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會結束後過了數日,我的『中立國改造計劃』正在順利進展中。
在烏爾莉卡的幫忙下,我一邊確認宿舍裡現有的各項物品,一邊將煮飯和打掃所需的物品清單整理出來,然後再請弓虎批准用宿舍預算去採購——不過這個人幾乎都是不瞧一眼就寫上OK。接著幾天,我大概都在打掃走廊和玄關等公用空間。
物品亂放的空間往往容易變得更加雜亂無章。這是因為人的意識常會認為既然都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了,即使自己節制一些也無濟於事,不如順其自然還來得輕鬆許多。此時我決定先將肉眼所見的區域清理乾淨,並且告知所有人今後固定放置垃圾的唯一位置。到目前為止看起來,遵守的狀況似乎還算良好。
現在我仍是以會客室的沙發暫代床鋪。雖然身體已經差不多睡習慣了,加上也不會有訪客
的關係,當下暫時沒有轉移陣地的急迫性,但我還是想要儘早擁有專屬於自己的房間。
「——我沒有要將房間讓出來的意思。」
手握著遊戲遊戲杆的亞夜花如此說道。
從電視畫面看起來似乎是非主流的RPG遊戲,畫面裡的中型頭目正遭到單方面的修理。看來她應該是把裝備和等級都提升到最強後才會進入戰鬥的玩家。究竟是慎重其事,亦或是單純喜好虐殺而已呢?
「不是啦,我也不是要你打包行李搬出去。我只是在想,你的房間狀況如此慘不忍睹,是不是稍微整理一下比較好?」
我向亞夜花提出打掃房間的提案,當然我也會幫忙整理。
公用空間的打掃作業總算告一段落,接著我的下個目標就是眼前這間凌亂不堪的房間。
在我夙夜匪懈地貢獻食物爭取高分的努力下,這陣子總算能夠自由進出房間。但是看來此刻提出的要求門坎還是太高了,亞夜花的臉色明顯地沉了下來。
「不過不一定得今天打掃吧。」
「只剩今天可以打掃啦,我明天就要開學了耶。」
「有什麼關係嘛——亞夜花小姐。偶爾打掃看看說不定也很有趣呢,您說對不對——」
烏爾莉卡在一旁幫腔。
「……你又從他身上拿了什麼好處?」
「我拿到了櫻壽屋的麻糬——」
「這是收買的行為。」
亞夜花的表情看似毫無改變,但那對直瞪著我的雙眼卻似乎透露著怨懟。
「不能這樣說吧,就是因為烏爾莉卡對身為主人的你忠誠,才會願意幫助我矯正你的壞習慣。她所做的事都是為了你耶。」
「是的,我是來幫忙矯正的,我都是為了亞夜花小姐喔——」
「閉嘴,背叛者——我對現狀感到很滿意,我也不喜歡改變。」
「你想不想吃點心?我這裡還有麻糬喔。」
「……………………」
亞夜花陷入了沉默。
「我也順便買了泡芙,就算你不幫忙打掃也沒關係,只要願意預設我在這間房間裡的打掃權,我就會考慮以餐點負責人的許可權將泡芙當作晚餐後的甜點。」
「……以交換條件而書似乎還不壞。」
她的堅持與食慾在心中互相抵觸,看來最後勝出的是食慾。
「我還是得確認一下,你想要求什麼作為幫我打掃房間的交換條件?」
「我什麼都不要。當然啦,你如果要給我東西,我也會不客氣地收下的。」
「……你要的是我嗎?」
「不要開玩笑了啦。」
看來她對我摸了烏爾莉卡屁股一事還耿耿於懷。
「我告訴你,基本上我對於二次元的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糟糕,說溜嘴了。而且這種說法,搞不好還會被誤會成是指動畫或遊戲裡的人物。
但亞夜花只是歪著頭,像是在思考我話中含意一樣。過了一會兒,她的眉頭緊皺,然後不斷地用手輕拍自己胸前的二次元平面世界。嗯,正確答案。想不到她這方面的直覺還滿敏銳的。
「唔,總之我們算是交涉成立囉,那就開始來打掃吧。」
我飛快地講完後,立刻著手準備打掃。我將地板上的垃圾分類工作交給烏爾莉卡,自己則負責確認天花板及牆壁的狀況。通風不良的這間房間,光是灰塵和蜘蛛網就遠比走廊要嚴重數倍了。
「嗯——……看來不小心一點的話,搞不好會變得更難清理呢。」
最後我還是決定沿著牆壁往上走,用小型吸塵器將蜘蛛網逐一清除。
「話說回來,這個天花板還真高耶。明明就是棟兩層樓建築而已,空間卻比同樣的建築大太多了,從樓上眺望的話風景應該不錯吧……對了,亞夜花,你不覺得在更高的房間裡生活會更舒適嗎?如果你想搬上去的話,我隨時可以幫忙喔——」
「我的懼高症很嚴重,完全無法站在高處。」
「這、這樣啊……」
我完全無法接話。
將天花板和牆壁清理乾淨之後,我稍事休息,接著就站在牆壁上拿起寶特瓶茶喝了起來——此時絲毫不打算幫忙,只是在一旁玩著電玩的亞夜花忽然開口說話:
「你手上的茶不會溢位來嗎?」
「只要是我的身體所碰觸到的物品,我就能隨心所欲地控制該物品所受的重力方向,雖然我搞不太懂原理就是了。」
所以我才能在牆壁上若無其事地喝茶。只要我一放開手,手裡的寶特瓶就會朝著原本重力作用的『下方』直接掉落在地板上。
「真是有趣的能力。」
「只有在打掃的時候才派得上用場。」
「能夠任意更改物理法則的能力,其實遠比你所想的還要難以操控——我曾經聽弓虎小姐的家人提過,真的是這樣嗎?」
「我哪知道?雖然老爸曾受到她的照顧,但我自己一直都是以人類的身分生活著,今後也打算一直這樣活下去,所以我幾乎沒想過相關的問題。」
我也曾對萬那說過,這是我毫無矯飾的想法。如果要遵循母親的教誨活下去,我就必須將
自己的真實身分徹底捨棄。
「……不過,難得你會主動問我這種問題。你開始對我戚興趣了嗎?」
「你還真是自戀。」
