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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上卷》第8章
  汙泥般渾濁的天空籠罩著東京。

  二十萬人在陰鬱灰暗的聖堂內嘆息,嘆息聲逐漸附著在牆壁和通道上。嘆息一經碰觸,便化為水滴落下,釋出強烈的氣味。就算亮起燈火,街道也因缺少一盞明燈而顯得昏暗。聖堂居民直到如今才發覺,過去桃子帶來的熱鬧開朗氛圍,就是聖堂內的水晶燈。她說不完的話語,是照亮夜晚的希望。

  失去桃子的第三天,滿身是傷歸來的國子,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國子覺得,為了保護石墨和其他同伴,這次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國子不停在床鋪上找尋桃子的氣味。國子把桃子那溫柔雙膝留下的香氣聚集在掌心,深深地吸入胸腔。此時桃子彷彿充滿了國子整個肺,成為記憶中的氣味,隨即又化為國子苦悶的嘆息。曾經在這房裡待過的桃子,可能很快就會從世上消失了。從那之後,她就一直哭到眼淚乾涸為止。

  「桃子阿姨……桃子阿姨……」

  眼皮已哭得乾巴巴的國子,依然不停哭泣。她沒想到自己的淚腺竟然那麼沒用。國子心想,明明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構成,為什麼能化作淚水的只有其中一部分呢?如果有一半血液能化成淚水,就能夠把房間染紅了。如果眼睛有嘴巴那麼大的話,她也就能不顧一切的大叫了,就算把一輩子分量的淚水都預支完,還是很想哭。如果這樣還覺得不夠的話,就預支下輩子的淚水吧。

  「神啊求求你……求求你……請賜給我更多淚水,直到我的靈魂都哭幹吧……如果我的願望得以實現,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哭泣了。要我下輩子當毛毛蟲也好,一腳就把我踩爛也沒關係,所以現在請讓我流淚吧……嗚哇啊啊啊啊啊……」

  國子眼前彷彿一直浮現桃子微笑的表情,記憶中,耳邊充滿的也總是桃子的笑聲。國子甚至連手臂也還沒忘記抱住桃子傲人身材時的觸感。國子雖然害怕會不知不覺間就把懷中的枕頭弄壞,卻仍然痛苦地緊緊抱著,彷彿要將它扯成兩半似的。

  「為什麼我沒去救她?」

  自己的理性馬上就以「沒辦法」反駁,當時那種狀況沒辦法追下去。假使再次回到那個瞬間,自己應該還是會做同樣的判斷。儘管如此,國子卻還是怨恨自己聽從理性的抉擇。她敲打桌上的鋼盔,大喊:「把桃子阿姨還給我!」當時國子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追桃子,那麼聖堂大概就會毀在她手上,做出撤退的決定是正確的,不過她卻背叛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國子心想,面對分裂成兩半、激烈衝突的自我,該如何是好呢?流遍她全身的血液正在詛咒自己,一股毒液滲透到每個細胞的角落,彷彿在叫她順從自己的慾望。然而,她自己卻彷彿有十萬根頭髮被牢牢綁在聖堂。國子真心渴望直接拉斷頭髮、扯掉頭皮,讓那股毒液支配自己。不過,就在即將發狂的臨界點,一股理性的電流貫穿她全身。

  「我打算捨棄聖堂嗎?」

  沒了首腦的聖堂,立刻就會崩壞瓦解。在還沒來得及進行反政府活動之前,就會大開城門向政府軍隊投降。如此一來,難民將會被迫湧入森林。森林可是一點都不仁慈,很可能就會要了二十萬居民的命啊。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當時該怎麼做才是對的?我不想這樣子啦。腦袋都變得怪怪了。神啊,我不需要眼淚了。不如把我的脊髓燒掉,把我燒得全身焦黑吧。」

  國子緊握著桃子殘留在房中的氣息。明明渴望桃子在這裡再次現身,但不論再怎麼努力找尋,也找不到一根她美麗的髮絲。國子因為懊悔,再次顫聲哭泣。

  國子這副模樣,武彥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跑去敲了敲門,說道:「你一沮喪,聖堂也跟著死氣沉沉了。桃子的事很讓人遺憾,大家都很難過。」

  國子把衣架丟了出去。

  「吵死了。你明明就一直把桃子阿姨當傻瓜看,不要突然裝什麼好人!桃子阿姨是我一個人的!」

  「你可是首領啊,不要因為失去一個臣子就慌得失去理智。今天之前也有別人死掉,這又沒什麼特別的。」

  「桃子阿姨是特別的,她一直都待在我身邊陪著我啊!」

  國子拿出藏在床下用來防身的柺子攻擊武彥。武彥並沒有閃躲,他決定就這樣讓國子打到氣消為止。

  「在整個聖堂裡,只有你一個人是特別的。桃子不過就是一個保鏢,她也只是選擇挺身保護你而已。」

  「她才不只是貼身保鏢而已,她可是養育我的媽媽啊!」

  國子用柺子使出上鉤拳,擊中武彥的下顎,武彥在不支落地之前,又連吃了好幾記迴旋踢。很多人就是小看了傷心女孩的歇斯底里才會受傷,所以沒人敢去安慰國子。於是,就由最強悍的武彥,肩負起安慰國子的重責大任,這個任務就像在受傷的老虎身上系鈴鐺一樣危險。在凪子對武彥下達了「去受死吧」的命令之後,接著他就去敲了國子的房門。

  「桃子很幸福,因為她實現了自己的心願,去了亞特拉斯。嗚哇,國子!好了,別踢了!」

  國子拿出迴旋鏢擺好架勢。在這麼狹小的房間裡投擲,迴旋鏢勢必會穿破門和牆壁,貫穿整個聖堂吧。

  「欸,你換拿那條鞭子吧?那個安全多了。」

  為什麼少女的房間到處都是武器,實在不可思議。在聖堂裡面明明就不可能被暴徒襲擊,國子實在是防衛過當。

  「真是的,只不過是個人妖掛了,就哭成這副德性。」

  「有機可趁!」

  在武彥閃神那一瞬間,國子身子輕巧地跳向半空,準備使出她拿手的飛躍膝擊。她的膝蓋猶如刀劍般銳利,在瞄準武彥後,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直線。國子張開雙手擺好姿勢,抓準了時機攻擊。只見上半身穿著護具的武彥整個人飛了出去,膝蓋發出響亮的聲響,就像打保齡球全倒一樣,十分悅耳。

  武彥就算身上穿了護具,果然還是吃不消。武彥心想,把國子鍛鏈到這種地步,真的有意義嗎?桃子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既然同樣都需要訓練,武彥還真希望她去幫忙培訓游擊隊。

  武彥把凹陷的護具拋到一邊。他試著觸控肋骨,感覺有點裂開了。他心想,國子現在果然狀態很不好,如果是平常的話,肋骨應該會斷個兩三根才對。武彥的嘴角露出微笑。

  「我不準有人把桃子阿姨當笨蛋。」

  「那大家一起弄個葬禮之類的玩意怎樣?法名就用『桃』字來幫她取好了。」

  「開什麼玩笑啊,你這個木頭人,她又還沒死!」

  武彥一站起來,國子凶惡的後腳跟就從他的頭上落下。

  「沒錯……桃子她還沒死……我先走一步了……」

  武彥終於把鈴鐺繫到老虎身上,這才安心地昏了過去。

  「她還沒死,對啊,她人還活著呢。桃子阿姨!」

  國子往用來監視亞特拉斯的瞭望臺跑去。

  不巧的是,從監視用瞭望臺眺望出去的天際,猶如汙泥般一片渾濁。要不是國子還記得亞特拉斯的位置,她就只看得見絕望而已吧。國子的手臂下意識地尋找起桃子的雙膝,但手指什麼也沒摸到。國子感到些微困惑,接著是一陣強烈的自責感。

  「桃子阿姨……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國子心裡非常悔恨,桃子無論何時都守護著她,她自己卻無法做到同樣的事。對國子來說,桃子是她可靠的武術師傅,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更是能撒嬌的媽媽。桃子一個人就佔據了國子所有人際關係。無論是哪一個角色,桃子都扮演得無懈可擊。一天當中同時失去三個人的失落感,讓國子感覺孤獨無依。黑暗漩渦逐漸朝她襲來。明明在不久之前,桃子仍然溫暖開朗地支援著國子。國子心想,這是否就是所謂的寂寞呢?桃子曾經說過,人為了要活下去,必須面對孤獨。那就是第三性特有的人生領悟嗎?國子恍惚地想著。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孤獨是如影隨形的。她感覺孤獨就在自己身後張著血盆大口,隨時會把她吞噬。但是桃子卻是她的盾牌,一直保護著她。難道桃子每天就是揹負著這種恐懼活著的嗎?她對此感到驚愕。真虧她過去還大言不慚,誇口不怕死,現在想來真是愚蠢。國子記得當時桃子是這麼說的:「那正是你腳跟還沒站穩的證據喔。」

  那時候國子覺得自己被當成小孩子看待,感覺非常掃興。所以這麼回答桃子:「因為我每天都要思考二十萬人要怎麼過活啊。」

  然而,如今國子靠著自己的雙腳站立,卻感到相當不安。國子心想,自己只不過是個騎在桃子肩上,假裝已經是大人的假城主罷了。雖然她很重視居民的生命,也曾天真地以為自己的生命可以永遠延續,但國子現在對於自己的漫不經心,簡直是害怕得難以忍受。國子知道,如果自己不更腳踏實地、張開雙腿努力站穩,那麼只要隨便一陣風,就會讓她不小心摔倒。

  「原來我的重量是那麼的輕。」

  國子心想,這就是自己真正的重量嗎?比想像中的輕了許多。雖然她有自信打架不輸給任何人,但那並不是堅強的證據。真正的堅強是靈魂的堅定。國子希望自己有力量揹負身後的孤獨活下去。要是具備這樣的力量,下次就能換她成為保護桃子的盾牌了。國子希望用自己的溫暖好好保護桃子,讓桃子到最後都不用害怕孤獨。

  突如其來的一陣強風,把國子吹得頭往後仰,頭髮打到聖堂牆上。國子在風中大喊。

  「桃子阿姨——媽媽——!」

  國子當時知道自己沒辦法去救桃子,這讓她非常難受。但如果現在聽得到桃子的叫聲,就算手上只有一支迴旋鏢,她也會飛奔過去。可是不管怎麼仔細傾聽,就如同國子心裡預期的,沒有任何迴應。桃子曾經這麼說過:「我一個人也沒問題喔,因為第三性就是擁抱著孤獨活下去的。」

  國子往下一看,廣場上看似不安的居民們,正在注視她的身影。聖堂的居民,為了看三天沒露面的國子一眼,開始聚集在廣場上。國子看到眼前的光景,不知為何對大家起了憐愛之心。在昨天以前,國子還覺得他們是需要保護的弱者,彷彿可以看見他們背後的孤獨。可是,現在他們卻和恐怖對峙活了下來,甚至還替她打氣,他們是多麼堅強啊。

  「國子大人,我們都在您的身邊。」

  「桃子一定會回來的。」

  「桃子說過,人妖是不會忘記一飯之恩的。」

  「又不是狗。」

  不知道誰說了這句話,一下子讓場面熱了起來。國子從高處大聲叫喊:「大家知道嗎?下個星期是桃子阿姨的生日喔。為了讓在亞特拉斯的桃子阿姨也看得見,我們點燃爐火,升起狼煙,對她說:『桃·子·生·日·快·樂』吧。大家都知道她幾歲了吧?」

