十五錢薪俸,其實應該是五十錢,扣了五錢付房租。結果阿清死後,我的工資只剩二十錢。雖然老爺沒明說是夫婦同額各半,卻不是二十二錢五釐而是二十錢,我問老爺是不是男方比女方少二錢五釐?結果他說五十錢的一半是二十五錢,再扣掉五錢房租,所以是二十錢。照理說房租應該是五錢的一半,二錢五釐啊!那個人可真會算啊!”

  “這樣啊!真是辛苦你了。對了,他們沒有一子半女可以依靠嗎?”

  “問題就出在這兒。其實他們有三個小孩,聰明的夫人之所以一直忍耐,全是為了孩子,不用說八成是為了遺產一事,不過這實在是謎中之謎。可不是什麼金銀財寶哦!那個吝嗇鬼根本不是人……唉喲!我在說什麼啊!水野左近不是人,根本是鬼,而且明天……”

  ※※※

  美音嫁給左近後生了三個小孩。隨著幕府瓦解,左近也變了個人,不,其實沒變,他本來就是個對錢斤斤計較,疑心病又重,對人十分冷淡的傢伙。不過他雖然在家如此,在外頭可是交際手腕一流,通曉人情世故。幕府時代就算對待親族家人也要刻意提高姿態,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隨著幕府瓦解,左近也益發顯露出本性。

  “雖隸屬德川武士,但隨著主公家沒落,身份可比乞丐還卑微,什麼人情義理早就沒了。現在的我窮得連孩子都養不起,還是別當水野家的小孩比較幸福,看來得早點安排他們的出路才行。”左近這麼說。於是安排那時才十歲的長男正司,到一間名為“玉屋”的點心鋪當小夥計。

  “我們怎麼好意思差使少爺當夥計,承受不起啊!”玉屋老扳報客氣地婉拒。

  “什麼顯赫名聲早已是過往雲煙,說得難聽點,失了主子就像迷途羔羊,只能撿拾掉落路旁的芋皮果腹罷了。再怎麼樣家醜也不能外揚,至少得讓孩子習得一技之長求個溫飽,麻煩了。”

  正司就這樣成了點心鋪小夥計。八歲女兒阿律則過繼給沒有子嗣的寺廟住持當養女。十分悲痛的美音覺得若要過繼給別人當養子養女,好歹也得託付給同樣是武士的人家,但左近勃然大怒地斥責:

  “那些人現在跟我們還不是半斤八兩,都是沒人要的野狗,過繼給和尚或點心鋪,至少還有白米和羊羹可吃,如果你也想吃白米飯,就別給我待在這兒!”

  因為自己的兄長月村信佑膝下無子,於是美音拼死懇求左近將次男幸平過繼給兄長。沒想到左近竟當著月村的面,語帶諷刺地說:

  “反正遲早也會變得跟我一樣落魄,不過就算落魄到啃芋皮維生,野狗可是六親不認的,還是找別的人家投靠吧!”

  只見月村臉色驟變:“兩隻野狗在路上相遇打招呼的確奇怪,那就互相啃咬一番吧!”

  憤憤地丟下這句話後月村即揚長而去。左近辭去家中其他幫傭,只留下倉三夫婦和他們的獨子常友。

  雖然常友是阿清所生,但生父並非倉三。前妻死後,左近才娶美音。前妻留下一男一女,長男和阿清發生關係,生下常友。左近得知後,便撮臺阿清和馬伕倉三在一起,與長男斷絕關係,並將其流放大阪。左近時任管理船務運輸的職務,碰巧大阪那邊的船主發生事故,由他負責調查。左近答應不追究那名船主的的刑責,條件是要帶他那斷絕父子關係的兒子前往大阪,教養他成為一名商人。左近和兒子說得很明白,既然斷絕關係,就得自食其力,今後不相往來,於是長男離家到大阪,直到幕府瓦解這十年間,仗著父親名聲成天流連花街柳巷,倒也習得一身技藝,維新後回到東京當起太鼓師傅,還取了藝名“志道軒叢雲”。

  常友的生父就是叢雲,所以其實他是左近之孫,但戶籍上還是倉三和阿清的小孩。維新時,左近將孩子們安排至各處,也命倉三和阿清讓常友學習獨立,出去見見世面,於是常友到餐館從小夥計幹起。

  左近今年七十五歲,美音五十歲,前妻之子叢雲和美音一樣也是五十歲,美音所生的長男正司今年三十歲,次男月村幸平二十五歲,常友三十歲。

  “那已經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玉屋沒落,正司少爺頓失人生目標,那時玉屋老闆還帶著正司少爺來向老爺賠罪,說什麼沒盡好照顧少爺的責任,搞到收店這等慘況。不過少爺已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點心師傅,習得一身到哪兒都不怕的好手藝。本來打算將祖傳招牌傳承給他,無奈已經走投無路,所以想問老爺是否能幫忙少爺開一間屬於自己的店。玉屋老闆如此懇託,結果老爺竟然……”

  三杯黃湯下肚的倉三撫著臉頰,笑得有些詭異。長期隨侍在水野左近身旁的他從沒享受過什麼美食,趁此機會正好大快朵頤,將草雪準備的料理一掃而光。

  那時左近對玉屋老闆這麼說:“鋪子沒落,正司前途堪擾也是理所當然,主子家如此,夥計也沒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一旁的美音也淚流滿面地懇求著,不過左近可不會輕易動情,只見他拿起平常用來清菸斗用的紙,隨手捏了兩條紙捻:“主公家道中落,我也失了前途,你有一技之長,未來還是充滿希望,像我就沒這等能耐了。沒什麼可以給你,只能給你這紙捻,別小看這東西,根少有東西像紙捻這般好用呢!不但能穿成木屐帶子,還可以當短外褂的繫繩,只要穿過魚鰓就能同時串起好幾條魚,不需要用什麼包巾。用紙或包巾包魚,魚腥味反而滲得到處都是,用紙捻串魚多方便呀!這東西給你,好好利用吧!”