和我的輕佻言語恰成對比,亞夜花用陳述事實的口氣緩緩地繼續說著:
「……半天使。」
「什麼?」
「我想起一個和弓虎小姐有關的神話中,曾經提到有種相當知名的有翼族,或許你也是繼承了該族血脈的其中一人。據說所謂的『翼』,即是代表該族不受重力束縛的象徵。」
「這麼說來,你應該也有某個神話或傳承的血脈囉?你算是哪種神?」
「你開始對我戚興趣了嗎?我的身材可是二次元耶?」
這傢伙真會記恨。
「雖然我不能否定你是二次元的事實,但我確實對你很有興趣,想多瞭解你一點。」
照顧這傢伙的生活起居其實還挺有意思的。就像是花時間照顧寵物一樣。
「……你說話還真是直接。」
亞夜花像是要把鬱悶從體內吐出來一樣嘆了口氣。
「而且還很喜歡多管閒事。如今的我已經失去了大半的力量,肉體也變得和一般人類差不多,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
「亞夜花小姐是掌管死者的神喔——」
烏爾莉卡無視主人的意願,徑自公佈了答案。死者?我聽錯了吧……應該是使者吧?
亞夜花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的眼珠顏色左右不同對吧?右邊的紅色象徵生命,左邊的藍色則代表死亡,而這兩面就隱含了我的本質——也就是說,我是掌管生死的冥界神。」
「冥界……」
我當然知道絕大多數的神話裡或多或少都會提到死後的世界。因此冥界之神無論在哪個神話裡,往往都會被描繪成強而有力的存在。
我是該順著接話,遺是用懷疑的態度說『怎麼可能』才好呢——總之我實在無法將眼前的少女和冥界神的印象加以重迭。
「呃,也就是說,你有辦法讓人起死回生?」
「我不會做這種擾亂秩序的事。雖然過去曾經受過類似的委託……當時的交換條件是全世界所有生物的眼淚和悲嘆——但話說回來,如今的我已經失去了力量,因此不可能再次讓死者重獲生命。不過反過來的話倒是沒問題。」
「反過來的意思是指奪走他人的生命嗎?這種事誰都辦得到嘛……」
例如,即使像我種椰肉體遠較常人更強韌的人,也並非不死之身,只要人頭落地,或是心臟被貫穿,生命就會立刻劃上句點。讓生者死亡這種事雖不是什麼值得受歡迎的舉動,但卻是充斥周遭的平凡現象。
「因為重傷或疾病而導致死亡確實是再平凡不過的現象。可是我所能做的事稍微有些不同,我能夠轉移外在因素和生死的相位,進而斬斷兩者間的因果。」
「……抱歉,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亞夜花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在說「這傢伙真是個笨蛋」一樣。
「簡單來說,就是我能夠無視原因和過程,直接干涉人的生死。」
這個說法一點都不簡單。
「烏爾莉卡,你聽得懂嗎?」
「完全不懂耶。」
烏爾莉卡帶著充滿朝氣的笑容回答。
「可是,我知道亞夜花小姐很厲害!」
「……彼此間有這種侰賴關係真是件好事。」
算了,總之大概就是某種脫離常軌的能力吧。
我從天花板上走下來,開始幫忙整理垃圾。
「把這個拿出去丟吧。」
烏爾莉卡從我手上接過垃圾袋,精神充沛地答了聲「好——」後便步出了房間。
即使將零食的包裝袋和網路購物的紙箱整理好,但數量可觀的遊戲軟體、漫畫和DVD依舊四散在眼前。
「把這些東西稍微分類整理一下吧。」
「現在的狀態明明就比較好找。」
「哪裡好找啊。」
「因為現在看得見所有的封面,就可以立刻找到想看的,放置的位置都經過我的計算。」
「拜託你至少把書和書,遊戲和遊戲放在同一區好嗎?如果不把地板空間清出來,根本就沒辦法接著打掃下去啊。」
「沒辦法打掃的話,不要掃不就好了。」
「把地板清理完後,我再拿麻糬來配茶吧。」
「…,來打掃吧。」
亞夜花放下手中的遊戲杆,用毫無干勁可雷的緩慢動作開始整理地板上的雜物。習慣和她相處的模式後,才發現這傢伙真是出乎意料地容易操控。
真是可怕的數量。我重新環顧了一下眼前的魔窟。
她的遊戲軟體幾乎都是RPG,鮮少有動作、射擊或戰略遊戲,看來她對於反射神經似乎不太有自信。漫畫則是橫跨多種領域,另外還有許多漫畫週刊,主要的週刊或月刊幾乎都找得到。DVD則大多是動畫片,除了最近的作品外,裡頭也能找到舊作品的復刻版。
「啊——我超懷念這個的。」
我從堆成小山般的DVD裡拿起一片,這是我小時候相當流行的一部動畫,名為『變身魔法少女』。我還記得每星期都會和青梅竹馬一起觀賞。當時雖然最受歡迎的是主角以及主角的夥伴們,但最吸引我的,卻是敵方幹部裡一位個性豪爽又帶點莫名性戚的大姊。她居高臨下的說話語氣和曼妙的窈窕身材,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
「……這是名作。」
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的亞夜花忽然丟擲這句話。
「對啊,我小時候常看呢。」
「它雖然嚴守兒童取向的動畫規範,但卻仍有縝密的人物設定以及完成度極高的劇本。自從這部作品推出後,魔法少女風潮也跟著再現,後來——」
「啊,背景解說就不必了,專心打掃吧。」
「是嗎?」亞夜花有些失落地說著,之後便回到自己的清理工作中。面對這片平時毫無收拾跡象的凌亂空間,如果不把握這個機會徹底清理而耽於閒聊的話,收拾乾淨的那天將永遠不會到來。
—亞夜花的私人物品就交給她自己收拾吧。