  居民們異口同聲地說:「她不是四十三歲嗎?」

  「沒錯。讓她氣到衝回聖堂來吧。讓她好好教訓我們——然後說:『我可是永遠的二十八歲喔。』」

  一個和桃子感情不錯的女人,扯開嗓門大喊:「那是對她謊報年齡的懲罰啦。我十三歲時就認識桃子了,我今年都滿二十八歲了啊。」

  聖堂的煙囪升起煙霧,為了用狼煙讓遠方的桃子收到生日快樂的祝福。每升起一陣煙霧,大家就跟著喊出祝福。四十三朵雲隨風被吸進亞特拉斯的上升氣流。國子看著雲朵,不禁一陣心痛。

  「說不定,這是在聖堂最後升起的一陣狼煙了……」

  這座由未曾謀面的人們搭建起來的簡陋城堡,心臟正在做最後的跳動。坑坑疤疤凹凸不平的鐵城,在一邊崩毀一邊增建的過程中,被依附身上的孤獨深淵緩緩侵蝕。大多數的居民仍然相信可以在聖堂繼續生活下去,然而,這座城池終將遭到植物吞噬。植物在管線裡蠢蠢欲動,目前雖然還看不到跡象,但總有一天植物會突破鋼管,讓整座城池落入森林的胃中。然後,這座用煙囪排碳的城堡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全都會被森林完全消滅。

  國子環顧聖堂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充滿修補痕跡的牆壁、承受不住重量而傾斜的柱子、讓人迷路的錯綜複雜巷弄,以及人們的歡笑與淚水。這座沉穩莊嚴的鐵城,彷彿已經擁有千年的歷史,卻馬上要遭到森林的終結。「我是否能用自己的雙臂環繞住這個城,好好保護大家呢?」國子一邊思考,一邊張開雙臂。她的目光追逐著從指縫間溜走的景色,同時和聖堂訂下了約定。

  「我會記得一切的。然後將我們曾經活過的歷史、地面上人們彼此相依的故事流傳下去。我也不會忘記死去的人心中的遺憾。聖堂,謝謝你。然後請原諒即將棄你而去的我吧。」

  在聖堂崩壞之前,國子必須找到新的根據地。在東京,人唯一可以生存的安全場所,就只剩下易守難攻的要塞亞特拉斯了。

  國子凝視著位於雲霧深處的亞特拉斯。桃子現在人被抓到那座空中都市的某處,然後在不遠的將來,聖堂的居民就必須遷徙到那裡去。如果想阻止東京舉辦奧運,讓第四層成為聖堂居民新的居住地,現在就必須立刻行動。

  國子想成為更有分量的人,今天是她人生當中赤腳踏出去的第一天。國子決定用她那雙顫抖的雙腳繼續走下去。

  「我會走下去,揹負大家的孤獨活下去。就算走到腳都斷了,我也會甸甸在地面上前進。桃子阿姨,我已經無所畏懼了。」

  國子話一說完,風中就傳來亞特拉斯的聲音。

  太陽啊,升至天空,照耀大地吧。

  在低頻率的震動中,國子可以清楚地聽到人聲。就是因為聲音太過清晰,而讓人覺得害怕。在此之前,無論國子怎麼冥想,她都只能聽到來自亞特拉斯的呢喃細語,這還是亞特拉斯第一次對國子開口說話,聲音清澈而具有威嚴。

  陽光從雲朵的縫隙中透了出來。出現在東京上空的兩道光芒,分別照耀在亞特拉斯和聖堂之上。正在建設中的亞特拉斯,閃耀著神聖的光芒。

  「我就要出發了呢,到那個空中城市。」

  明明是要去開戰,國子胸口卻有一股談戀愛般的悸動,這讓她有一種罪惡感,她想要否認自己為此感到亢奮,但卻依然無法阻止她渴望的心。

  凪子來到了監視用的瞭望臺。國子心想,凪子是否聽到了她的心跳聲了呢,她不由得屏息以待。國子反射性把鋼盔抱在胸口,跪在凪子面前。她心想,明明平時在十公尺外都能感應到凪子的氣息,今天在面積連四塊半塌塌米不到的瞭望臺中,卻完全感應不到她的氣。卸下了威嚴外表的凪子,看上去只是個隨處可見的老婆婆。凪子以前的存在感明明那麼巨大,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小了。凪子過去那種壓倒性的氣勢,如今已衰弱到即使她在身邊也感應不到。凪子雖然摟著國子的肩膀,眼神卻眺望著遠方。

  「婆婆,您怎麼了呢?」

  「你要出發了吧?到亞特拉斯去。」

  國子沒有馬上回答。凪子用手在國子背後輕輕推了一把,催促她快點啟程,動作非常溫柔。過去的她,在鼓勵人時,總是用力拍打對方的背。

  「我打算對第五層的政府機關發動攻擊,請允許我出動所有軍力。」

  凪子看穿了國子心中的迷惘。

  「你不需要經過我的允許。既然金屬世紀是屬於你的軍隊,那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動用吧。我的任務也到此結束了。」

  凪子把自己的勾玉墜飾掛到國子身上。小時候國子被凪子抱在懷中時,總是會伸手把玩那個勾玉。

  「為什麼?我不要,婆婆。這不是婆婆您很重視的項鍊嗎?」

  凪子露出溫柔的微笑,把勾玉塞到國子胸口裡。

  「它真正的主人是你,我只是暫時保管而已。你戴著它去亞特拉斯吧,它一定會保護你的。」

  失去勾玉的凪子,身影看上去越來越小。凪子說話的口吻,聽起來彷彿在此之前她只是放置首飾的臺子,這讓國子感到更加寂寞。

  「你告訴我亞特拉斯說了什麼吧。」

  國子將她剛才所聽到的那段話告訴凪子。凪子露出滿意的笑容,拍了拍國子的肩膀。

  「說的真好。你要有赴死的覺悟,現在儘量多留下一些美好回憶吧。日蝕出現過了,你也聽到了聲音,表示時機已經成熟了,在亞特拉斯有嚴酷的考驗在等著你。不要害怕,勇往直前吧,國子。」

  「婆婆,您不是很恨亞特拉斯政府嗎?」

  凪子爽快地笑了出來。

  「只要我還活著,亞特拉斯政府就是我的敵人。負責守護聖堂資產的你,既然決定遷往亞特拉斯,那麼我憎恨政府的理由,就只剩親人被殺的個人恩怨。我的怨恨還沒到足以揭竿起義的程度,只不過是我死了也會隨之消失的一點小怨恨罷了。」

  「那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我沒有辦法原諒政府。森林化政策不斷製造出難民,一直折磨著我們;況且,我也必須去救桃子阿姨。」

  「上亞特拉斯的理由其實只要有恨就夠了。盡力抗爭吧,居民都支援你的做法不是嗎?你沒有什麼不對,一切過錯就由我來承擔吧。」

  凪子讓國子佇立在監視用的瞭望臺頂端。

  「就算沒有桃子,你也可以飛翔。率領軍隊另起新巢吧!」

  國子向下一看,腳下的高度雖然令她暈眩,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緊張。雖然背後孤獨的黑影依然存在,但她現在只想沉浸在眼前那片屬於未來的耀眼光芒。她的腳緊跺著地面,誓言要掌握未來:「我要展翅高飛了!」

  國子咬住下脣,緊緊地擁抱未來。

  ☆

  亞特拉斯半山腰被厚實的雲層籠罩。據說走入新迎賓館的人,十個人當中只有一個能走出來。今天的新迎賓館,依然隱沒在籠罩第六層的昏暗雲層當中。剛補進來的新隨從和女官的哀號聲,從一大早開始就不間斷地迴響著。入館儀式一如往常地悽慘無比。

  「為什麼來的全是些愛撒謊的人呢?」

  資歷兩年的管家,藉由藥物的力量破壞自己的理性思考,雖然這樣他就不會說謊,但相對地,他也失去了喜悅和亢奮的情緒。他從後門將七具用屍袋包裹的屍體運出去,然後替自己注射一針抑制血清素的憂鬱劑,嘆了口氣。管家自願陷入憂鬱狀態,因為那是在這座獵奇之館的唯一生存方式。無法忍受憂鬱狀態的人,在這裡也會遭受淘汰。因為欠缺血清素,導致管家一整天心情惡劣,晚上則是飽受睡眠呼吸障礙所苦。新迎賓館的傭人處事態度之所以扭曲,也是因為血清素不足的緣故。傭人之間碰面也一定會起口角,所以人際關係總是鬧得很僵。新迎賓館處於憎恨、怨懟和恐怖的漩渦之中。雖然人工憂鬱劑會引起各種併發症,危害人體健康,但這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新迎賓館裡要好。

  管家打完針之後,一大早就噁心想吐,感覺就像有無數只蜈蚣在肺部爬行,心情變得非常沉重,遇到任何人都想痛罵對方一頓。管家一發現同樣施打憂鬱劑而心情煩悶的女僕,立刻就朝著她丟石子。

  「快去工作,你這隻家畜!」

  女僕恨恨地瞪著那位管家。與其說女僕一副死人臉,倒不如說她的表情在死人臉中算是有活力的。她伸著挺不直的脖子、手上推著推車,吐了口口水。

  「臭老頭,去喝清潔劑死一死吧。」

  管家結束一如往常的早安問候後,苦悶的一天就這麼開始了。即使新迎賓館沐浴在晨曦之中,暗夜般的恐怖卻如影隨形。

  「好啦,今天的死者長什麼樣子呢?」

  在後門偷看遺體,正是管家的樂趣。他才稍微開啟屍袋,立刻就聞到一股惡臭,這種味道就像腹部被猛踹一樣讓人不舒服。這種不舒服的感覺、這種噁心的感覺、這種緊勒喉嚨般的窒息感,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增添憂鬱色彩的濃郁玫瑰香。屍袋裡都是無法判斷哪裡是頭、完全不成人形的詭異屍體。管家基於自己的興趣,仔細檢查某具屍體。從服裝判斷,他認定大概是女的,年齡則判斷不出來。雖然招募女官的條件是容貌端正,但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變成了血肉模糊的肉團。謊言是既罪惡又駭人的,那就是她傾訴的最後訊息。

  管家本身有收集膽結石的癖好。他訂下規則,如果找到膽結石,就等於抽中上上籤。於是管家拿園藝用的鏟子插進屍體摸索。喀噹一聲敲到的物體應該是脊椎吧。這是什麼呢,管家邊想邊把內臟拿起來聞。腥臭氣味直衝他的腦門。

  「是肝臟啊。膽囊在更上面嗎……讓我找找。」

  因為管家嫌麻煩,於是直接用手摸索,尋找膽囊。手指觸感傳來好的訊息,他判斷應該是中獎了。發現漂亮膽結石的管家,眼睛閃閃發亮,他一把抓住沾滿鮮血的結石,就這麼放進口袋裡。這樣一來,管家就擁有十八顆膽結石了。趁半夜悄悄打磨膽結石、浸淫在愉悅當中,正是他唯一的樂趣。