  他將兩條紙捻分別放在兩人膝上:“已近中午時分了,避免打擾別人用餐是基本禮貌,若是不知扎教,前途可就坎坷了。”

  眼看兒子前途茫茫,也不願意拉一把。

  “每間點心鋪子都去拜託一下,總有店家會僱用,千萬別以為來我這裡就能解決一切,就算主子家業沒落,自己也有錢吃個三四餐吧!”

  完全不理會一旁美音淚流滿面的懇求。

  但左近的話也不無道理。於是正司照他所言,每間點心鋪都去打個照面,加上玉屋主人的推薦,果然找到落腳處。不過因為沒有店家肯收包吃住的學徒,生話方面又不是很順遂,只好一間換過一間,已經三十而立的正司到現在還是個寄人籬下的點心師傅,連娶妻的能力都沒有。

  過繼給美音兄長月村信佑當養子的幸平,因為多唸了點書,目前在銀行上班。他所服務的銀行是間資本額三十萬日元左右的小型國立銀行。有件事建他自己也大感意外,那就是生父左近居然在他任職的銀行存有一筆一萬七千多元的存款。就當時而言,算是筆大數目。

  其實左近在其他銀行也有存款,每逢月末就會騎馬去銀行領錢,不過去的不是幸平服務的那間銀行。極度吝嗇的他,只有騎馬這項興趣還一直持續著,肯定是因為騎馬還算實用。對年老體衰的老人家而言,騎馬是最省錢的代步工具。左近通常不假手馬伕拉繩,一個人騎著馬到處跑,有可能是去散步,也有可能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去銀行辦事。他會算好一個月的生活費,然後換成零錢交給傭人採買東西,這樣的他一次也沒去過幸平服務的銀行。

  幸平的養父母已過世,留他孤零一人,從十七歲當上銀行員,一晃眼過了二十年,自以為通曉一切經濟暗盤的他,投資股市卻失利,幸好沒將養父母留給他的財產全賠掉,不過有些人就是賭性堅強、偏不認輸,結果落得全盤皆空。那時一籌莫展的他得知生父有筆存款,便向美音坦白一切,請求代為情商借款。

  左近完全不關心孩子們在哪裡做什麼,所以這才知道幸平任職於銀行。當他聽到幸平想向他借戶頭裡的一萬七千元時,一向冷靜的他連眉毛也沒挑一下。

  過了快三個月還是沒有任何回覆,直到某天他喚美音過去。

  “你叫幸平領出那一萬七千元,星期六下午來這兒一趟。早點來,別遲到。”語畢將印鑑交給她。

  美音興奮地告訴幸平這訊息,走投無路的幸平自然感激不已,於是興奮地領出一萬七千元前往拜訪生父。

  一到左近家,才發現已有兩位客人在場。其中一個就是常友,雖然原本在餐館當小夥計的常友已成了廚子,但比起店裡其他年輕廚子,常友顯得既笨拙又遲鈍,雖說個性正直,但論功力和靈話度實在比不上其他人。而且他居然愛上吉原的某位娼妓,甚至論及婚嫁,可惜付不出高額贖身費。當時生母阿清還在,可是老母親就算工作幾十年也存不到三百元這麼一大筆數目,但為了幫助愛子成家,阿清也管不了那麼多,硬著頭皮向左近求助。

  左近一聽到這筆款項是要幫吉原的娼妓贖身,似乎頗感興趣。於是騎著馬,由倉三拉繮繩,常友負責帶路,前往吉原。

  左近從沒去過花街柳巷,也沒接觸過娼妓,對於“相愛”這難以解釋的字眼是否存在很感興趣,所以才會親自跑一趟以辨真偽,你一定會說,搞什麼啊!參觀吉原也稱得上是種興趣嗎?什麼贖身費還真老套。

  左近步入娼妓房間,仔細觀察每處地方,只見他猛點頭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還頻頻湊近娼妓瞧個仔細,看來左近似乎對這種地方挺感興趣,反正又不用付什麼參觀費,就算有也是常友出錢。

  此行目的是要和常友的女人碰面。一看,對方是個既大方又有教養的女子。沒想到選擇和常友這種遲鈍男人共度一生的女人,居然如此聰明又堅強,而且身材苗條、隨和、人緣又好。左近彷彿自己要迎娶似的,笑容滿面地頻頻點頭。若真的借給常友三百元贖身贊,以他那份微薄薪水,不知何時才能還清,左近一想到此當然有些猶豫。

  吉原一間頗具規模的妓院老闆,打算最近收山回鄉,整間妓院連同娼妓想以八千日元頂讓出去。若頂下來經營,預計花個五年連同本息應該能夠還清。常友雖然有自信經營,不過想到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啊啊,真想要筆錢啊……