環顧著房間四周的我,此時注意到覆蓋在窗戶上的厚重窗簾。
把窗簾拆下來清洗吧。少了窗簾後再將窗戶開啟,房間的感覺應該就會有很大的轉變才對。
「嘿咻。」
我沿著牆壁走過去,把用來固定窗簾的鉤子拆開,窗簾便應聲掉在地板上,暖和的陽光也跟著射入房裡。
就在這一瞬間—
「——哇!」
一陣難以辨識的哀嚎聲劃破空氣。
亞夜花臉色蒼白地佇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她的視線落在剛被我拆掉窗簾的窗戶外。在我看來外頭除了宿舍庭院和鐵欄之外,就是再平凡不過的住宅區景象。感到不解的我同樣在原地呆了一下——接著我立刻跑到她的身旁。
「怎、怎麼了?沒事吧——」
此刻我也不禁停止了動作。因為有股冷颼颼的感覺竄過我的背脊。
圍繞著亞夜花的空氣忽然變得十分詭譎。
她張開著雙眸,那對赤紅與深藍的契約之眼,喚起了我潛意識中難以言喻的畏懼。我被迫瞭解到——這樣下去——很危險。像我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像我這種頂多只能算是半神的卑微存在,根本不應該接近眼前的神。我徹底被眼前的氛圍壓制住,滿腦子只想快點逃離現場。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
就在此時,房間的門忽然打了開來。
「發生什麼事了嗎?」
烏爾莉卡疑惑地歪著頭問道。
「啊……」
第三者的出現多少讓我找回了冷靜。
「……啊,這、這傢伙的模樣突然變得怪怪的……」
烏爾莉卡朝房裡瞥了一眼,然後用力地拍了一下手。
「啊啊,是窗戶的關係啦。亞夜花小姐很怕看到人類世界——」
烏爾莉卡迅速地撿起地上的窗簾,接著往空中一跳,直接將窗簾掛在滑軌上。雖然看起來有點醜,但至少還是遮住了窗戶。
「好了、好了,這樣就沒事囉——」
「…………」
同一時間,亞夜花的雙膝也碰一聲跪倒在地,肩膀像是在喘息般止不住地顫抖。雖然頭垂得低低的看不到表情,不過從她身上發出的莫名壓迫戚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
「你、你……」
但亞夜花絲毫不給我插話的機會。
「出去。」
彼此眼神毫無交集,只有簡短的話語。
「請你出去,現在立刻出去。」
「……真糟糕。」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力地靠在亞夜花房門前走廊的牆壁上。頓時有種就這樣癱坐在地無法再起身的無力戚。
我對於事情的發生過程尚未有正確的理解,但我可以確定自己做了致命且無可挽回的事。努力至今好不容易才縮短的距離,如今全都功虧一簣了嗎……?
——不對。我現在擔心的不是白費工夫或是搶不回房間的問題,我是對自己造成亞夜花的衝擊一事厭到罪惡,才會如此沮喪。平時總是毫無表情和情緒起伏的她,竟會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著實讓我震驚不已。
「你看起來真是衰弱呢,這位少年。亞夜花怎麼了嗎?」
我擡起頭,龍太就站在眼前。
「你們吵架了嗎?可以找我商量喔。只要是跟女孩子有關係的問題,交給我準沒錯。」
「我心領了。」
龍太的表情乍看之下好像在為我擔心,但裡頭似乎又隱藏了些許看好戲的成分。
「這麼不信任我啊?我的興趣是觀察人類,所以提供的看法可是相當精確的喔。」
「問題是我和亞夜花都不是人類啊。」
說得也是,龍太苦笑以對。
「算了,先不管那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感覺到奇異的變化,所以才趕快跑過來的。」
「……我把窗簾拆了下來。」
我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做了個說明。
「嗯——原來如此,也難怪亞夜花會生氣。」
「是因為她害們陽光嗎?」
「啊啊,有些種族確實無法承受陽光照射,像吸血鬼就是一個例子。不過她倒是比較不一樣。」
龍太看著我狐疑的表情繼續說明:
「亞夜花並非只是物理性地將自己關在房裡,其實她還用了神之力來阻絕自己和外界的聯絡。雖然規模不大,架構簡單,但她的房間確實算是另一個異世界。討厭人類的她必須依賴這種方法來避免和人類世界有所接觸。」
「所以窗簾也是……」
「沒錯,窗簾也是阻隔外界與房間的屏障之一。所以如果在她尚未做好心理準備時,就隨便把窗簾拆下,『外部』——也就是人類的氣息、意志和思念等等就會流進房間裡,讓她感到相當痛苦。亞夜花就是因為不想接觸到這些事物,才會將外界和房間隔離開的。」
也就是說,我的疏忽導致這些令亞夜花不愉快的感受一口氣湧進了她的身體裡——可能比起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或是被大聲斥責等,都還來得更加強烈吧。
我似乎瞭解了自己所犯下的錯,以及亞夜花的反應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或許過於得意忘形的我,已經擅自踏入了不可侵犯的領域之中。
我做了不對的事,想到這裡,我不禁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
高中部的開學典禮順利地結束了。