  「今天真是走運啊。噫嘻,噫嘻嘻,噫嘻嘻嘻。」

  管家最後把能劇①面具放在他覺得應該是屍體臉部的地方,當作對死者的供奉。露出冷笑的能劇面具,看上去有種平靜安詳的感覺。

  「喔喔,今天真是個好的開始啊。你受的處罰越大,我也越痛苦,你的死可是充滿教訓呢。唔噗、嘔惡、嘔嘔嘔嘔惡惡惡。」

  管家一陣嘔吐,他吐滿了屍袋之後,拉上了屍袋的拉鍊。反正吐在裡面,裝在裡面的內容物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差異。不久之後,來領遺體的小夜子,罕見地露出愉悅的表情。

  「又是心臟病發呀。不注意成人疾病可不行唷。喔呵,喔呵呵,喔呵呵呵。」

  開心哼唱著的小夜子,瞥了屍袋一眼,隨便寫了寫驗屍檔案。小夜子沒玩屍體的時候,一定是她取得了活生生的實驗體。管家最討厭不需要依賴憂鬱劑,心情愉悅不已的小夜子。

  「你這個虐待狂,快點在我面前消失!」

  小夜子往管家彎曲的背上一踹。

  「哼,戀屍癖還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等下你要用膽結石代替矽膠球自慰對吧,真虧你想得到這種方式。你這變態老頭,真讓人反胃。」

  管家壓著胯下蹦蹦跳跳。打磨結石埋入陰莖,正是這個男管家過往的歷史。

  「你明明就沒嘗過我有多厲害。嘻——嘻嘻嘻嘻。」

  裝有鏡子的大回廊上,映照出管家無數道的身影,他隨即失去了蹤影。小夜子從口袋掏出威士忌酒瓶。

  「這個染上藥癮的妖怪。」

  小夜子喝了一口威士忌之後,侷促不安的美子出現了。美子好不容易才從那場日全蝕的戰鬥中保住一條小命,回到了亞特拉斯,卻又馬上被迫與桃子分離。美子唯一一次看到桃子,也只有在她失去意識待在車裡的時候。桃子傷勢如何、到底有沒有骨折,這些問題讓美子擔心到夜不成眠。雖說美子已經請求美邦保住桃子的性命,但她擔心小夜子不曉得在什麼時候會對桃子下手。美子無從得知桃子究竟被帶到哪裡去了。

  「小夜子,如果你傷害桃子姐的話,我可不會饒過你喔。」

  「你放心,我沒殺她。不過,我倒是有對她做別的事。」

  「你把桃子姐藏到哪去了,美邦大人已經答應我任命姐姐擔任式部②的職務了,你快把人交給我吧。」

  「哼,人妖擔任式部的職務,還真是前所未聞呢。你說她會做什麼,她能穿著十二單衣跳佛朗明哥舞嗎?」

  「桃子姐她什麼都會。她甚至能夠穿著男裝,表演舞樂③裡陵王的舞步呢。她曾經在熱帶魚開店五週年紀念時跳過。」

  小夜子丟出了瓶子。

  「什麼穿男裝啊,噁心死了。那傢伙本來不就是個男人嗎?」

  「姐姐比普通女人還好。她才不像你這種厚顏無恥的女人呢。」

  「那這麼辦吧。我把她變回男人之後,再把人交給你。真實的模樣才適合美邦大人的眼睛嘛。」

  其實,美子有點不安。桃子確實是個溫柔的女性,但卻有說謊的習慣。她能運用謊言編出一流的笑話。例如像是「第三性的『銀』」之類的題材。但是在新迎賓館,桃子這種愛開玩笑的態度非常危險。或許還是先把桃子暫時寄放在小夜子那裡比較安全。

  看到美子臉上蒙上一層陰霾,小夜子突然壞心眼起來。

  「要我把人交給你也可以呀。想在美邦大人面前試一次看看嗎?她那種說話方式是會要命的。隔天變態管家就會把臉埋進去找膽結石了吧。」

  「那可不行!」

  美子不禁雙手掩面。只要在這裡走錯一步,那些像惡魔手下的傢伙,就會聚集過來,踐踏別人的尊嚴。對自由奔放的桃子來說,這裡或許正是地獄。即使她服了手邊的憂鬱劑,但如果不壓抑一下自己的性格,就會與死神共舞了。

  「那麼,為了讓她不撒謊,就由我先教育教育她吧。身為女醫博士的我,說話可是算話的。」

  小夜子看了時鐘之後往回走。

  「不好了,差不多是該讓壓力鍋降溫的時間了。」

  話說完後,小夜子走向了實驗室。在做實驗的期間,小夜子連睡亂的頭髮都不曉得要整理,只知道繼續埋首研究。

  ☆

  掛在新迎賓館窗上的窗簾,就像是厚重的積雨雲一樣。窗簾絕對不可能在白天掀開,陽光比灰塵更難侵入宮殿裡。到了夜晚,遮光窗簾就會被開啟。新赤阪的霓虹燈光宛如閃亮的星空,將光線照入新迎賓館。

  「美邦大人,今晚的月亮是可怕的暗紅色呢。」

  窗邊的美子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剛從地平線升起的滿月,像充血的眼睛一樣。美邦喜歡開啟窗簾的夜晚。今晚庭院裡的月下美人正好差不多要綻放了,這讓她滿心期待。

  「欸,美子呀。今夜和平常不太一樣,妾身感到心神不寧。是因為花朵即將綻放嗎?」

  「現在到庭院去還太早了,月下美人不到深夜是不會綻放的。」

  美邦心情浮躁,坐立不安。月下美人這種花是美邦的象徵。美邦所有的個人物品都有月下美人的印記。

  「妾身不想等太久,或許應該吟唱和歌來消磨時間。」

  在窗臺與椅子之間來回踱步的美邦,無法專心享用晚餐。當她催促女官撤下餐點時,美子出聲責罵了她。

  「美邦大人,您不可以這樣,請好好用餐。因為美邦大人的身體並不是那麼健康!」

  「妾身不會因為少吃一餐就死了,妾身現在毫無食慾。」

  「那麼,美邦大人也不能享用飯後的甜點布丁了!」

  美子這種嚴厲的口吻,讓美邦不甘願地吃起前菜。不過她覺得自己這樣被罵有點開心。美邦吃完前菜後,美子拍手錶示稱讚。總是緊靠在桌邊的管家,不論美邦吃或不吃,都沒有任何反應。收完前菜的碗盤後,管家就會自動遞出裝著主菜的盤子,連機器人都比他還有感情。菜色雖然不至於不可口,但若是要看著管家那張陰沉的臉吃飯,無論是怎樣的菜色,看起來都好像已經腐壞一樣。不過,總是那副德行的管家,今晚眼裡卻閃爍著燦爛的光芒。

  「我說你,你今天晚上好像心情還不錯。發生了什麼事嗎?」

  管家是絕對不會說謊的。他露出陰險的笑容,動著下顎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

  「在下得到了很棒的珠子,可以用來裝飾在下的寶貝。嘿嘿嘿!」

  美子對著管家扔出加萊④的名貴花瓶。心想誠實也要有個限度,主子現在還是個年紀尚小的孩子。不過美邦本人倒是不怎麼介意。

  「沒關係,美子。只不過是妖怪在說蠢話罷了!」

  「可是聽起來很不舒服吧。請你出去,美邦大人由我來服侍就可以了。」

  每天都和這種傢伙相處,精神也會受到汙染。即使如此,比起謊言,美邦還比較能忍受那種汙染。

  開啟門之後才慌張地敲了兩下的人,是臉頰通紅的小夜子。

  「美邦大人,抱歉打擾您用餐。」

  光看小夜子的模樣,就知道她帶來了好訊息。小夜子可是第一次露出如此開朗的笑容。

  「試驗中的新葯即將完成,那個樣本果然是劃時代的樣本!」

  「你說的是真的?」

  被扔到盤子上的叉子發出聲響。美邦和美子兩人,慌張地跑到小夜子身邊。美子從小夜子手上搶走記錄實驗結果的資料,彷彿要看穿似地直盯著看。對不具專業知識的美子來說,那些只是意義不明的化學式。美子大喊:「真的耶!」那些剛寫出來的化學式,看上去就像是幸福的形狀。

  「我的實驗是不會騙人的!」

  平時態度很慎重的小夜子,很少會這麼張揚。除非小夜子很有把握,否則她絕對不會如此。然後,小夜子緊緊抱住美邦,用顫抖的聲調說道:「完成了,終於完成了……」

  突然被小夜子抱住的美邦,有些困惑地繃緊身體,因為小夜子實在抱得太緊,讓美邦的臉也稍微埋入她的胸前。在每日更換的白袍下面,穿的是一個星期沒換的衣服。小夜子充滿汗水和汙垢的上衣,散發出一股讓人胸口一緊的悲傷氣味。

  「再來,就只需要等臨床試驗的結果了。我立刻把這化學式和樣本送到製藥公司去。我……我……」

  美邦心想,小夜子是肌膚如此柔嫩的女性嗎?她感覺臉頰觸碰到的鎖骨,細得彷彿隨時都會折斷一樣。若沒有小夜子的犧牲奉獻,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有成果吧!

  「小夜子,真是辛苦你了。妾身打從心底感謝你的付出。」

  小夜子還不打算鬆開美邦。小夜子纖瘦的手臂,彷彿在壓擠什麼東西似地緊緊抱住美邦。美邦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不過她卻因此感到高興。帶有溫度的水滴,輕輕滴落在美邦的發旋上。那個冷血的小夜子,居然潸然淚下。

  「不,這是我的職責。我只是做身為女醫博士該做的事。」

  連旁邊的美子也受到情緒感染,不由得掉下了眼淚。美子用自己龐大的身軀抱住蜷縮在一起的兩人。「我最喜歡美邦,還有小夜子了。」美子語帶嗚咽地說。

  「太好了,這是我到這裡來之後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的感覺。嗚嗚嗚嗚嗚嗚,嗚嗯嗯嗯嗯!」

  然後,三人就這麼相親相愛地在月下美人綻放的庭園裡散步。低垂微綻的花瓣通體純白。月下美人這種花在訴說完一晚的祕密後,在破曉前生命就會耗盡。在這個傳來喜訊的夜晚,美邦的腳步也顯得非常輕快。

  「欸,美子啊,明年在這庭園裡種薔薇吧!」

  「也可以種菖蒲和牡丹,讓它們開花。以後您應該就可以盡興到外面玩耍了喔!」

  「賞花也很不錯啊。話說回來,以前都只能欣賞夜櫻呢!」

  小夜子也愉悅地附和起來。

  「妾身想騎腳踏車,讓你們看看妾身在宮殿迴廊上練習的成果。」

  「夏天就在水池裡戲水。我滿身的肥肉可以當游泳圈使用喔。」

  三人一起大笑起來。美子讓美邦騎在她的肩膀上,一邊大聲嚷嚷,一邊在庭園裡奔跑。

  「我的美邦大人終於可以自由外出了。萬歲、萬歲——」

  滿月彷彿從第六層的人工地平線探頭窺視。巨大的月亮染紅了暗夜。美邦和美子都感受到月亮異常魄力的震懾,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當滿月完全升上天際時,美邦耳畔傳來一聲沉厚的聲響。