  這番話雖然傳進左近耳裡,卻佯裝不知。總之先大方地借他們三百元,讓他們成婚。不知是否還會借他們八千元頂下妓院,來個好事成雙呢?於是他每個月固定過去拿利息,閒適地坐在房間和娼妓們聊天,碰碰她們的小手和膝蓋,體會以往不曾嘗過的各種樂趣。左近沉浸在這種歡愉裡,每天過著樂不思蜀的日子。

  當然他不可能想過要借八千日元給常友。這時,已斷絕父子關係,二十五年來毫無音訊的志道軒叢雲剛好帶著妻兒來向老父賠罪。志道軒的妻子今年三十歲,叫做春江,原奉是名藝妓,還有個十歲獨子久吉,一家人帶著昂貴禮物來訪。志道軒是個太鼓師傅,妻子在屆酒屋幫忙,生活還過得去。多年來滿心歉意的他恨不得飛舞回來拜見多年不見的父親,向老人家懺悔。長期從工作中訓練出來那滿溢情感的口才,聽進左近耳裡倒也順耳。

  “你可真是會說話啊!憑那三寸不爛之舌真的能賺錢嗎?真是噁心,就像那種仗勢欺人的傢伙居然會想出家一樣,根本是別有用心。”

  “兒子不敢。”

  “是來要錢的吧?”

  “誰不愛錢,畢竟日子得過下去。”

  “你要多少就直說吧!”

  父親的冷笑讓叢雲不禁打戰,那冷笑就像是種重病,如此形容雖然有點奇怪,但水野左近不是在笑,而像是一抹冷笑附在臉上,像患了什麼怪病似的,搞不好左近的臉已經失去原有機能。仔細看那冷笑神情,實在令人不寒而粟,也許死神就是長這副德性。那冷笑就像黏在臉上,烙成一抹陰影,十分深刻。雖然不知為何看起來像是患病,但那冷笑已經沁透他全身,渾身散發迫人的冷漠感。

  志道軒覺得此刻自己像是坐在暮藹籠罩的墳場,兩人的膝下似乎已雜草叢生。他到底想說什麼?又該如何面對他?志道軒覺得那冷笑彷彿緊緊勒住自己脖子,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它,轉移注意力。

  “我沒什麼太大欲望,只要有個一萬日元就能上高階酒館,享受一流美食,還能做些能賺錢的生意,不過天下應該沒那麼好的事吧!”

  “好啊!就借你一萬日元吧!”左近冷笑地說。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句話彷彿也像得了病似的,一種足以致命的病。

  “要是你五年後能還就借你。”

  “一定奉還。”

  志道軒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住,出其不意地叫了一聲。只見他倉皇失措地看向春江,露出求援的眼神。令人驚訝的是,只見春江垂著眼面對那冷笑端坐著的公公,三指貼地,不發一語。春江看起來也像坐在草叢上,而且似乎也病了。春江!他忍不住輕喚。

  只見春江平靜地說:“若能夠借到一萬日元,往後子孫便能安穩度日,相信外子也不用那麼操勞,煩心後半輩子。雖然現在生活不算寬裕,但是靠自己力量胼手胝足,開拓客源,贏得他人的信任,慢慢建立人脈,未來還是大有可為。要是能做個小本生意,相信一定能成功。五年後歸還本息並非難事,無論如何請您助一臂之力。”

  這番話讓志道軒感到被某種東西牽引住,簡直像是坐在墳場上的一番對話。坐在對面的那人臉上浮現一抹冷笑,藏在五官下的是張死神之臉。

  就這樣,相隔二十五年造訪老父的感人溫情,不知為何成了借錢一事。

  志道軒依父親指示,週末下午帶著借據前來,已經有個人比他先到,就是他初次見面的兒子常友。不知是否承襲了阿清的氣質,還是生長環境的關係,志道軒完全感覺不出他是自己的孩子,令他有些傷神,不知如何對應,左近則完全不在乎這種世俗小事,那股冷漠讓習慣人情義理的志道軒體內五臟六腑幾乎快被凍傷。

  接著幸平匆忙趕來,連汗都忘了擦,這家父子不但毫無交集,而且這群兄弟還都是初次見面。左近沉默不語,一旁的美音禁不住主動向幸平介紹志道軒和常友。雖說是異母哥哥和侄子,但異母哥哥看起來卻比父親還蒼老,是個禿子。侄子看上去也比自己年長,還是個目不識丁的年輕人,這叫幸平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不過幸平根本不在乎這種事,也沒心思和他們打招呼。

  他趕緊開啟手邊包袱,拿出存摺、印鑑和一萬七千日元。

  “照您的吩咐領出這筆錢,請查收。”

  左近依舊沉默不語,連頭也沒點一下,只是冷笑地默默接過幸平手上的東西。左近先將存摺塞進懷中,再將印鑑牢實地塞進腰帶,順手拍了拍內側三四下,手裡握著那疊鈔票,從那疊一萬日元中抽出千元,連同七千元遞出。

  “這八千元借給常友,另外九千元借給太鼓師傅。太鼓師傅這一份已經先扣除一千元。不必利息,比放高利貸的仁慈多了,五年後還款一萬元,這樣瞭解嗎?”