說穿了,開學典禮其實只不過是強忍睡意,聽著校長、來賓和學生代表又臭又長的致詞的活動罷了,過程中也不可能有任何突發狀況。典禮結束後則在教室舉行了升學諮詢。這些流程其實與國中,還有印象已經模糊的小學幾乎都是大同小異。
曙光山學園高中部一年級共有八個班級。看過公佈欄後,我是被分配到一年A班。
介紹學校的導覽手冊寫著,往年從國中部直升高中部的校內升學比例約佔八到九成,本學年度的比例似乎也相去不遠。也就是說,從外面入學的學生會自動成為少數派,並且被區分為惹人注意的一群。
對於想要融入周遭並度過平凡的高中生活的我而言,雖然起步就處在較為不利的條件下,但還不至於需要感到悲觀。只要讓自己加入某個團體當中,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
班導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看起來沒什麼幹勁的男性。他大略地提醒高中生活需注意及聯絡事項後,就開始讓學生自我介紹。我儘量掩飾著不耐煩的情緒,簡短地介紹了自己。我既不想過於強調自己而被歸類成不受歡迎的人,也不想被視為難以接近的難搞一族。總之我覺得自己的表現還過得去。
當所有同學都完成自我介紹後便稍作休息,等會兒決定班上幹部後就會解散。
我喘了口氣,視線落在走廊上。那頭也有個眼神凶惡的肥胖男子正瞪著我看。我對這傢伙有點印象,應該是前幾天騷擾女孩子的不良少年,是跟在那個高大男子身旁的一人。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一開始被我揪住手腕的傢伙。
「不會這麼剛好吧……」我忍不住喃喃自語起來。想不到竟然跟這傢伙同校。雖然我有些盼望他能把我的臉從記憶中消去,但從那瞪著我的凶狠視線看來似乎希望不大。
我們互相瞪視了一陣子後,對方便撇著嘴徑自離開了。
「……喂,你對那傢伙做了什麼?」
坐在隔壁的男學生向我攀談。我記得他好像是姓細屋。在自我介紹時,他表演了一段不太像的搞笑藝人模仿秀,臺下也報以夾雜爆笑與苦笑的喝采來回應。看起來是個性十分爽朗的人,即使此刻表情看似認真的他,還是給人一種幽默風趣的印象。
「你認識剛才在走廊上的那傢伙嗎?」
我反問。
「他叫做權堂。雖然不知道他幾班,但跟我們是同年級的學生。是校內升學組的,好像還是一群品行不良的團體當中的一人,是二年級一個叫成島的傢伙的手下,而且還是他弟弟。」
「那個叫做成島的,該不會是身材高大,外表就像個混混一樣的傢伙吧?」
「沒錯、沒錯。」細屋點頭回應。此時我也想起當時帶頭男人的模樣。原來就是這傢伙。
「那傢伙把自己的惡行掩飾得很好,所以也不會被叫去管束。但是聽說他做的都是一些惡劣至極的行為,被他盯上的話可不是那麼容易了事的,你小心點。」
「……來不及了,之前我已經跟他起糾紛了。」
「哎。」細屋仰天長嘆。
「看來只能儘量別再碰到他囉。對了,你叫名冢對吧?你住哪裡?」
「呃……我住在宿舍。」
「哪間宿舍?」
「紅南。」
聽見我的回答,驚訝到說不出話的細屋直盯著我的臉瞧。
「……搞什麼,原來你是『天秤會』的人啊。害我白擔心一場。」
「『天秤會』——你聽說過?」
「紅南宿舍就是那間中立國宿舍對吧?我知道住在那裡的人都是和『天秤會』有關係的人。」
『天秤會』平常是以曙光山學園的學生組織名義存在著。雖然不曉得有沒有在運作,但是細屋似乎知道『天秤會』的真正作用。
「我跟『天秤會』並沒有直接關係,我只是因為私人原因才進入那間宿舍的。」
「這樣啊?嗯,無論如何,有『天秤會』當靠山就沒問題了。畢竟住在那裡的人每個都像是怪物一樣。」
接著細屋忽然把聲音放低。
「啊,順帶一提,我個人是親人類派,是水神的近親。雖然沒什麼力量就是了。」
「……這樣啊。」
我曾聽過有些非人者以人類的姿態上學的傳聞,但是實際碰到時,反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對,仔細想想,在宿舍裡還不是每天和一群非人者朝夕相處……或許是我過於執著學校就應該是『正常』環境的緣故吧。
「像你這樣的人,學校裡大概有幾個?」
「嗯——……一個班級裡可能沒半個,最多的話不超過三個吧。只是推算啦。」
「你知道是哪些人嗎?」
「不知道。雖然多少可以憑感覺猜出來,不過就算知道對方的真實身分,通常都會閉口不提,也不會去深入追究,這是這裡不成文的禮節。即使是同族之間,有時也不想在對方面前暴露身分,或是不希望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位階更高之類的。」
原來如此。
「嗯,像我剛才那樣自己講出來的話倒是沒什麼問題。啊,說是這麼說,但是你也沒義務要向我表明身分喔。畢竟你原本就是和『天秤會』有關係的人,我也不想被人當成是搭順風車啊——總而言之,今後還請多指教囉。」
細屋露出誠摯的笑容說著。眼前的他真是個讓人無法厭惡的傢伙。
「『天秤會』真的那麼有影響力嗎?」
「嗯,知名度頗高,而且是個備受矚目的組織。雖然很少聽到他們會直接採取行動,但據說只要鎖定目標,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但是我在意的並不是『天秤會』本身,而是二年級的柚原萬那。」
「……萬那?」
我的腦中浮現那位身材曼妙,打扮時尚的宿舍女孩。