  月亮啊,升至天際,照耀暗夜。

  那是彷彿能一擊貫穿年幼身軀的聲音。美邦頓時精神恍惚,目光渙散。

  「美邦大人,您怎麼了嗎?」

  讓她騎在肩上的美子往上方仰視。美邦抓著美子額頭的纖細手指冰冷而僵硬。最後,美邦終於從彷彿被勒住的喉嚨擠出聲音。

  「小夜子……決叫小夜子來……」

  飛奔而來的小夜子,見到美邦不尋常的模樣,表情顯得很緊張。那是因為亢奮過頭引起的身體不適嗎?美子把美邦從肩膀上放下來之後,立刻摸了摸她額頭的溫度。美邦揮開手錶示她沒有發燒。在好幾次深呼吸之後,美邦逐漸可以調整呼吸,眼神裡再次充滿力量。

  「小夜子,今夜確實是個良辰吉日。」

  輕輕起身的美邦,臉上的表情充滿威嚴,臉上浮現出笑容。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妾身現在聽見了亞特拉斯的聲音,那聲音告知妾身是正統繼承者。」

  「真的嗎?神諭終於降臨了。」

  小夜子恭敬地跪在美邦面前.亞特拉斯公社所認定的AAA等級,如今終於獲得了證明。美邦自從懂事一來就一直被告知:當時機成熟,命運之語就會傳達而來。據說那是隻有符合條件的人才會被告知的特殊話語。美邦被視為極有可能聽到那話語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會被迎接到新迎賓館,在森嚴的戒備與保護之下生活。

  「非常恭喜您。今晚有不少吉事呢。」

  發出聲音的小夜子,因為太過感動而哭倒在地。盛開的月下美人,散發出香氣籠罩住她,她不禁祈禱起這樣的安穩和幸福可以長久。

  「妾身也感到相當驚訝。不過妾身確實聽到了亞特拉斯的聲音。其內容是:『月亮啊,升至天際,照耀暗夜。』立刻向公社確認。」

  接到神諭後,必須儘速與亞特拉斯公社報告,這是小夜子的義務。她打開了終端機透過緊急線路連線。

  「美邦大人收到了神諭。快點叫幹部出來,要確認宣告內容。不在?叫他出來!」

  公社的幹部立刻就出現了。看來剛剛似乎在交際應酬,一臉酒醉的模樣,連話都說不清楚。如果神諭確實降臨,公社和小夜子的權力關係就會逆轉。小夜子自始至終用命令語氣高聲怒吼。

  「沒錯。是要我說幾次,你這蠢材才會懂。給我馬上接通宙斯。是『升·至·天,際』。『天』是天氣的天。和你一樣是天生蠢材的天!你是要我戳破你這混帳的鼓膜嗎?如果你輸入錯誤的話,我就把你做成臘腸。」

  美子被小夜子的威脅口吻嚇到了,反射性地想要道歉。在驗證的過程中,小夜子恢復成平時那種冷酷無情的樣子,她發起脾氣,折斷了月下美人的花朵,然後丟在地上踐踏。

  沒過多久,公社提出了正式的迴應。

  「神諭已經驗證通過。宙斯的登入密碼正確無誤,美邦的優先地位將繼續維持,今後請在新迎賓館待命。」

  即使是聰明過人的小夜子,在那瞬間也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如果登入宙斯的密碼正確,應該不只是維持優先地位,而應該是獲得「決定」。也就是脫離亞特拉斯等級,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小夜子怒氣衝衝,對幹部不停大吼。

  「你這聽不懂人話的肥豬,你給我再說一次看看。登入密碼都已經正確輸入了,你們應該要立刻來迎接美邦大人才對吧。快給我五體投地,鮮血淋漓地滾到新迎賓館來!」

  小夜子這番話連幹部也無法忍受。至今為止,他都對小夜子的辱罵及殘虐視而不見,但忍耐也是有個限度。即使小夜子身為美邦的保護者,也不能允許她這樣攻擊公社。

  「小夜子,我要把你的亞特拉斯等級降低兩級,暫時禁止你進出新霞關!」

  小夜子看見終端機上顯示出自己的等級從A降到C。這樣一來,她連新迎賓館的安全措施都無法順利通過。

  「密碼明明都正確了,為什麼不能做出『決定』!我要和總理官邸報告公社的錯誤!喂,你這鼻毛蜈蚣有沒有在聽?看我把你那得糖尿病的啤酒肚,切開來作成肥皂!」

  美邦也一臉不安地看著雙方交涉的過程。

  「欸,小夜子。妾身為何不被認可呢?你輸入正確的神諭登入宙斯了吧?再輸入一次看看吧!」

  「嗯,那是當然。一定是那個公社的臭傢伙把字弄錯了。宙斯的密碼的確解開了,請不用擔心。」

  小夜子不想讓美邦聽到交涉過程,於是躲到了庭園的樹蔭下。

  「在你告訴我能接受的回答之前,我每天都會把死屍丟到公社前面。你想知道你的小女兒能不能迎接她十八歲生日嗎?」

  「你現在的亞特拉斯等級降到D了。」

  「很好。我會離開新迎賓館的。不過,我也會銷燬剛剛報告出去的新葯化學式。如果你不希望我這麼做的話,快告訴我為什麼還不能『決定』。」

  小夜子是會拖著人一起下地獄的女人。只要知道她過去的經歷,就能明白她過去有多黑。小夜子在以前服務過的教學醫院裡,曾經故意讓她的婚外情物件——醫務局的教授,發生醫療過失,並且唆使他隱蔽案情,等到案件嚴重性累積到一定程度時,她再一舉告發。小夜子讓與那件醫療過失無關的五名教授和八名護士,全部都一起受到徒刑判決。小夜子會為了殺一隻老鼠,結果破壞整個生態系統,那就是小夜子的作風。那名公社幹部非常清楚,他一定會被小夜子以相同的手法拖下水。渾身發顫的公社幹部,要求小夜子絕對不能轉告別人做為交換條件,然後才告訴她原因何在。

  「早在十一個小時之前,宙斯也收到正確的登入密碼,並且也驗證無誤。我話只能說到這裡。」

  「你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特別讓你恢復亞特拉斯等級A。但是禁止你進出第五層。」

  公社幹部留下這段話之後,雙方的連線就被強制終止。小夜子心想,那傢伙剛剛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所謂的「十一個小時前」,指的是有另一個人和她一樣要求公社進行驗證嗎?如果對方沒有神諭,絕對不會知道密碼是什麼。如果胡亂提出驗證要求,只要輸錯一個字,就一定會被殺掉。所謂的驗證行為,沒有足夠的把握就無法進行。所以可以通過這種考驗的人,唯有等級和美邦同樣是AAA的人。

  「還有另外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人啊。」

  美邦神色不安地擡頭看著小夜子的臉,眼裡流露出害怕遭到責罵的眼神。

  「小夜子,妾身是不是失敗了?是這樣吧?」

  美邦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即使她拼命忍耐,也無法止住自己的哽咽。月亮在庭園裡灑滿冷冽的光輝。

  「不是那樣的,您的優先地位依舊存在,這就證明了您的身分特殊。密碼也確認無誤。因為公社擔心美邦大人的身體健康,在這個考量之下,先讓您在新迎賓館待命。」

  「是這樣子嗎……?妾身不是又要被軟禁了?」

  「不是的,小夜子我一定會讓您站到檯面上。一但確認新葯的效果後,公社就會過來迎接您。」

  「可是,妾身不知現在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

  美邦感受到背後的溫度,她被輕輕抱了起來。美子把美邦擁入自己穿著單衣的懷中。

  「大聲哭出來吧,在這邊哭泣不會有人聽到的!」

  美邦在美子的懷裡蜷縮住身軀,盡情地放聲大哭。

  「黑夜實在太壞心眼了。先讓妾身獲得喜悅,接著又把妾身再推入黑暗之中。所以妾身討厭黑夜,嗚嗚嗚嗚嗚……」

  美子的脂肪連美邦的嚎啕大哭都能吸收,就像是擁有魔法的小腹一樣。美邦不停地哭泣,用力拍打、踢著,即使如此,美子還是一直緊擁著她。最後,美邦終於哭累了,在美子懷裡沉沉入睡。

  「我說小夜子,你倒是說明一下,現在到底怎麼回事?」

  「美邦大人是身分特殊的人物,我們只是被公社交代要照顧美邦大人罷了。聽到亞特拉斯的聲音得到神諭後,應該就會正式成為檯面上的人物才對,怎麼和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美子心想,自己好像在哪裡也聽過類似的話。美邦收到神諭時的瞬間,臉上驚愕的表情也和某個人類似。

  「說起來,國子也常說她聽得到亞特拉斯的聲音啊……」

  美子感覺到小夜子的視線如貫穿後腦勺般直射而來,讓她為之震懾,那種眼神比被鬼瞪視還恐怖。

  「你剛剛說誰說了那種話?」

  小夜子的眼神直逼美子,美子感覺自己都快被壓扁了。她非常慌亂,想要挽回自己的失言。

  「以、以前我在店裡聽過傳聞。就只、只是這樣。等一下啦,小夜子你別這樣。美邦大人會被吵醒的。」

  小夜子冷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她心想,到底是誰解開密碼,只要在公社找找就會知道了,這麼令人不快的夜晚,真想找個人好好洩憤。

  小夜子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從保險箱裡取出一個造型典雅的朱金漆木箱。小夜子進入新迎賓館時,身無長物,原則上從不擁有私人物品。連衣服也是,就算破損了,如果沒有被分到新衣物,她還是毫不在意地穿著舊衣服。小夜子之所以喜歡穿白袍,理由是這樣就不需要煩惱要穿什麼了。穿上白袍同時也可以顯示她身分。即使白袍底下赤身裸體也無所謂。小夜子之所以會整理儀容,也只是為了不拉低新迎賓館整體職員的儀容格調,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原因。

  這個用朱金漆裝飾的木箱,是小夜子在被任命為美邦的隨侍時,公社交給她保管的物品。當這東西被交給小夜子的時候,對方是這樣告知她的:「這是美邦的母親託付我們要給她的東西。」

  小夜子開啟木箱,只見箱子裡面放了鑲滿寶石、外觀華麗的勾玉狀耳環。尤其是耳環中央的鑽石,更是燦爛奪目。對技巧高超的寶石鑲嵌師傅來說,要在這種尺寸的耳環上鑲滿寶石,難度是非常高。寶石本身也很昂貴,不過,如果把所有寶石分別拆下來的話,價值可能連耳環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本來應該是明天就能交出去的……」

  若是確實解開密碼,公社方面也做出「決定」,小夜子就會把耳環交出去了。關於美邦母親的事情,小夜子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當小夜子偶爾像這樣凝視耳環的時候,她會推想對方應該是地位和寶石相符的人物。小夜子絕不會原諒那個阻礙美邦獲得「決定」的傢伙。小夜子心想,雖然她不知道是誰也解開了宙斯的密碼,但只要沒有那傢伙的存在,公社一定會自動把美邦請過去的。

  小夜子從桌子的抽屜中取出全新的手術刀。

  「那就殺掉那傢伙吧。哼、哼哼、哼哼哼哼!」

  刀身映照出小夜子發狂的雙眼。

  ☆

  在新迎賓館的地下室,有一座滴著露水的監牢。桃子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被電子手銬剝奪自由。那種強力手銬是看守者用遙控操作銬住的。一開始桃子還試圖反抗,不過,她最後豁達地認為,不如就陪對方玩玩還比較實在,她對偶爾過來的看守祭出毒舌,用來打發時間。