  志道軒、常友點點頭,左近接過借據。

  “沒事的話,就走吧!”左近臉上依然浮著冷笑。

  雖然拿到夢寐以求的鉅款,志道軒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感覺手中捧了個恐怖東西。遲鈍的常友毫未察覺,但對習慣看人臉色討生活的志道軒而言,從來沒遇過這麼恐怖的事,也是頭一遭看到一個人悲慘至極的神情。

  當左近將鈔票分成兩疊分別遞給常友和志道軒時,幸平隱藏在臉皮下的無數惡鬼瞬間甦醒,經由毛細孔鑽出,只見他張大著嘴,不停搖頭。幸平的眼睛、嘴巴和鼻子像被人插了根棒子,不停在其中翻攪,只見那棒子突然抽出,躍出無數小鬼。那張嘴大得快裂開,眼珠也快掉出來一般。

  滿懷希望來此的幸平,連向初次見面的親人打聲招呼都沒有,便急忙開啟手上包袱,志道軒見此終於明瞭一切。那男的以為這筆錢是要借給他的,所以雀躍萬分地帶著錢過來,沒想到左近一聲不吭地接下後,竟當著他的面分給別人。

  相較於幸平的悲慘神情,左近那抹簡直不像人該有的冷笑表情,連鬼也輸他三分。

  隔了二十五年才重逢的老父,突然要借給自己一萬元,那宛如絕症的冷笑隱藏著陰謀,簡直像一張令人不寒而慄的死神之臉。

  志道軒不只注意到幸平的神情,也留意到幸平生母美音的反應,那是受到強烈衝擊,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所浮現出來既悲哀又駭人的神情。

  左近之所以丟擲那一萬七千元,就是想看看他們這些人的表情,那種憤怒與憎惡齊湧的表情。因為家人對他而言是個麻煩,和他們之間根本是段孽緣。看看這些冤家如何發洩人類心中的憎恨與憤怒,才是他想親眼目睹的東西吧!難道他的冷血打從一開始就已沉醉其中了嗎?莫非這人體內流的不是鮮紅熱血,而是混有藍血和黑血的泥水?無法想象他是個人,而且還是自己的父親。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倉三冗長的敘述告一段落,舔了舔冰冷的杯子。

  他的臉異樣扭曲著,突然露出極度嫌惡的神情,讓草雪瞬間背脊發涼。倉三又恢復平靜。“總之五年前的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你猜五年後又如何呢?其實明天就是五年期限到來的日子。不,應該是說為了啟動五年前所設的命運之輪所定下的日子。就在我遭解僱的三天前,老爺叫我通知他的兒子和孫子們,明天一早到他那裡集合,至於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水野左近那傢伙早在五年前就籌謀好一切,這麼說夠駭人吧!”

  倉三突然滿臉怒氣,不發一語。

  五年前,就連一向默默承受的美音也神情大變。就算自己能承受,母愛卻讓她怎樣也忍受不了加諸愛子身上的屈辱。

  無論如何,那種態度實在太殘忍,那孩子實在太可憐了!平時總是忍氣吞聲的美音像發瘋似的狂吼、哭喊,只見左近露出慣有的冷笑說:

  “的確好像不太公平。好吧!五年後再好好補償你兒子吧!反正五年時間轉眼即逝。”

  明天就是第五年。

  三天前開始休假的倉三在最後一天被左近喚去;“今天是你在這工作的最後一天,從解僱日算起你只能再多留三天,給你時間打包行李走人。這三天當然不需要上工,不過最後有件事要請你跑一趟。”

  於是倉三分別前往志道軒、正司、幸平和常友那裡,告知他們至左近家集合。待倉三離開後,下午晚一點左近要進行分配財產一事。志道軒和常友也託倉三帶口信回去,說他們會依五年前之約,備妥本息帶去。這五年來志道軒和常友都沒有換工作,生活尚稱順利。

  倉三回去後,立刻向左近報告大家都會依約前來。只見左近露出卑鄙的笑容,像小偷似的躡手躡腳往自己房間走去,還頻頻招手叫倉三也過去。倉三無奈地跟著走進房間,只見左近將身子貼在最裡面那片牆上,用手抵若脣,示意他別出聲,然後雙膝併攏跪坐著向倉三靠近,拉長身體像要攀上倉三的上半身似的,將臉湊近倉三耳邊,手遮著嘴說:“因為那天早上你就已經離開,所以看不到,我先告訴你會發生什麼好玩事吧!雖說是要分財產,其實我一毛也不會給,之所以這麼做,只是想看看他們互相憎惡的樣子。”

  說完後,左近忍俊不禁地竊笑。

  幸平五年前偷偷挪用公款買股票,結果賭錢,原以為能從左近那裡得到一筆救急錢,沒想到卻硬生生地進了別人荷包,不久挪用公款一事東窗事發,不得已只好賣掉亡父遺產還債,但還差了好幾千日元,美音代兒子向銀行懇求過無數次,母愛終於發揮作用,銀行決定不公開此事,條件是五年後須以生父那裡分得的財產支付餘款及利息,事情才稍微擺平。後來遭銀行開除的幸平落魄到麵店送外賣,過著勉強餬口的苦日子。

  哥哥正司也已三十而立,娶妻成家。雖然一直都想開店,無奈先是寄養店家關門大吉,後來輾轉換了好幾處地方工作,也不是很順利,所以混到現在還是個受僱於人的小師傅,連租個店面營生的本錢都沒有,更甭說開店了。性格本就陰鬱的他愈來愈消沉,那些二十二三歲、領高薪過著快話日子的女侍和小夥子,甚至給他取了個“鯰魚”的綽號,他雖然氣得要死,也只能乾瞪眼。畢竟要是惹出什麼事端被店家開除那就慘了,只好忍氣吞聲。之所以被取名“鯰魚”,是因為老闆每次叫他別留鬍子,老大不高興的他就會用手捻胡像是陷入沉思,但這動作只會惹得老闆更生氣。