「她的美貌真的很吸引人耶。再加上有些苛刻的表情,和窈窕卻又完美的身材比例,真讓人受不了。雖然姊姊幹那也很漂亮,但我個人還是喜歡顯眼的型別。啊啊,真想被她踩在腳底下看看呢!而且還要穿細跟的高跟鞋!」
細屋的眼神閃爍著光輝。
「………………」
萬那本人好像也因為自己是萬人迷而相當自豪,但有這種粉絲真的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所以啦,拜託你多幫我製造機會拉近我和她的距離啦!你們不是住在同一間宿舍嗎?」
「有機會的話我會幫忙的.」
我虛應故事地回覆了對方的要求。
開學的第一天就在風平浪靜的狀態下結束了。
時間還沒過中午。我和細屋還有幾個男同學決定要一起去唱卡拉oK,藉此跨出建構圓融而穩定的人際關係的第一步。
——其實也是因為現在回到宿舍會有點尷尬的緣故。
「唉,雖然有點悶,但也只能忍耐一下了。」
看著清一色的男性成員,細屋只得自我安慰地說著。
他雖然有嘗試邀請女生,但卻碰了一鼻子灰。我知道這傢伙並不是什麼壞人,不過他莫名其妙的興奮情緒常會讓對方退避三舍,我想這點可能得稍作反省。如果能表現得再沉穩些,或許邀約結果會有所改變也說不定。
「啊——算了,這樣子還比較輕鬆。」
「沒錯!名冢真瞭解我!我們是最佳拍檔!人生根本就不需要女人啊!」
他強行搭住我的肩膀,說話內容不知何時竟跳到了人生理論。雖然跟男生一起玩也很不錯,但我真正想要的還是一般的女朋友啊。
「不管了,我們就先到車站前去吧!我知道那裡有間又便宜又好的店——」
「名冢同學。」
有人呼喊著我的名字,蓋過了細屋的聲音。
校門旁站著兩位身穿國中部制服的少女。
我還記得。雖然細屋等人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讓我感到些許的不自在,但我還是主動地開口詢問。
「呃,我記得你們是那時候的——」
「嗯,當時真的很謝謝你!」
她們是當時被不良少年——也就是成島和權堂那群人糾纏的雙人組。其中一人是笑容燦爛的短髮少女,另一位長髮少女則是羞澀地對著我鞠躬。此時我忽然感到有些疑惑。
「呃,那個……之前我有告訴過你們我的名字嗎?」
短髮少女露出有些調皮的表情向前跨了一步。
「果然沒錯,我的記憶力真是太強了——你是天人哥對吧?」
天人哥?會用這個綽號稱呼我的人應該只有—個。
「……你該不會是梨玖吧?」
少女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真的還記得我!好久不見了呢,大概六、七年沒見了吧。」
她是小時候住在我家對面的女孩。
當時的她內向怕生又不擅長交朋友,經常淪為被欺負的物件,因此她總是跟在我的身後。後來因為她的父親工作上的關係,在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左右就搬走了。我還記得在那之前我們總是在一起玩耍。自從她搬家後,我們還曾通過好幾次信件和電話,但不知從何時起就斷了音訊,從此就失去了聯絡。
「你長大了呢,我完全認不出來耶。」
她散發出和當時總是抓著我衣襬的小女孩截然不同的氣息,但她的身上確實還可見到過往的身影。此時梨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
「那是當然的囉,畢竟都過這麼久了嘛。天人哥為什麼會在這裡?」
「嗯……該怎麼說呢,算是下定決心了吧。之前也發生了很多事。」
我試著搪塞過去。
「啊,對了、對了,這一位叫做小珠——來,你也向天人哥打聲招呼吧。」
「呃,嗯,我叫做國府田珠子。之前的事,真的很謝謝你。」
眼前不曉得算是安靜還是畏縮的女孩小聲地說著。
「不客氣——那……你們兩個今天來高中部有什麼事嗎?」
「當然是來見天人哥的囉。我想再跟你說聲謝謝,如果你方便的話還可以一起回家……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會啦,只是等一下我要跟他們一起去唱卡拉0K耶——」
就在我將視線投向班上同學們的瞬間,細屋忽然插話:
「請問一下……你是國中部三年級的羽村梨玖對吧?」
「是的,我就是。」
「你和名冢原本就認識嗎?」
「我們是小時候的青梅竹馬。之前碰巧再次見到了面。」
梨玖笑容滿面地回答著細屋的問題。
「青梅竹馬啊……」
細屋喃喃自語著,然後搭住我的肩膀把我帶到旁邊去。
「你竟然跟羽村是青梅竹馬,你真是個出生在幸運之星的傢伙耶。難不成你是戀愛遊戲裡左擁右抱的主角嗎?是不是啊?」
「你對我抱怨也沒用啊,不過她有那麼受歡迎嗎?」
「去年我們這群男生舉辦了一場『最希望她成為妹妹的學妹票選活動』,結果羽村以壓倒性的票數榮獲后冠,她可是難得一見的極品耶。快介紹給我認識啦。」
「那是什麼莫名其妙的票選活動啊……介紹給你是什麼意思?」
「至少得有個人牽線才行吧,不然我要怎麼認識她?」
「我總不能無視本人意願就隨便把她介紹出去吧!」
「那你去幫我問問看不就行了!」
「請問……」
當我們還在為毫無意義的事爭執不休時,梨玖忽然叫住了我們。
「我剛跟小珠討論了一下,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也想一起去唱卡拉0K——」
「當然0K囉!請一定一定一定要一起來!」
細屋以光速連續允諾,臉上也堆滿喜悅的笑容。