  「等一下,怎麼不拿些甜點出來招待本小姐,這樣對淑女是很沒有禮貌的!還有,這是什麼廉價短褲,我哪能穿這種東西啊!快拿LAPERLA⑤給我穿。」

  「你這女人真是羅唆。這已經是最好的待遇了。如果美邦大人沒有特別交代,你就只能穿GUNZE⑥的內褲啦!」

  「嗚哇——絕對不要這樣對我!就算是在監牢裡,法律也是禁止性別歧視的。欸,這個單人牢房是女性專用的?男性專用的?還是第三性專用的?啊哈哈哈哈!」

  如果有人走過來,桃子一定是這副德行。

  「喂!你想要的洋芋片。」

  零食被隨便扔過鐵欄杆。桃子終於確定了,心想果然沒錯。零食包裝袋因為氣壓的變化膨脹起來。

  「一定沒錯,這裡是亞特拉斯內部。」

  桃子一直想透過對方的反應來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她的身體覺得寒冷,原因應該不是空調。早晨冷到會有露水凝結,想必自己一定是身在海拔四千公尺左右的地方。那麼,即使是在亞特拉斯內部,也一定是超過第五層的高度。這裡的位置應該是在政府機構的所在地新霞關,或者是更上面的新赤阪附近。亞特拉斯是個嚴密區分居住區域的地方,這裡只有亞特拉斯高等級的人才能居住。跟桃子一直想入住的新六本木那種平民居住地區完全不一樣。

  「幹得好啊!桃子小姐,你終於進入夢中的亞特拉斯了。雖然你是在監牢裡面啦……」

  桃子最在意的還是和她在地面上分開的國子,如今是否平安。當桃子一想到她也有可能受傷,就不由得一陣心痛。桃子經常對國子這麼說:不論我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可以深究。因為那樣會傷害到第三性所有事情都要靠自己解決的自尊。

  雖然桃子覺得國子應該不至於受傷,決定還是先問問看。

  「欸,親愛的。游擊隊他們怎麼了啊?」

  負責看守的男人冷冷地訕笑。

  「把你丟了就溜羅!」

  「好過分——大家都好無情喔。玩弄過人家的身體以後,覺得膩了就把人家丟下了!」

  「游擊隊找不到女人,所以才找第三性隨便玩玩啊!」

  「唉呀,你沒有和第三性玩過吧。人家比女人更棒喔,因為人家可是有『銀』呢。」

  男看守透過鐵窗向內窺視。

  「『銀』是什麼?」

  「討厭,你連『銀』都不知道嗎?亞特拉斯的人怎麼會這麼純情。這在地面上可是常識喔。你看,我這胸部裡面有『銀』喔。你要摸摸看嗎?」

  男人終於因為好奇而把手伸進鐵欄裡。桃子保持距離,讓他差一點點能碰到但卻又碰不到,刻意要戲弄男看守。

  「你看,你得再把手伸長一點喔。我這九十公分的D罩杯,可不是到處都有的。昨天的男看守真的有摸到喔!」

  看守幾乎快變成發情中的猿猴。他鼻孔噴著氣,伸出手亂抓。

  「唔喔,就只差那麼一點點!」

  通道深處傳來小夜子的聲音。

  「快住手。我明明警告過很多次了,不準做不符合規定的接觸。這人妖可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垂頭喪氣的看守被小夜子踹了屁股一腳。她往單人房裡瞧,心想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不知被對方探出多少情報了。一臉不滿端坐在裡面的桃子,膝蓋上有膨脹起來的零食包裝。

  「你這人妖挺聰明的嘛,似乎已經知道這裡是哪裡了!」

  「亞特拉斯的監牢真是粗製濫造。就算把我當成人質,游擊隊也不會有任何迴應的喔,因為我每年都會參加抽獎呢。我的夥伴們現在應該是很替我開心的,因為我終於實現夢想,來到了亞特拉斯。」

  「很可惜,我對游擊隊沒興趣。你這麼會說話,真的是很適合當實驗體。」

  桃子藉此確定此地不是亞特拉斯第五層。眼前說出「對游擊隊沒興趣」、身穿白袍的女子,也不是軍方或是警方的人。剛剛輕易就被她玩弄在掌心的男看守也是,似乎不太習慣應付罪犯。桃子心想,自己應該是被沒有逮捕權力的組織監禁。位置在亞特拉斯第六層上方,卻又能進行違法活動的組織會是什麼組織呢?桃子回想起在地面上戰鬥的情形。當時對方一行人似乎身穿平安時代貴族的衣著。眼前的白袍女子,當時似乎穿了做為旅裝的長單衣。桃子終於知道自己是被哪個組織綁架了。

  「這裡是第六層,新迎賓館。」

  桃子暗忖,如果真是如此,那對方比警方更棘手。法院審判之類的民主國家規定在這裡毫無用武之處,自己是死是活,全都掌握在那個白袍女人的手上。桃子瞪著小夜子瞧。

  「你想把我怎樣?」

  「你說,我該對你怎麼才好呢?我先說明一下你目前的處境好了。目前對外宣稱的說法是:你現在人在集中治療室,而且陷入昏迷狀態。」

  「也就是說,我可能會因為意外而死掉,也可能會恢復意識是吧?」

  「雖然你意識恢復了,但你失去了記憶。你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嗎?」

  桃子微微偏著頭說:「我是咖哩飯美智子。」

  「這樣子啊,你很聰明嘛。意識已經恢復了嘛。不過,如果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讓你出院,你馬上就會心臟病發作,所以我來開個處方,給你吃干擾記憶的藥好了。」

  「你打算對我洗腦嗎?如果讓我不會跳佛朗明哥舞的話,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美女耶。」

  「我還真喜歡你的伶牙俐齒。我已經很久沒像今天晚上心情這麼不好了。你就陪我玩到早上吧。」

  小夜子把電子手銬閂上。電流通過手銬的內側,讓桃子整個人昏厥過去。

  當桃子再度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手術檯上,而且被拘束衣牢牢綁住。無影燈的光線直射她的眼眸。桃子心想,明明自己決定這輩子只有在變性時才動手術,現在卻變成了某個虐待狂的實驗動物。

  桃子聽到推車的聲音響起。只見身穿手術衣的小夜子,嘴角露出邪惡的笑容。桃子原本就想這麼昏過去算了,但她的好奇心實在太強了,有點在意自己到底會變成怎樣。

  「要把人家的胸部弄大點喔,也順便拜託抽一下小腹脂肪,我腰圍想再減個三公分。還有,我也很在意這裡,這裡可以用雷射去掉吧。這邊,腹部下面。」

  小夜子的視線也隨之落在桃子的下腹。

  「也把我的妊娠紋消掉吧。哈哈,什麼跟什麼啊——」

  「真的是完美到讓人目瞪口呆的實驗體。雖然我答應美邦大人要讓你活著,不過她有要求不能改變你的樣貌。」

  小夜子把手術刀輕輕劃過桃子的下腹。桃子只感覺一股厭惡感和鮮血同時湧現。

  「你看,我弄出對人妖來說很理想的妊娠紋了。」

  「討厭啦,簡直就像已經生過五個小孩的女人。」

  桃子有點悲傷。

  小夜子再度舉起了手術刀時,眼前閃過了一道光芒。是桃子的首飾反射出的光線。小夜子看到桃子戴著的耳環時愣住了。桃子的耳朵上戴著的不正是勾玉形狀的耳環嗎?

  ——這是美邦大人的耳環!

  為什麼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第三性,身上會佩戴這種高貴的飾品呢?小夜子希望是自己認錯了,於是把臉湊近,想再確認一次,但無影燈的光線,誠實地映照出眼前的一切。絕對是相同的耳環沒錯。小夜子的呼吸離桃子非常近。

  「等等,我可沒有當蕾絲邊的意願啊。不過我會努力看看啦!」

  桃子噘起了嘴脣,小夜子則是一臉厭惡地把手術刀抵向她的咽喉。

  「你這隻耳環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在丸井百貨大拍賣的時候買的喔,你喜歡嗎?」

  「別開玩笑了,這可是真的鑽石!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東西?」

  「第三性多少也是會有點鑽石之類的東西。我們不喜歡蘇聯鑽,因為在胸部裡面已經植入了矽膠嘛⑦!」

  小夜子收回手術刀。她心想,雖然很可惜,不過自己的個人興趣要先放到一邊,萬一眼前的第三性有什麼不測,那麼就會弄丟好不容易得手的蛛絲馬跡。小夜子雖然不太甘願,不過還是替桃子注射了自白劑。桃子感覺意識逐漸模糊,就像是喝醉似地,彷彿自己忘了穿內褲也滿不在乎,卸下了所有的防備,整個人飄飄然的。桃子意識到自己變得很單純,就像是披頭散髮、脫掉衣服回到媽媽子宮裡蜷縮起來一樣。這個時期的桃子,體內甚至連決定性別的荷爾蒙也沒有,只是個小小的胚胎,不知何謂光明或黑暗,也沒有自己的名字或情感。回覆到最原始狀態的她,只能透過心跳的節拍感知時間。桃子就在沒有矯飾、最真實純樸的狀態下,隱約聽到小夜子模糊的聲音。

  「你的本名是?」

  桃子一本正經地回答了問題。

  「劍,劍崎……龍、龍馬……」

  小夜子忍不住嗤笑出聲。眼前這位擁有媚惑的人工軀體的人,本名居然叫做劍崎龍馬什麼的,未免也太精彩了。說不定有人光是看到這個名字就會迷上他呢。小夜子覺得出血性解剖很有趣,不過,卸下對方的精神防衛,進行心靈上的解剖更加刺激,她的氣息開始紊亂起來。因為太過亢奮,甚至還有點尿失禁。她的子宮感到前所未有的收縮感。這種情況,讓小夜子無法停手。

  「真是很有男子氣概的名字啊。那麼,劍崎龍馬先生,你今年幾歲了?」

  「二、二十八歲……」

  「怎麼可能啊!怎麼看都已經超過四十歲了!」

  小夜子又對桃子注射了一針自白劑。在手術檯上如酒醉般翻來覆去的桃子,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我再問你一次,重新再來喔。你的本名叫什麼?」

  「那、那個、夏……夏木雅士。」

  小夜子狠狠甩了桃子一巴掌。她心想,即使幫這個女人打自白劑,這天生的說謊家還是會繼續說謊。注射第三針自白劑時,桃子自稱「森蘭丸」,第四針則是說「芭芭拉史翠珊」。謊越說越離譜。不過,不論問她幾次年紀,她倒是都維持「二十八歲」不變。

  「這傢伙未免也太在乎自尊了。」

  第三性一不小心就會有露出男人本色的危險,所以在日常生活當中相當嚴格自律,清醒時當然能透過意識控制自己,不過,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如果不能維持女性的姿態,那就無法擁有真正的美貌。第三性身為女性的執著之心,比一般女性還要強。總結來說,也只有男人才能成為第三性;相反地,第三性也可以說是最具男子氣概的職業。桃子專業到這種地步,可說是男人中的男人。不過,如果把這個道理對桃子說,大概會被她親手殺掉吧。