  左近並未打算將常友歸還的八千元給幸平還那筆公款,而是打算給哥哥正司,不過必須立誓約書。也就是說,弟弟向哥哥商量以二十或三十年為期,按月歸還一定借款,若無法遵守約定,正司便無法成為這八千元的所有人。

  至於幸平所欠款項,經過五年已連本帶利增為七千八百五十元。正司借給弟弟後,自己只剩一百五十元。好不容易得到一筆八千元的橫財,卻只能拿到一百五十元,其他就像丟了似的。已屆三十的他不但無法立業,還成天被那些毛頭小子和女侍嘲弄為“鯰魚”,可想而知,正司心裡的怨氣已到頂點。

  話說這筆借款一旦債權人變成兄長正司後,幸平每月至少要還款十元,共計六十五年才能還清。可是送面的工資,加上每月食宿三元五十錢,一個月最多也只有五十錢收入,連一塊日元都還不起,算一算實際得花上六百五十年才能還清。

  幸平若不歸還折七千八百五十元,就得吃官司坐牢,一生都不見天日,過著灰暗的悲慘人生,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這筆錢的歪腦筋。

  根本沒有血肉親情的兄弟究竟會如何面對這難題?這是左近最感興趣的地方。

  另一方面,志道軒也拼命四處籌拮,好不容易湊到一萬日元,趕緊放入包袱帶著兒子久吉赴約。因為聽聞左近今晚要分財產,所以他特地帶兒子久吉前往,雖說他和父親已斷絕關係,不過好歹也是親生兒子,即使自己過去沒盡什麼孝道,但不可否認,兒子久吉可是水野家的嫡孫、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志道軒在心裡盤算,今天若還了這一萬元,就能賺進好幾倍甚至好幾十倍的財富,如此滿懷期待前往左近家。

  左近收下志道軒的一萬元,返還借據,然後一邊摸著久吉的頭,一邊向志道軒說:“雖然你是水野家的長男,不過已經斷了關係,當然沒有繼承權。可是你兒子是水野家的嫡孫,也是理所當然的繼承者,我決定以這小孩名義借給常友一萬元,這是我全部財產。”

  語畢他將一萬日元遞給常友,立刻補上附加條件:

  “雖然常友戶籍上不是水野家的人,但我很清楚他是水野家的嫡孫,因此直到你戶籍改正為止,這一萬元暫時寄放在你弟弟久吉名下。萬一你還來不及更改戶籍就發生什麼意外,便由久吉繼承水野家。總之在你完成認祖歸宗的手續前,這一萬元先寄放久吉那裡,身為當家的我會代久吉好好看管這筆錢。以上便是關於繼承問題與財產分配一事,今天對歷代當家而言是決定繼承人的重要之日,對我而言,也是可喜可賀之日,因此特別準備了些酒菜,今晚大家就喝個痛快,留在這兒睡一晚吧!”

  於是下人端出準備好的酒菜宴請眾人。其中最感意外的人當屬志道軒叢雲吧!常友是他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誤,所以根本不覺得常友是自己的骨肉。再者,常友打從出生就是倉三的兒子,是在倉三家的榻榻米上出生的,家族裡知道常友是我兒子的只有四五個人,即使親戚也不見得知道祕密,這對久吉可是相當不利。唉!要怪就怪“叢雲”※這名字!不過要是在他還未認祖歸宗前有個什麼萬一,身為嫡孫的久吉便能順理成章繼承水野家。只要毀了他,水野家財產就全歸久吉所有,也等於是我的。雖然那隻狡猾的老狐狸口口聲聲說全部財產只有這一萬元,但我早就將他摸得一清二楚,應該還有更龐大的家產,那個吝嗇鬼絕對不可能讓自己的財富短少,反正只要那老狐狸一死就什麼都解決了,總之在常友那小子迴歸水野家前,製造個萬一就行了。拜託!別說什麼虎毒不食子,我可不計的生過這個笨兒子!我完全不承認他是我兒子,要是這個自稱我兒子的怪物有個萬一,可就痛快啦!(※日文諺語中有一句“叢雲蔽月風催花”,意為“好景不常”。)

  志道軒心裡這麼想。醉意愈濃,讓他興起殺意。

  左近帶著一萬元和久吉回房,留下四男一女醉倒一室。若非此機會,這群親兄弟、父子們就不會同睡一室,也不可能同桌共酒十來分鐘。

  左近忘我地踮起腳,更湊近倉三耳邊,還用手緊緊哲著嘴:“那個鯰魚和送外賣的為了那八千元,是不可能醉倒的,雖然那八千元放在鯰魚的包袱裡,但明早就得借給送外賣的七千八百五十元。送外賣的要是沒那筆錢,後半輩子就得在牢裡度過,所以那可是他的救命錢呢!對美音而言,為了兩個兒子著想,我想她會下手偷那筆錢,然後投井自盡!要是殺了太鼓師傅和那個娶妓女的男人,也許對她那兩個兒子十分有利,但還得想辦法解決待在另一間房的久吉和我,也挺傷腦筋的。至於那個太鼓師傅則是盤算如果自己的私生子有個萬一,眼前一切都將屬於自己,一想到此他就氣血攻心,心臟像敲了警鐘似的怦怦跳個不停,到那時……”

  左近又忍不住竊笑,倉三見此,全身恐懼得像木乃伊一動也不動。

  左近居然設計讓自己最親的五個人自相殘殺,而且還在一旁看熱鬧等待結果。這樣的他既不是人,連鬼魅也自嘆不如。他要最親的親人以血洗血、為欲發狂、互相憎恨殘殺,莫非他已對人生不抱任何希望了?