梨玖一放下麥克風,掌聲立刻如雷似地響起。
撩人心絃的歌聲和精準無比的音準的確很了不起,但比起歌唱實力,樂在其中的笑容應該才是她讓眾多男生受到吸引的主要理由吧。
不知何時開始,梨玖已經完全和高中部的男生們打成一片。她並非憑藉自己可愛的外貌或討喜的話語來討好周圍的人,而是自然地炒熱氣氛,讓所有人都跟著笑開懷。我記得小時候的她似乎是個木訥安靜的女孩,如今卻變得如此活潑開朗,這就是所謂的女大十八變吧。
「真了不起。」
我悄聲地說,隔壁卻立刻傳來「對啊」的應和聲。原來是珠子雙手捧著裝有柳橙汁的玻璃杯,正注視著自己融入團體的朋友。
「……你不唱歌嗎?」
「我不太會唱歌。」
珠子回答完後,有些慌張地繼續說明:
「啊,其實我很喜歡像這樣熱鬧的氣氛,我不會覺得無聊喔。」
的確是有這種人呢。我開始對她產生興趣,於是繼續提問:
「你和梨玖認識多久了呢?」
「大概兩年前認識的。我國中進入曙光山學園就讀,剛開始很害怕說話,周遭都是不認識的人,因此讓我覺得很緊張。當時就是梨玖陪著我,才讓我能夠順利度過那段時期。」
「我只知道小時候的她是什麼樣子而已。我印象中的她應該是更安靜的女孩才對。從你開始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像現在一樣開朗了嗎?」
「是的。從我認識她那時開始,她就是個活潑開朗、品學兼優的女孩……她擁有好多我所沒有的東西,我真的好羨慕她——既使在發生那件事之後,她依然沒有改變。」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就像在自一百自語般縹緲,瞬間我還一度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那件事是指哪件事?正當我想要問個清楚時,珠子忽然看了一下手錶,然後立刻急忙地起身。
「啊,已經這麼晚了——對不起,我得先離開了。」
「咦——小珠,你要回去了?再多待一會兒嘛——」
梨玖透過麥克風試著挽留珠子。
「對不起,我媽媽管得很嚴,我得早點回去才行。」
「這樣啊,好吧。那也沒辦法囉——」
「小心點喔——」、「拜拜囉——等聲音從正在興頭上的男生群中此起彼落地傳出。珠子則是有些畏縮地擠出微笑響應後,就徑自離開了包廂。
「接下來換天人哥唱一首——」
我面露苦笑地接過了麥克風。
◆◆◆
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
我難以壓抑這樣的想法。
我對她滿是嫉妒,卻又羨慕。
這個世界上『擁有一切的人』並非只有她一人。
但我之所以會對她產生如此強烈的妒意,我想是因為她就近在咫尺的緣故吧。
我缺少毀滅人際關係的勇氣。我連在心裡打個嗝都不敢。
即使如此,我仍無法控制對她的滿腔妒意。
為什麼只有她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為什麼我和她的境遇如此天差地遠?
我該如何才能弭平心靈的空洞?
我想,唯一能幫助我的人,就只有他——名冢天人。
盛況空前的卡拉0K大會告一段落後,所有人便在黃昏時分各自解散了。
我和梨玖兩人一起在車站前的公車站等車。雖然從這裡也能徒步走回宿舍,但我想要先送梨玖回家。
「啊——好好玩喔——我好久沒唱卡拉0K了呢。」
我們一搭上等待許久的公交車,梨玖立刻滿足地呼了口氣。
「話說回來,你變得好開朗喔。以前明明是那麼害羞的女孩。」
光是外在給人的感覺就已經變化相當大了,但她所發揮出的社交能力更讓我驚訝到無話可說。
「以前我被欺負時,天人哥總是會來幫我呢。」
梨玖有些懷念地笑著。
「你真的變了很多呢,有什麼原因嗎?」
「嗯……應該是搬家的關係吧。我在後來就讀的學校裡遇到了很多好同學,所以我很快就跟她們打成一片。當我習慣和別人說話後,開始覺得能認識許多不同的人是件很快樂的事,就這樣一直到現在囉。」
「所以珠子剛轉學來的時候,也是你主動和她說話的囉?」
「啊,小珠已經告訴你了嗎?對啊,她不太擅長掌握和別人說話的時機,加上我也有轉學的經驗,所以很能體會她的心情——不過天人哥,你什麼時候對小珠的事這麼清楚啊。啊,我有看到你們在卡拉0K裡聊得很開心的樣子……咦,難道說,像那樣安靜乖巧的女生才是你喜歡的型別嗎?」
「才不是,我沒有什麼喜歡的型別啦——」
「啊,你、你不要誤會喔。」
梨玖顯得有些莫名地焦慮。
「我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啦。小珠雖然話比較少,但她是個好女孩,身為她的好朋友,總會想關心她啊……」
「我們是在聊你的事啦,我想知道你搬家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聊我的事?」
梨玖瞬間瞪大了雙眼,但接下來不知為何視線卻飄到了其他方向。
「我的事……這樣啊,原來你們是在講我啊。」
她說的話似乎有些前後不一。真是奇怪的傢伙。
「呃,就是啊——真要說的話,我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大部分都是受到天人哥的影響喔。」
「受到我的影響?」
「對啊,我小時候不是很愛哭,而且經常被欺負嗎?但是天人哥每次都會來幫我我……對天人哥一直都抱有一種憧憬,很希望能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梨玖話一說完,立刻哈哈哈地發出笑聲,像是要掩飾自己的羞赧一樣。