  小夜子很清楚,如果再對桃子注射自白劑,桃子會因此精神崩潰,她的直覺告訴她,劑量已經接近危險值,所以只好放棄,她渾身發顫地走出手術室。

  小夜子在那場秋葉原的戰鬥中,制服了桃子引以為傲的武術,獲得勝利。但是今晚,小夜子在自己主場的手術室裡落敗。兩位性格嚴重扭曲的女性,目前為止的對抗是一勝一敗。

  ☆

  千年杉廊柱高聳入雲,出雲大社四周戒備森嚴。第五層內部有許多戰鬥直升機負責戒備巡邏,直升機群在亞特拉斯的內外自由飛行,讓人忘記這裡是位於空中的人造地層。以靜寂與平穩為賣點的首都層,不斷有嘈雜的聲音迴響著。自從塔爾夏來到日本之後,國會議事堂正午的鐘聲似乎再也聽不清楚了。

  坐在總裁室的塔爾夏,雙眼盯著西洋棋的棋盤,整個人陷入沉思。塔爾夏來到日本之後,在亞特拉斯公社砸下了兩千億美金的投資。這筆經費比政府撥給公社的年度預算還多出三倍。因為資金不足而處處受限的公社,藉著這筆充足的資金,讓亞特拉斯建造工程進展更快。即使國內碳材料不足需要進口,資金也照樣投入。失控的碳泡沫經濟似乎真的要出現了。

  公社的總裁一直在觀察塔爾夏,就怕得罪了他。感覺任何人在這位具有皇帝氣勢般的老人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謙卑低下,他在這方面的才能著實令人害怕。塔爾夏簡直把總裁當成在他手下工作了十年的部下,不斷下達指示。總裁對塔爾夏的指示不但沒有反感,反而覺得遵從他的命令比較輕鬆。如果想刺探塔爾夏的想法,暗使陰謀詭計,到頭來一定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公社沒有對外公佈確切金額,不過,塔爾夏的投資總額讓他成為公社的最大股東。歷任公社首領都習慣聽從塔爾夏的意見進行管理。

  塔爾夏移動棋盤上的城堡棋,輕聲說道:「宙斯的兩組密碼都有了吧?」

  「是的。兩組都已經確認是正確的,兩人都符合資格,都是五十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在這五十年內,對公社宣稱聽到亞特拉斯聲音的案例共有十六件。每個人都是A等級的孩子。不過,他們沒有能力清楚聽到亞特拉斯的聲音。一開始,公社的回覆是以對方聽錯矇混過去。若是想聽到亞特拉斯的聲音,需要有某種程度的純熟技巧,而且必須透過冥想等方式,讓精神層面有所成長才行。如果在那段期間獲得智慧,進而得知亞特拉斯公社的真面目,那麼就會有悲劇發生。那些發現自己具有特殊能力的年輕人,總是認定自己是亞特拉斯正統的繼承人,意氣風發地來到公社。既然這些人得知了公社的真面目,公社也只能逼他們做出無法回頭的選擇,讓他們嘗試是否能解開宙斯的密碼。條件就是:只要弄錯一個字就死路一條。然而,曾經前來嘗試解讀密碼的十六個人,全部以失敗告終。這表示不上不下的能力,只會為自己帶來不幸的後果。即使是擁有亞特拉斯AA等級的天才,若是無法解開密碼,也只會被公社處置掉,這都是為了避免公社的祕密被公開。五十年來的歷史,就是如此陰暗悲慘,一無所獲。根據水蛭子的預言,今年會出現有能力解開宙斯密碼的人選。結果也不出所料,就是公社有史以來首次認定為AAA等級的那兩人。

  「光是有一個就很了不起了,一天之內居然出現兩個有能力解開密碼的人,這也只能稱為奇蹟了。」

  「控制在一個就好。嚴格說起來,美邦身上不是有個不穩定的因素嗎?」

  塔爾夏令人發寒的湛藍眼眸,讓總裁感覺體溫直線下降。他不由得覺得,在塔爾夏面前,連嘆氣都必須經過他事先允許。總裁說了聲抱歉之後擦了擦汗,然後又再道歉一次,並且倒吸了一口涼氣。

  「關於美邦的問題,由於小夜子的貢獻,不安定的因素已經逐漸消失。新葯已經成功開發出來,馬上就要進行臨床實驗了。」

  塔爾夏移開視線後,總裁彷彿從束縛中獲得解脫般,安心地嘆了一口氣。

  「我反而比較擔心那位太陽。她的教養方式太過自由,現在藏身在反政府游擊隊裡,對我方非常敵視。」

  「你是說國子嗎?她的思想雖然是極左派,但是用不著擔心,我一定可以收攏她的。」

  充滿自信的塔爾夏,從棋盤上斜抽起主教棋。塔爾夏無意識地彈了個響指,心情似乎很愉悅。

  「小夜子對於『決定』還沒定案非常不滿。」

  「這不是隨侍人員可以插嘴的事,不用理她。」

  雖然塔爾夏思考的時間很長,不過下判斷的時間只需一秒。這也是他在世界金融市場馳名的理由之一。話題轉向了亞特拉斯建設。

  「亞特拉斯建設的工程進度如何?」

  「呃,關於這件事,週末開始颱風會登陸東京,未來的進度不甚樂觀。」

  「嗯——,那就把所有從事建設工作的人員,包含相關企業員工等等,全部停職一個月吧。」

  公社總裁的額頭冒出大量汗水。

  「請您別開這種玩笑。這麼一來,地面上的碳材料業者和發包廠商等等,一共會有五十萬人失業啊。如果這麼做的話,政府一定會介入的!」

  「從現在開始,工程大概有三十天會因為颱風而無法進行作業。不必要的人事費用原本就應該儘量節省,省下一千億日圓應該很合理。」

  總裁想盡辦法反對這個可笑的計劃。

  「塔爾夏閣下不清楚颱風形態,其實也是很合理。日本的颱風和美國的颶風有所不同,在日本,颱風只要過個兩天,對陸地的影響就會消失。在這個週末登陸的十七號颱風——」

  塔爾夏打斷了總裁的話。

  「不是。是一號。」

  即使塔爾夏說出來的話是錯的,但他那種說話的口吻,也會讓人忍不住相信他說的話。

  總裁心想,難道塔爾夏沒看到氣象局公佈的天氣圖,上面顯示的是十七號颱風嗎?然而,塔爾夏的眼睛瞪視著他直到他點頭為止。這位老人的魄力,比交戰前的摔角選手更強,不知道這種力量到底是從哪裡湧現出來的,總裁最後還是認輸了。

  「是的,是一號颱風。日本氣象局經常搞錯。」

  「先把五十萬人都解僱了吧,下個月開始再僱用就好了。」

  「……我明白了。」

  臉色大變的總裁走出了總裁室。

  從出雲大社望出去的首都層,景象比平時還要忙碌。彷彿就像是預期戰爭即將開打前的緊張狀態。絕大多數的人,也只能把之後即將要發生的大事,認定是天地異變或者是經濟波動吧。

  總裁室的電話響起。塔爾夏心想,知道自己在日本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塔爾夏笑著接起電話,對方是地面上的人。

  「哈羅,凪子。你那邊準備好了嗎?」

  「好久不見啊,塔爾夏。我忍不住回想起五十年前的事呢。」

  電話的另一端是人在聖堂的凪子。

  「密碼解開了嗎?我一手養大的孫女表現得很不錯吧!」

  「她已經正確登入宙斯。另一位候選人也很優秀。」

  「當然了,那兩個人是相對的啊。那麼,正如預定的計劃,會把這位活潑的女孩送到亞特拉斯去。她雖然個性有點粗魯,但是和你一樣,是個很會賺錢的聰明孩子。一切就拜託你了。」

  塔爾夏在椅子上翹起腳,撥動著鞋子。他心想,凪子現在一定也和以前一樣,一邊撐著下巴一邊喝茶吧。兩人都還年輕的時候,彼此都要對方把這樣的壞習慣改掉。

  「我很期待和國子見面。公社將會盡全力保護她,你不用擔心!」

  兩人從以前就是可以互相傾吐心事的關係,只要寥寥數字,彼此就能聽出對方背後含意和沒有明說的話。凪子忍了很久。五十年前,身為投資者的兩人,早已預見新時代的到來。塔爾夏把全部的財產都壓在石墨上,並且交給凪子保管。那些後來都成為聖堂的資產。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天到來而訂定出的完美計劃。

  塔爾夏心想,凪子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了,在五十年前,她可是被稱為「亞洲暴龍」的黑髮精明投資家,如今應該也白髮蒼蒼了吧。

  「凪子,你還記得嗎?現在就是那個時刻了。」

  「當然了,讓我們一起笑吧。」

  兩人都不顧歲數地大笑出聲;笑得過頭,彷彿下巴都要脫臼了。凪子在笑那段忍耐的日子、悲傷度日的日子、憤怒顫抖的日子。在聖堂度過的三十年的回憶,在短短五分鐘中的大笑裡消失,不過,正因為凪子始終相信和塔爾夏一起大笑的這一天終會到來,所以才一路忍耐過來。保護石墨資產,把國子送到亞特拉斯去,這就是凪子的人生。塔爾夏能明白凪子的生命有多麼沉重,所以才能和她一起大笑。凪子總覺得笑出來非常爽快。她放聲大笑的這五分鐘,感覺就像過了五十年的充實日子。凪子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然後,兩人靜靜放下話筒。那代表著不會再見面的兩位老朋友,真正地向對方道別。

  塔爾夏輕快地旋轉椅子,從皮包裡掏出一個小終端機。他輸入了讓桌上終端機甦醒的話語:

  WAKEUPMEDUSA(醒來吧!梅杜莎)

  終端機啟動之後,螢幕上出現無數條全像立體顯影的蛇。

  「那麼,梅杜莎,去破壞我創作出來的蛹之世界吧。然後開啟通往新時代的門扉,為了要振翅高飛。」

  塔爾夏登入了位於太平洋上空靜止衛星軌道的太陽能發電衛星——阿波羅號。阿波羅號上裝設了數百萬張太陽能面板,面積和關西國際機場差不多。比起地面上的太陽能發電設施,阿波羅號發電功率多了二十倍左右,它所發出的電力,全部轉換成微波傳送到地面上。阿波羅號完全不受天候影響,可以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輸送五百萬瓦的電力,可說是終極版的發電系統。

  在赤道上空三萬六千公里處的阿波羅號,相當於一面映照出漆黑宇宙空間的明亮大鏡。一千塊太陽能源板,規則地排列組合為一個單位,這樣的組合單位總共有一千個,成為人類在宇宙空間裡最大的構造物。沒有分毫誤差的平面,看上去像是宇宙開了一個長方形的視窗。

  阿波羅號接收到來自地面的指令,送電裝置開始進行微幅調整,對著南太平洋發射微波。微波貫穿電離層,衝破大氣層,彈開雲層讓五百萬瓦的電流直落地球。溫度急遽上升的海平面上,產生了上升氣流,其結構最終呈漩渦狀,形成了颱風眼。還不到十分鐘,南太平洋上就產生了一個颱風。

  「第二號颱風已經產生。接下來就是要靠你自己在木星學到的經驗好好努力了。」

  塔爾夏示範過一次之後,就直接交給梅杜莎去做。梅杜莎巧妙地操作阿波羅號,讓海洋上的颱風逐一生成。受到季風影響,颱風行進的路徑將會直襲日本。在氣象廳釋出的天氣圖上,太平洋上一共出現二十個以上的超級強烈颱風。