  左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到那時我就趁機從中作梗,哈哈!”

  他又忍不住笑了出來,為了憋住笑意滲出的淚水甚至淌落至下巴。一副不需多加說明對方就該明瞭的模樣,只見他不住地點頭。

  “很有趣吧!可別跟任何人說哦!如果你也想看,晚上可以從窗外偷窺,就算只聽得到聲音也很有意思呢!”

  左近在倉三耳邊如此竊竊私語,並示意他別出聲,揮揮手叫他離去。

  這就是明晚水野家即將上演的悲劇。

  倉三語畢,醉意全消,只覺整個人筋疲力盡。

  “因為太害怕,實在沒勇氣對任何人說。還沒向你吐露之前,我只能在夢裡自言自語。我實在沒膽從窗外偷窺。大原老爺,總之明晚的事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草雪聽了倉三所言,一時之間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隔了許久才嘆一口氣。對於這番從未聽聞的駭人陳述,根本無言以對。

  “你應該會投靠常友先生吧!”

  “沒這回事。從那孩子還小時,阿清就不讓我和他太親密。”倉三說完,像想起什麼似的搔搔頭,“其實當我聽到那小子娶妓女為妻時,就已經向老爺請求和他徹底斷絕關係。雖然他本來就不是我的兒子。”

  不知為何,倉三最後的笑容有種依戀不捨的感覺。

  ※※※

  翌晨,倉三出發回鄉。

  就算是好奇心重的草雪,也不可能有耐心一整天緊盯隔壁動靜,所以他並未看見到底是哪些人來訪。

  一到晚上,隔壁開始傳來嘈雜人聲,似乎在開酒宴。吝嗇成性的左近平時連個油燈和蠟燭都捨不得用,到現在還是使用紙燈籠。

  熱鬧的酒宴持續進行,不斷傳來說話聲,但聽不清楚說些什麼,究竟是宴席間的高談闊論,還是爭執,抑或歡愉聲,完全分辨不出來。也沒聽到什麼酒醉哼唱的聲音,畢竟有要事商談,沒興致唱歌也是理所當然吧!雖然志道軒叢雲是吵熱氣氛的專家,不過應該不至於冷酷到面對父親死期還能者無其事哼歌吧!

  而這段期間完全沒聽到左近的聲音,不過他聲音本來就低沉,當然聽不太到。

  看來隔壁人家沒什麼異狀,一向早睡的草雪於是上床休息,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翌晨太陽高掛才醒來。

  稍晚用過了早餐,正悠閒地喝茶時,穿著和服便裝的平賀房太郎從窗外探頭招呼:“你還是依舊早睡晚起嘛!隔壁昨晚難得來了很多訪客,還鬧到很晚呢!不過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草雪愣了一下:“不太對勁?什麼事啊?”

  “因為他們家的馬伕倉三在三天前就離職了,早起的水野老人只好自己餵馬、打掃馬廄,可是今天好像沒看到他呢!所以肚子餓扁的馬兒一直踢著壁扳抗議。一向早起、做事一絲不苟的水野老人到底怎麼啦?雖然昨晚水野家來了很多客人,不過好像還沒有人起來的樣子。”

  直到下午還是沒人起來。兩個老鄰居覺得不太對勁,趕緊報警。警官一行人抵達現場時,發現後門和起居室的小門全被反鎖,還上了門閂,從外頭根本打不開。勘查一下窗戶,釘著牢固木條的窗戶和遮雨板也都緊閉著,連一點隙縫都沒有。費了一番功夫撬開後門,進去一看,眼前景象十分悽慘。

  從喉間流出汩汩鮮血的美音,倒臥在已成一片血海的廚房隔壁房間,雙膝還用繩子緊緊捆著,看來以自殺結束此生的她死意相當堅決。

  緊鄰一旁的是左近的兩間專用室,僅以一個寬三尺、高六尺的厚門板區隔成房門。除了這扇厚門板外,四周皆是厚牆。房門內側有個門閂,但沒有上閂。

  左近的屍體呈詭異扭曲狀,倒臥於房門附近,背後靠中央處插著一把短刀,深度直達劍柄根部,從肝臟下方穿出,露出約一尺長的刀刃。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左近的屍體附近發現八把刀鞘和七把刀,每把刀子都被抽出、散落一地,之所以多一把刀鞘,是因為其中一把就插在左近背上。

  最裡面那間房鋪著兩床被子。

  美音陳屍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看不出多人留宿過的痕跡。左近最裡面的房間只鋪著兩床被,各一個枕頭,看得出有人睡過的樣子。

  “雖然昨晚直到很晚還是人聲嘈雜,不過那時候會回家的人只限住附近的人而己。”

  “看不出有多位客人造訪的跡象啊!還真奇怪。”

  對於昨晚那群意外訪客特別有印象的兩位鄰居,納悶地穿過廚房時,突然看到盆裡雜亂地堆著許多碗盤,裡面還有這戶人家平常根本不會碰的酒壺,廚房一偶還擺著三大壺一公升的酒壺。