「自從搬家後我才發現,天人哥已經不在我的身邊,如果只是一直等待著別人來保護我,我永遠沒辦法變得像天人哥一樣堅強。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雖然過程中也碰上了很多問題,有時候也會遇到挫折,但最後我還是找到了和別人相處愉快的方法。大概就是這樣囉。」
「喔……你還真努力呢。」
聽見我這麼一誇,梨玖有些害羞地露出微笑。那表情就和小時候無異,既透明又天真無邪。
原來我在梨玖心中擁有這樣的地位啊……嗯,真令人欣慰。
但是如今的我已不再是英雄了,我已經不會再像過去一樣幫助或者保護他人。想到這裡,不禁讓我對眼前的女孩產生些許歉意。
「……啊,說到這個,天人哥住在中立國宿舍對吧?」
在搭上公交車前,我稍微向她過自己目則的狀況。
一般學生雖然也都耳聞過中立國宿舍或『天秤會』等名字,但對他們而雷,中立國宿舍就等於是龍蛇雜處的特異宿舍,而『天秤會』也不過是虛有其表的互助會而已。
「宿舍裡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冰室亞夜花的女生?她和我是同班同學喔。」
「啊啊,確實有這個人。」
我的腦海中浮現那位面無表情的繭居女神,另外還摻雜了些許複雜的尷尬情感。雖然亞夜花看起來比梨玖年紀更小,但那也是她把自己設定為國中三年級的緣故吧。
「聽說她好像排斥上學,所以我從來沒有在學校裡看過她。有機會的話我還滿想找她聊一聊的……一
「我勸你放棄吧,那傢伙超級難相處的,而且又很冷漠。為了要跟她好好地說上幾句話,我可是費盡了幹辛萬苦耶。」
「……咦,是這樣子啊。天人哥和冰室同學好像感情很好的樣子嘛。先前你還特地跑到超市購物,難不成是為了要做飯給她吃?」
「嗯?啊啊,因為宿舍的餐點是由我負責打理的啊。我用飯來引誘她,好不容易才可以跟她說上幾句話呢。」
雖然進展到這個地步……算了,先不管了。其他的事回去再想吧。
喔,是這樣啊——」
梨玖的表情不知為何顯得有些興趣缺缺的樣子。
「有什麼問題嗎?」
「沒事啦。啊,我要在下一站下車,謝謝你送我到這裡。那個……」
梨玖難得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接著立刻又像是下定決心般地用力擡起頭。
「如果下次我也在校門口等你的話,會不會造成你的困擾?我們偶爾像這樣一起回家好嗎?」
「好啊,反正我現在也還沒有加入社團的計劃,你有手機嗎?我們來交換信箱吧?」
「啊,那個,其實我沒有手機。不過如果天人哥願意告訴我你的號碼,我會很開心的。」
我從今天拿到的學生手冊上撕下一頁,寫上自己的電子信箱和手機號碼後交給梨玖。
「來,給你——也幫我跟阿姨打聲招呼喔。」
過去我曾到梨玖家裡玩過好幾次。她有上班族的父親和專職主婦的母親,我記得好像還有個小她一歲還是兩歲的弟弟。
梨玖瞬間忽然變得面無表情,接著立刻轉成略顯困惑的笑容。我不禁皺起了眉頭。不知為何,梨玖的表情令我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痛楚。
「……天人哥,你家裡的人都好嗎?」
「嗯?啊啊,妹妹和老爸都很好。不過母親幾年前就過世了。」
「這樣啊……我還記得我住在你家對面那時候,阿姨的身體就不是很好。真是辛苦你了。」
公交車停了下來。梨玖緩緩步下臺階,一直到最後一階才又回過頭來。
「現在我一倜人住在一間小公寓裡——再見囉,天人哥。」
二個人……?啊,喂!」
當我望著梨玖遠去的背影賣力地呼喊時,公交車的門就像是要隔絕我的聲音似地無情地關上了。
公交車再次發動,我則在搖晃的車身中思考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梨玖的雙親應該不至於是會將孩子拋下不管的人。但是一般來說,國中生就開始過著獨居生活也是不太正常的情形。
但是話說回來,我不覺得我應該如此隨意地揣測。畢竟我早就放棄做這樣的事了。無論我再怎麼思考,也不代表我能在這件事上盡任何力量,況且即使我擅自插手,也不能保證事情就會因此好轉。
「……當事人也不在這裡,我就算想再多也是白費工夫。」
反正之後見面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她願意的話,總有一天會主動告訴我的。
「歡迎回來——」
回到宿舍後,烏爾莉卡立刻上前迎接。我應了聲「我回來了」後,便開始確認放在玄關前的留言板。看來今天所有人都會在宿舍吃晚餐。
這個留言板是我提議放置的,如果有人因外出或其他私事而無法在宿舍用餐時,就要寫在留言板上讓我知道。萬那和龍太常會在上頭畫一堆莫名其妙的塗鴉,因此有時整個版面會變得雜亂不堪。
我將書包放在成了我專屬空間的會客室後,便前往廚房。
「我要來幫忙AA我——要來幫忙AA——」
烏爾莉卡一邊哼著走音的曲子,一邊跟在我身後走著。
今天的晚餐是排骨料理——烤帶骨豬肋排——另外附上蔬菜湯。放在冰箱裡的豬肉昨晚已經浸在醬汁中,接著只要烤過就行了,並不會花上多少時間。
「……喂,亞夜花還好嗎?」
我一邊切著蔬菜,一邊問身旁的烏爾莉卡。
「跟平時沒兩樣喔——就是一直在看動畫打電動。嗯!—可是好像有點沒精神耶——?