  梅杜莎比對著全世界的氣象資料,開始進行精密的計算,讓阿波羅的微波照射北太平洋,或者讓大西洋海面的溫度提高一度等等,不斷地進行微幅調整。在這段期間,塔爾夏一邊悠閒地看著電腦,一邊下起西洋棋。約莫數個小時之後,梅杜莎的蛇影做出彷彿在輕拉塔爾夏衣袖般的提醒。

  「梅杜莎真聰明。已經結束了嗎?」

  塔爾夏開啟終端機,隨即看見梅杜莎開心地閃爍著綠色燈號。梅杜莎這麼告訴塔爾夏:

  防禦系統建構完畢。我從自己手足的死亡獲得經驗,建造出最強的防護盾。在現代神話裡,蛇髮女妖將手持盾牌擊退珀耳修斯。感謝塔爾夏先生的協助。

  塔爾夏知道梅杜莎終於可以獨立運作了。他讓梅杜莎客觀地觀察自己,也是為了讓它的智慧能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塔爾夏刻意在馬爾地夫共和國設定了一模一樣的系統,主要是為了讓它看見自己的形態,並且告訴它兩臺機體無法共存。然後,讓它明白,即使是最強大的碳經濟預測系統,也有其弱點存在。梅杜莎若發揮所有能力,人類必定會前來討伐。為了克服梅杜莎這種弱點,塔爾夏暫時讓它停止運作,全力研發對策。而這就是成果。

  「但是你還需要一個夥伴。當你得到盾牌後,再來就應該要拿槍。人類的慾望,就是最強的槍炮。」

  塔爾夏隨即登入程式。他讓自己不再處於梅杜莎接收命令的第一優先順位,把香凜的命令改設為首位。香凜及克菈莉絲和張一定會徹底利用梅杜莎的功能,直到他們自身的慾望膨脹到無以復加。塔爾夏心想,在他離開紐約之後,身處正下方第三層的香凜,將會竭盡全力進行復仇,讓紐約市場陷入一片混亂。為此,塔爾夏把名下所有財產共兩千億美金,全部轉移到公社去。即使紐約金融市場崩毀,他也不痛不癢。

  下著西洋棋的塔爾夏,在棋局已經可以喊出「將軍!」了。

  「呵呵,碳時代的孩子們啊。和我塔爾夏一較高下吧。建立碳世界基礎的是我啊。如果你們是碳主義者的話,一定能預見比賽的結果。想辦法讓我痛苦低吟吧。」

  塔爾夏把梅杜莎的終端機完全停止下來。然後,把腳翹到桌上,心情不錯地撥弄鞋子。

  ☆

  在亞特拉斯第三層的辦公室裡,香凜拉著梅杜莎的頸鍊,正在等待把梅杜莎放到紐約市場裡的時機到來。東京的香凜、新加坡的張、法蘭克福的克菈莉絲,六隻眼睛全都緊盯著世界上最巨大的市場。歐盟的經濟市場封閉狀況被解除,獲得自由的克菈莉絲好幾次要不顧一切投入。此時,張和香凜就會發出責罵聲。

  「萬歲,這一刻終於到來了,我要讓紐約臣服在我的腳下!」

  「再等一下,還沒。世界各地的投資人可是都集中在紐約喔。現在市場才剛開始運作,還要再觀察一下。」

  「可是有很多有錢的笨蛋投資客,我不進場不行。」

  「不行。再過五分鐘,白宮就會發布訊息了。我想知道聯邦準備銀行的動作。」

  「沒錯!貧窮的克菈莉絲。頭胎租賃得掌握瞬間關鍵時機進行。那裡是塔爾夏的地盤,我可是投入了一切資產,已經身無分文了喔。」

  香凜把政府資產的百分之三一口氣投入紐約。美國經濟狀況目前不甚樂觀,正是購買時機。美國的碳指數一口氣下降的話,投資者就會馬上聚集,接著在那之後會發生的,就是人類尚未經驗過的碳泡沫時代。

  「張,你沒在發抖吧?」

  「這可是會成長或是衰退的一次定生死嘛。還真有點可怕。」

  「我也快尿出來了。貧窮的克菈莉絲連買內褲的錢都沒有,真的好慘啊。」

  「塔爾夏人真的在日本嗎?」

  「還沒出境的樣子。第五層的戒備狀態和首腦會議沒有兩樣,應該還在沒錯。」

  在香凜的預期下,塔爾夏會慌張地露出馬腳。他賴以為後盾的紐約資產幾乎都被香凜他們收購了。再過幾分鐘,價格就會飄漲到十倍以上。他們若不發抖才奇怪呢。

  張開火了。

  「好,白宮公佈了零利率政策。」

  「梅杜莎,要上了。對美國所有的工業區進行頭胎租賃!」

  梅杜莎以完全運轉的狀態襲擊美國經濟。所有排放碳的工廠都在轉瞬間進行了頭胎租賃。支援此行動的是克菈莉絲。

  「我已經在歐盟所有的碳銀行開戶了,我要貸款一兆歐元了喔。」

  龐大的資金自歐洲流入美國。金錢海嘯襲擊了和以往一樣沒有什麼價值的工業地帶。被零碳稅吸引的企業馬上就同意頭胎租賃。梅杜莎顯示「頭胎租賃完成」。再來是與特別目的公司進行收購契約,這部分由張進行確認。

  「收購契約成立,美國即將把特別目的公司售後回租。」

  「香凜,碳指數如何?」

  「正在調查當中。」

  在那一瞬間,金融市場彷彿被施展了魔法一樣起了變化,讓電腦都癱瘓了。梅杜莎是經濟市場內的妖怪鐮鼬,可以讓現金流量在瞬間移動,卻不會給任何一方帶來損害。香凜他們收取佣金,投資公司則可以免除稅金,銀行可以獲得資金流通。實際上,梅杜莎做的事情完全合法,但是因為調動的資金規模過大,其副作用就會產生害處。在碳指數下降後所投入的金錢,正是讓經濟狂亂的毒素。也就是說,追求利息的人類慾望讓地球型經濟紊亂。

  「美國如果退出聯合國,則改用亞太經合會的碳指數。操弄方式大致上一樣,但沒有人在用欺。」

  沒有多久,美國的碳指數發表出來了。那是自從進入碳經濟時代以來,沒有人看過的數字。香凜半信半疑地說了出來。

  「〇·〇八七!」

  「騙、騙人。怎麼可能低於一!」

  克菈莉絲真的尿出來了。碳指數一就是代表零稅金,但這是不可能存在於現實之中的數字。因為人類的經濟活動一定會產生碳。低於一代表的就是,現在比起碳材料,鋼鐵要來得更有競爭力。克菈莉絲出於直覺調查了匹茲堡周邊的工業地帶。五分鐘前這附近的碳指數大概是五·二四左右。這已經是為了讓數字降低一半以上而退出聯合國的結果了。這個重碳債務地區現在的數字甚至低到〇·〇七。這個地區原本若進行生產活動,只會產生更多赤字,但現在卻已成為最好的投資物件。這也是克菈莉絲昨天用底價買進的地區。

  「太棒了。財神在對我微笑啊,還好我沒有進修道院。欸,香凜你有在聽嗎?哈羅?哈羅——?」

  香凜因為無法相信這個數字而目瞪口呆。全世界的投資者也是如此。紐約市場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他們眼裡所看到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代表的究竟是什麼?她真希望現在有人能來解釋一下。這股衝擊簡直就跟當年美國世界貿易中心大樓崩毀時一樣。崩毀的大樓留下一地瓦礫,但梅杜莎卻不留痕跡。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不可能不對這種碳指數出手。

  過了一陣子,紐約市場又開始運作,慢慢開始有人投資。終於,真正的海嘯開始侵襲市場,世界各地湧來浪濤般的資金。這正是碳泡沫經濟的開始。

  克菈莉絲髮出了亮的笑聲,宣告了她的勝利。克菈莉絲所收購的企業價值已經翻為十倍以上。即使如此,各地湧入的投資絲毫不見停歇。

  「喔呵呵呵呵呵呵。看我富豪克菈莉絲大小姐的實力,我要在塔爾夏不在的時候收服紐約,他就算出手也沒用喔。」

  特別目的公司的電話響起,香凜終於清醒過來。想連結到梅杜莎的投資公司和企業,讓電話線路陷於爆滿狀態。

  「富豪克菈莉絲,不要衝動啊。梅杜莎再來要對準中國喔。把現在美國的資產脫手,將資金投入中國。說不定能降得比美國還要低。」

  「碳真是太美味了。瞭解了,香凜,讓我來更新碳指數的記錄吧!」

  「依照現在的情形,應該能出現〇·五五吧。張,收購中國!」

  「瞭解,香凜。我們是最強大的碳主義者。」

  經濟碳的活躍讓碳主義者沉醉其中。亞特拉斯第三層成了失控的碳泡沫經濟指揮中心。

  ☆

  處於戒嚴狀態的新霞關,在首相官邸舉行了緊急閣僚會議。為了因應美國急遽下降的碳指數,能想像東京市場也馬上會受其連動影響。為了防止投資客都外流至紐約,日本政府決定將利息提高。但是財務部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抗拒這個方案。因為這和曾在馬來西亞及科威特所發生過的金融恐慌相似,他們認為不可以被這樣的景氣給欺瞞,不能讓曾經發生在馬來西亞的悲劇再次發生。馬來西亞過去曾出現失控的好景,而現在投資客全都離開了。被低碳指數吸引的投資客,在發現馬來西亞的柔佛工業地帶真正的狀況後,都被嚇得目瞪口呆。那裡只有舊時代科技下的產業。看到從煙囪飄出的煤煙,投資家瞭解自己投資的是與以往並無二致的產業而感到破滅。投機只是暫時的。失去信用的市場最終只有衰亡一途。

  「美國的好景氣只是暫時的。但是這個經濟規模之大,連日本都會受到波及。東京市場會產生混亂的。」

  財務部的官僚展示電腦模擬出的結果,預測受到美國景氣的影響,日本的出口產業會暫時活躍起來,但馬上就會陷落到前所未有的低迷現象。

  「美國或許是和怪物簽了契約!」

  金融部長如此低聲說道。若美國罹患了動搖國本的瘟疫,那也就是鄰國最大的危機。特效藥只有一個,那就是軍事作戰。

  「梅杜莎不是已經完全被破壞了嗎?」

  國防部長被這樣詢問時,臉上也露出困惑的表情。確實有收到馬爾地夫共和國的梅杜莎完全被破壞的報告。其餘波盪漾讓美國的碳指數上升,明顯改變了國際平衡狀態。現在他們正專心調查梅杜莎是否又再度出現了。

  列席的環境部長非常緊張。

  「那就是造成經濟混亂的怪物。即使碳指數下降,一切還是不會改變。因為大氣層裡的碳濃度還是一樣高啊!」

  要如何遏制經濟碳的失控,是下星期要舉辦的環境首腦會議的重大議題。能夠預想得到,將實質碳與經濟碳區分開來,再進行活動的碳主義者最終將成為經濟恐怖主義者。

  「這樣的經濟模式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地球的溫度逐漸在上升,同時產生二十個颱風這種事也太誇張了,東京又會鬧水災了喔!」