  ※※※

  因為離命案現場很近,結城新十郎立刻隨古田巡警出發。

  令新十郎驚訝的是,左近屍體附近散落許多把抽出的刀,而且每把刀身都沒沾上血跡,新十郎仔細勘查左近房間與隔壁美音陳屍處之間唯一的通路,也就是那片厚門板,發現門板左右各有約三尺高的門閂,也注意到左近屍體附近牆壁上方的拉窗,是扇二寸角大小的牢固木條窗。用手搖搖那木條,果然十分堅實,並沒有任何被取下過的痕跡。

  此時,大原草雪悄悄地探出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有件事想對您說。”

  向新十郎打了聲招呼後,草雪將他從倉三口中得知,關於左近那匪夷所思的實驗計劃,一五一十地托出。於是警方緊急傳喚當無與會者志道軒、常友、正司、幸平以及久吉等人,分別留置各室。當然也沒忘記叫人已在小田原老家的倉三速速返回。倉三在案發當天傍晚就已動身返鄉,也有明確不在場證明,不過因為他的證詞十分重要,警方為求慎重還是將他留置偵訊。

  依倉三證詞,針對當天至水野家聚會的每個人進行個別調查,大家都很乾脆地承認當天有出席宴會,而且眾人還飲酒直到夜深,然後左近帶著久吉回房間,那時還清楚聽到左近關上厚門板、從裡面上閂的聲音,留下來的四個男人分別幫忙美音收拾房間,收拾完後美音還打掃了一下,然後鋪好五床被褥。擔任餐館師傅的常友還熱心地幫忙美音洗碗盤,美音訊頻稱謝。一旁送外賣的幸平不但沒有幫忙,還擺出一副本來就該晚輩做事的不屑模樣。

  “所以我說你啊……”美音略有微詞。

  幸平不等母親說完,突然拿起手邊盤子往廚房砸去。盤子正中廚房牆壁,摔個粉碎,和幸平一樣沒有出手幫忙的正司,突然起身走向廚房,完全不理睬正在洗碗盤的常友和幫忙整理的志道軒,徑自往擺放酒壺的角落走去,雙手捧起酒壺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左近按照預定將常友帶來的八千元和志道軒帶來的一萬元做了分配,身為水野家繼承人的常友是名正言順的嫡子,不過在完成認祖歸宗的手續前,那一萬元須暫時寄放久吉名下,由左近代為保管,總之一切都按照左近的計劃順利進行。

  收拾完後眾人便就寢。美音睡的位置尤其值得注意,她睡在正司與幸平中間,顯然她想睡在自己親生兒子身邊,志道軒睡在三人腳邊,常友則睡在三人頭側。最接近左近起居室門板的是正司和常友,然後就是美音,最遠的是志道軒和幸平。而常友隔著拉窗恰巧和左近屍體分置牆壁兩側。

  不知什麼東西從夜深人靜的天花板落下,眾人全都驚醒站了起來,引起一陣騷動。黑暗中根本搞不清楚是誰引起騷動,直到發現落下的東西原來是刀時,緊張的氛圍更是一觸即發,眾人本能地拿起棉被當盾牌,驚懼地緊貼著牆壁,步步為營、小心移動腳步。彼此一碰觸到身體,便有如驚弓之鳥般嚇得彈起,跌坐在地以棉被緊緊蓋著身體。

  這種情況下都快嚇死了,哪還有心思點上紙燈籠看個究竟,眾人只是拼命護著身子。沒人知道大概持續了多久時間,十五分鐘、二十分鐘還是三十分鐘?也許歷時一小時以上也說不定。

  屋內五個人全都保持一定姿勢,沒人敢亂動。除了美音之外,志道軒、正司、幸平和常友全都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棉被抵禦。

  詭異的是,通往左近房間的門板洞開,四個男人感到背脊發涼、毛骨悚然。只見他們羞愧地放下刀子和棉被,往左近房間衝去。

  遭人從背後深刺一刀的左近趴在地上斷了氣,問題是沒人聽到什麼不尋常的聲音。只見久吉從被褥中探頭,雙眼驚懼地望著大家,從他睡的位置看不到左近陳屍處。

  眾人商談之後,決定趁黎明前各自鳥獸散,所以慌張離去的他們並不知道後來美音自殺一事,離去時根本顧不得收拾被褥和刀子;因此整理好床鋪,將刀子丟棄在左近身邊的人應該是美音。

  看樣子案發當時同在一室的四個男人事先並未串供,全都口徑一致。四人都以為對方會襲擊自己,所以沒人注意到睡在隔壁房間的左近遇害,也沒人疑心會發生這種事。當時他們腦子一片混亂,一心只想著如何保命。

  只有一個人和他們的回答不一樣,那就是和左近睡在同一間房的久吉。

  不過久吉的回答十分簡單,他說自己一睜開眼就看到大人們蜂擁衝進房間,因為那時他被嚇醒,四周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是聽到了什麼聲音,但緊蒙著棉被也聽不清楚,至於那聲音並非瀕死的左近發出,而是許多人的聲音,久吉自言自語地說著,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

  警方明快斷定是美音殺了丈夫,而後畏罪自殺。美音當時是唯一冷靜找到紙燈籠的人,因此大有可能從容犯下罪行。雖然她殺死了丈夫,但她的境遇也頗令人同情。平常家裡除了左近之外就只有美音,不上門閂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此案斷定為美音殺死丈夫後畏罪自殺,不知結城先生有何看法?”

  被署長這麼一問,新十郎只是點了點頭:“我沒意見,世人大概也會這麼認為吧!如果凶手一定得殺了某人,或許我也可能被殺,與其胡亂地猜測武田信玄※是老死、他殺還是自殺,不如找出凶手吧!”新十郎眉頭深鎖地回答。(※武田信玄,日本戰國時期的著名軍事家,人稱“甲斐之虎”。一生失志上洛(控制皇室),卻總是受到周邊其餘實力的阻撓。織田信長控制京都之後,受到周遭勢力的敵視,漸漸形成了一個“信長包圍網”,信玄趁機麾兵上洛,但中途就病逝了。信玄死後,武田軍祕不發喪,世人不知其退兵的緣故,因此猜測他是老死、他殺、甚或發瘋自殺。)

  ※※※

  難得新十郎、花乃屋與虎之介等人一同來到海舟住所。

  海舟仔細聽完事情始末,一如往常反手拿刀放髒血。雖然海舟不曾和水野左近來往,不過水野好歹也是旗本出身,不可能沒聽過這名字。虎之介則和志道軒叢雲是少年時一起拜師學習劍術的同門師兄弟,年紀也相仿。況且志道軒二十歲那年還和父親斷絕關係,虎之介不可能不記得他。

  海舟邊放髒血邊對新十郎說:“門板上的門閂是否被人從外側動了手腳?”

  “完全沒有。門板穿過柱子牢實地卡住,從外側根本沒有任何縫隙。”

  “所以如果不是屋內的人,是不可能放開門閂囉?”

  “是的。”

  “有沒有可能是左近忘了上門閂,或自己放開門閂?”

  “何以見得?”

  海舟凝視著新十郎清澈的雙眼,呵呵笑著:“你不覺得有可能是那傢伙事先準備好八把刀丟向隔壁房間,等到騷動漸起,再悄悄開啟門嗎?”

  “哈哈哈!天之石穴※嗎?還真是卑鄙的神明啊!那麼,那個力大無窮的素盞鳴神是誰呢?”花乃屋豪不客氣地打岔,這是他最拿手的。(※日本神話中因素盞鳴神暴行連連,而被天照大神關入天之石穴。)

  只見新十郎羞赧地說:“先生的推理不無道理,不過那時房內一片漆黑,就算是左近也不可能看得清楚吧!況且左近陳屍位置極有可能遭隔壁房間丟來的刀子刺中,就位於拉窗下方,也是最能清楚聽到隔壁房間有何動靜的位置。”

  花乃屋聞之一驚,拍了一下藤頭:“我知道了!凶手是久吉!”

  新十郎顯得有些困惑:“刺殺左近的人不太可能是小孩或女人,應該是具有腕力之人,正司和常友一個是點心師傅,一個是餐館廚師,腕力應該也不差,幸平則是個和武術無緣的文弱男子。能夠在一片昏暗混亂中一刀刺中左近,而且深及刀柄護手,可見凶手應該有相當腕力,看來只有和泉山先生師出同門的志道軒才有此能耐。”新十郎面帶微笑地開始推理。

  “只要知道從內側放開門閂的人不是左近,便能解開此謎。能夠鬆開門閂的,除了久吉外沒有別人,若能察覺久吉否認放掉門閂一事純屬謊言,此案謎點便能昭然若揭。除非父親志道軒命令他這麼做,否則久吉應該是不可能說謊的,志道軒之所以叫久吉說謊,是因為他要利用此方法狙殺左近。”

  但新十郎似乎不甚滿意自己的推理,於是繼續說:

  “依倉三所言,左近設計骨肉相殘一事,確實很瘋狂。最可怕的是他提出立常友為繼承人,但在他尚未完成戶籍更改手續前,若有什麼萬一,久吉便是繼承人。就倉三所言,左近企圖要讓志道軒趁常友未更改好戶籍前殺死他,因為常友和志道軒日後不太可能有機會碰面,因此對志道軒而言,那晚是殺死常友的絕佳機會,沒想到這卻是左近最致命的失策。”新十郎神色愉悅地笑道。

  “因為正司和幸平沒有殺害常友的動機,因此若常友被殺,那麼志道軒肯定是頭號嫌犯。其實破壞常友成為繼承人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趁那晚解決掉左近就可以了。況且那晚已經決定在常友入籍水野家前,以久吉為代理繼承人。相較於常友遇害,若死者換成左近的話,那麼在場的美音、幸平和正司等人,也都有充分的殺人動機,不是更有利嗎?左近一心一意想製造骨肉相殘悲劇,卻完全忘了自己具有成為刀下冤魂的絕佳條件,況且確定為第二順位繼承人的久吉和那一萬元都在左近房裡,反正酒宴時間長得很,志道軒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命令久吉放開門閂。對志道軒而言,左近丟擲多把刀子是他求之不得的,再加上只有他曉得門閂沒閂,於是殺意堅決的他偷偷潛入左近房間,將其刺殺。至於美音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她懷疑凶手就是自己兩個兒子中的其中一個,所以決定背黑鍋自我了斷。幸平與正司酒宴後的粗魯舉動,確實讓母親有充分理由懷疑他們。”

  新十郎語畢,只見海舟頷首:“原來如此,左近可真是自食惡果。人一旦變成惡魔,可比成了呆子慘上幾十倍,這事還真令人咋舌不已啊!”

  一旁的虎之介不禁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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