  「這和亞特拉斯無關。」

  輕咳敷衍過去的人,正是內閣祕書長。首都由於自然災害而喪失機能什麼的,都已經是以往的事了。因為,當初亞特拉斯是以成為能夠對抗地震、颱風、洪水的強韌都市為目標所建造的,電力則是由位於宇宙的阿波羅號傳送而來。日本在解決能源問題後,即使被世界孤立也可以自給自足。

  情報官衝進閣僚議事室。

  「絕對沒錯,是梅杜莎!」

  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梅杜莎具有不會留下資金流動路線的特性,因此只有當它發動攻擊時,才能夠進行市場逆向偵查。但是,梅杜莎還有另一個特性:在展現凶猛的威力後,海平面的水位會原因不明地下降。梅杜莎一定是位於實際的海平面高度與記錄下的海平面高度具有明顯差異的地方。情報中心使用政府電腦主機宙斯來採測世界各地海平面水位的資料。然後,鎖定了在一小時以內水位下降五十公分的地方。

  「梅杜莎在馬紹爾群島。」

  國防部長從座位上起身。

  「前往討伐。讓停泊在東京港的珀耳修斯進行攻擊。」

  東京灣停有許多民間企業的儲備船,這些都是為了避免能源危機所儲備的船隻。停泊在埠頭的油輪已經遺忘了自己過去賓士在海面上的日子,每天只是凝視著從身旁通過的夥伴們。在鮮少發生石油危機的這個時代,油輪停著待命,只是為了不要忘記過去的教訓而留存的無用習慣。被當作儲備船的都是已經老朽的船隻。雖然它們躲過被解體的命運,但生鏽的船身被波浪及海風慢慢侵蝕著。因應緊急狀況的儲備船,與在空中飛舞的海鷗嬉戲,在人們的記憶中也逐漸被風化。

  在儲備船的埠頭,出現了數十臺大型巴士。所有下車的男人都身穿軍服。

  「梅杜莎居然又出現了……」

  這樣低喃的人正是草薙。他們才為了在馬爾地夫作戰成功而感到自滿,現在又要出擊了。這次的任務是位於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

  「哪一艘軍監是珀耳修斯?」

  站在儲備船前面的草薙一臉困惑。航空母艦珀耳修斯,不會停在特定的基地。為了騙過敵方的衛星偵測,所以停泊在東京灣偽裝成朽壞的船隻。而且它的偽裝實在過於巧妙,連船員都不知道到底哪艘才是自己的船。草薙正在思考時,眼前的船啟動引擎。這聲音正是珀耳修斯。偽裝成以往年代的油輪的珀耳修斯,不論是油漆的剝落狀態或是生鏽的程度,全都模仿得非常徹底。他們解除掉部分船舷的偽裝,讓船橋放下來。在沒有進入內部之前,他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真實感。

  草薙佇立在船橋上。

  「珀耳修斯,出擊!」

  擬態狀態的珀耳修斯通過橫濱港橋,往浦賀水道而去。在離開許多船舶往來的東京灣後,珀耳修斯有如激動的武士般脫掉油輪的外裝,在公海上瞬間轉化為鎧甲外裝,一路朝著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前去。

  ☆

  在風勢漸強的聖堂,國子正在進行攻略亞特拉斯的作戰計劃。這次的戰鬥將是傾全力的背水一戰。若這次無法攻下亞特拉斯,就再也無法進攻了。游擊隊的戰鬥方式除了奇襲外別無他法。他們過去進攻第四層時,瞭解到即使抓到人質也是沒有意義。比起人命,政府更重視維持體制。簡直就是無法進行交涉的對手。

  「為什麼亞特拉斯第五層的安全措施這麼嚴密?我可沒有聽說那裡正在舉辦領袖高峰會。」

  聖堂並不認為是由於對方得到他們要出擊的情報而提升了警戒度。情報中心分析的結果為,應該是有重要人物造訪。

  「該不會是因為桃子進了亞特拉斯的關係吧?」

  有人說了句玩笑話,引起鬨堂大笑。在進攻第五層後,要把桃子救出來。國子他們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得到了桃子的訊息,因為被小夜子捨棄的女官們最後流離到了聖堂,並且帶來這樣的訊息。

  穿著單衣的女官長,相當熟悉新迎賓館的內部。

  「在宮殿的地下室,有一個名為小夜子的虐待狂會頻繁進出,我想那裡應該有監禁設施。」

  「桃子有遭到嚴刑拷問嗎?」

  「請您安心。小夜子雖然冷酷又殘忍,但不會馬上殺人。她習慣把人玩弄到發狂之後才會丟棄。」

  「這哪裡能夠讓人安心啊?這樣桃子會被殺掉啊!」

  女官們為了對小夜子復仇,詳細地告訴他們新迎賓館的情形。宮殿內的真相跟華美的外觀落差相當大,怎麼聽都覺得是一座被成群妖怪佔據的妖魔殿。國子肯定桃子絕對是被關在那裡。桃子在那座充滿死人以及瘋狂的宮內受到拷問。

  「宮殿的主人是誰?」

  「是今年即將滿八歲的美邦大人。」

  螢幕上顯示出美邦的模樣。那是個身穿十二單、端坐在垂簾深處的古典少女。日全蝕時遇到的牛車裡頭,坐著的就是這個少女。國子看著美邦的影像,心中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她明明是帶走桃子的敵人,但國子內心深處的感受的卻和意志相抵觸,是充滿了悲傷的感覺。國子雖然確實喜歡小孩,但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這個小孩是怎麼樣的人?」

  「美邦大人是身分極其尊貴的人。」

  「我不是在問這個。我是在問這個小孩是怎麼樣的人?」

  女官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是因為國子身為聖堂的城主,所以才很在意新迎賓館的美邦嗎?

  「美邦大人是位孤獨的人。」

  「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不是這些。」

  女官說起某日從小夜子那邊聽到的美邦的性格。

  「根據公社表示,美邦大人的亞特拉斯等級是AAA……」

  展現高度興趣的人不是國子,而是武彥。

  「AAA!有這種等級存在嗎?」

  金屬世紀情報中心蒐集的情報中並沒有美邦的資料。宙斯的資訊被加上了雙重防護。亞特拉斯最高等級的少女,在新迎賓館受到公社的嚴密保護。

  「我們應該要用武力強攻新迎賓館,這樣戰爭就能結束。」

  「武彥你怎麼了?難道你是想去救桃子小姐?」

  「因為這傢伙迷上桃子了啦!」

  在眾人的鬨堂大笑下,武彥很孩子氣地大喊起來。但是國子卻入神地盯著螢幕上的美邦,樣子看起來比剛剛還要來得悲傷。國子的血液似乎想傳達些什麼,沸騰了起來。

  「這個孩子是什麼人……」

  國子這樣自言自語了好幾次後,終於明白自己想知道什麼。正確的問法是:「這個孩子和我有什麼關連嗎?」連國子自己都為這個問題的愚蠢而愣住。

  「國子,你這是怎麼了?」

  身旁的凪子發出聲音,讓國子清醒過來。國子轉身看了過去,發現凪子正在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不知為何,國子感覺凪子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又覺得不是很想聽到問題的答案。凪子不知道是否察覺到國子這樣的心緒,握住了她的手,壓在她胸口的勾玉上。

  「如果你很在意的話,那麼你就去吧。你會在那裡找到答案的。」

  明明是讓她前往不知道能否平安歸來的戰場,但凪子表現得好像只是女兒要踏上旅途。亞特拉斯是世界上最近也最遙遠的存在。搭著拼湊起來的木筏在太平洋上漂流或許還比較安全。國子明明心知肚明,但說出口的卻意外是:「我去去就回來。」

  國子奇妙的答案,讓部下們不禁說出「首領真是老神在在啊」,紛紛笑了起來。他們都已有覺悟可能會在這次的戰鬥中失去性命,但國子那個說不定能夠回來的回答,為他們帶來了希望。

  作戰的緊張感再次湧現。第五層的車站都已經被封鎖,連亞特拉斯的市民都無法接近。以前聖堂軍隊在進攻第四層時是從亞特拉斯的巨大支柱入侵。那是最保險的做法,現在仍是如此。

  「這次無法從亞特拉斯巨型支柱侵入,只好從空中進攻了。」

  「亞特拉斯可是一個要塞,我們會被空防系統擊落的。」

  國子咬著大拇指。亞特拉斯的空防系統是世界第一的嚴密,系統最多能夠同時攻擊一萬個目標,就連子彈都可以擊落。但是聖堂也有作戰方式。其他部隊已經朝著成田出發,是為了要綁架前往參加環境首腦會議的鴻池環境部長。

  武彥警告說,從空中進攻相當危險。

  「宙斯會自動連線飛機的電腦,使飛機聽從它的命令。就算我們能夠接近也無法進入。」

  「使用沒有裝設電腦的飛機就可以了。」

  「有那種飛機嗎?」

  「武彥,跟我一起到入間⑧。」

  離開聖堂的武彥與國子進入森林向入間出發。那裡有以前空軍所使用的輸送基地。政府為了提高軍隊效率而移轉給民間經營,但因為缺乏再度開發的資金,機場就這樣被棄置。

  「待在郊外比較讓人安心,過往的街道都留存了下來。」

  都市中心散發出的森林,氣味讓人有種頭腦要麻痺的感覺,但郊外的森林化較為緩慢,街道仍是過往時代的模樣,過去文明發展的繁榮讓人遺感受得到人的氣息。

  「差不多要到了。」

  國子佇立在黑暗的跑道上,一直在注意時間。

  「你打算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之前不是說買了玩具嗎?現在禮物快送到了。」

  上空響起聲音,是武彥從來沒聽過的聲音。他擡起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結果看到上空飛機的光芒。攪亂空氣降落下來的,是一架很有歷史的輸送機。武彥除了在博物館外沒有看過以金屬製成的飛機,他驚訝地雙眼圓睜。那個不可思議的聲音是螺旋槳的聲音。

  機體短胖的身軀看起來相當沉重,但輸送機華麗輕快地下降到跑道上。捲動空氣的螺旋槳聲音,在視覺上比聽覺上更有壓迫感。這架輸送機會邊怒吼邊騰空。

  在地面移動的輸送機,慢慢接近兩人。鋼鐵的翅膀浮現在黑夜裡,有如在誇示其怪力般地迫近武彥。螺旋引擎看起來就像是凝結了力量的結晶。造成震動的怒吼讓武彥無法好好站立。武彥啞口無言地思考著:國子到底是買了什麼東西啊?與其說這東西是輸送機,倒不如說它是恐龍。

  光線映照在佇立在機頭之前的國子身上。

  「就是它會把我們載到亞特拉斯的,海克力斯⑨。」

  ①能劇是日本獨有的一種舞臺藝術,是一種佩戴面具演出的古典歌舞刺。

  ②「式部」是日本古代女官的稱呼。

  ③舞樂指的是日本一種做為舞蹈伴奏音樂的曲子。

  ④埃米爾·加萊(EmileGallé),是法國著名藝術家。

  ⑤義大利高階內衣褲品牌。

  ⑥Gunze是日本內衣褲的國民品牌。

  ⑦矽膠的日文原文是シリコン,和前面提到的蘇聯鑽ジルコン發音很像,桃子是取諧音開玩笑。

  ⑧入間是地名,位於日本關東垮玉縣南部。

  ⑨海克力斯(Hercules)是希臘羅馬神話最偉大的半神英雄,男人的傑出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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