呃,比如說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把遊戲光碟放到DVD播放器裡,然後拚命按播放鍵——還有玩網路遊戲時,因為小失誤連續死了六次,結果她就生氣地把計算機螢幕踹倒之類的——」
這樣應該不能算是還好而已吧?
「啊,而且她好像很在意天人先生的事——她會一直念著這傢伙什麼時候下課,或是這傢伙乾脆別回來算了之類的。」
「……與其說是在意,根本是徹底被討厭了嘛。」
看來她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我,對我的厭惡程度完全升級了。我只能嘆氣了。原因想必是昨天發生的事。
如果能設法恢復彼此的關係就好了……我應該立刻過去道歉,還是等待一段時間,讓她的怒氣冷卻下來比較好呢?
「——哇,好險!」
菜刀差一點就要切到手指了。得集中精神才行。
揮之不去的鬱悶戚持續在胸口盤旋著,我將高麗菜絲丟進了大鍋裡。
「我排好盤子了。還有其他需要幫忙的事嗎——?」
穿梭在廚房與餐廳之間的烏爾莉卡精力十足地說著。
「謝啦,目前這樣就行了,晚餐很快就好囉。」
大型微波爐發出低沉的聲音,電飯鍋也跟著冒出蒸氣。這兩樣都是我拜託弓虎所添購的家電,——正確來說應該是我向弓虎請款後,再由我到電器行買來的——但做飯時倒是派上了很大的
我如此回答千那的疑問。
「啊,那也幫我做一個便當吧。」
「萬那,你又要給天人同學添麻煩……」
「誰叫姊姊都不幫我做便當——每次都要我自己做。」
「那、那是因為……要、要我做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我來做便當的話,恐怕會……」
「好啦、好啦,只是說說而已,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勉強了啦。我說得太過火了,對不起喔。」
「是指我做料理太勉強的意思嗎?」
「你做出來的料理不是全生就是全焦,因為姊姊的字典里根本沒有『強弱』跟『適度』兩個單字啊。」
「嗚……」
千那發出空虛的哀嘆。
算了,即使得多做幾個便當,也花不了我多少時間。而且那樣萬那早上也會使用廚房,兩個人一起用的話反而擁擠。
「隔日輪流做便當如何?條件是輪到萬那的時候,你可以自由使用當晚剩下的食材。」
「成交。」
萬那點頭同意。
和平常沒兩樣的弓虎打著呵欠坐了下來。除了亞夜花之外的所有人都到齊了。
「飯也已經煮好了,那麼就請大家開動吧。」
我稍微頓了一下,接著慎重其事地宣佈。
「我幫亞夜花送飯過去。」
「啊,烏爾莉卡來送就好了……」
「沒關係,你先吃吧。」
盯著眼前的肉不放的烏爾莉卡,簡直就像是隻在主人下令前只能瞪著肉流口水的小狗一樣,這時候還要她去送飯也太可憐了。而且身為廚師的我,當然也希望客人能夠趁熱品嚐料理的美味。
最重要的是,我必須和亞夜花把話說清楚才行,幫她送飯過去說穿了只不過是個藉口而已。
我端著放有料理的托盤朝亞夜花的房間前進。到了房門口時,我先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敲門。
「——我送飯過來了。」
時間似乎稍微停頓了一拍,但最後房門還是緩緩地打開了。
眼前的女孩表情與平時無異,仍然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但今天的亞夜花看起來似乎心情比平常來得更差。但也有可能是我內心先人為主的想法所造成的。
先前雖然透過烏爾莉卡牽線而和亞夜花一起吃過幾次飯,但我獨自一人幫她送飯倒是第一次。亞夜花並沒有叫我立刻離開,於是我帶著幾分尷尬踏進了房裡。
我先將手上的托盤放在一旁,然後一邊拿出折迭桌,一邊思考著該說些什麼。想不到亞夜花竟然先開口說話了。
「……你今天很晚才回家嘛。」
「啊,對啊。我跟班上同學出去玩。」
對話就到這裡中斷。
架好桌子完成用餐的準備後,亞夜花也跟著拿起筷子,但卻立刻停止了動作。看起來似乎是在傷腦筋眼前的烤帶骨豬肋排該如何下筷的樣子。
「別太在意形象,用手拿起來大口啃也是一種訣竅。啊,該不會是因為我在這裡,所以你不好意思?」
「沒那回事。」
亞夜花用雙手握住骨頭部分,稍微看了一會兒後,才像是下定決心般地啃了起來。
「好吃嗎?」
「……不難吃。」
「太好了——你的嘴角沾到醬汁了啦。」
我拿起衛生紙為她擦拭嘴角,亞夜花則毫無反應地讓我擦拭。我總是覺得,這傢伙應該早就習慣讓別人服務了吧。不過也有可能只是懶到不想移動身體也說不定。
「……昨天我擅自把窗簾拆下來,對不起。」
我們兩人在近距離之下眼神交會。亞夜花忽然瞬間僵住了動作。
「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隨便干涉你的私生活,還做了多餘的事,我很抱歉。我有在反省了。」
我始終認為亞夜花只是個單純的懶人,只是因為任性而將自己關在房裡,是個只會給別人
添麻煩的神。但如今想想,或許並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對於並不瞭解她的我而雷,其實更不應該以先入為主的想法來清理原本屬於她的這個空間。
一陣沉默過後,亞夜花悄悄地開口:
「……就這樣嗎?」
「咦?」
亞夜花無視我的疑問,不帶任何怒氣或責備語氣,只是輕描淡寫地繼續說著: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請你從此之後不要再踏進這間房間一步。」
***
「……你在沮喪什麼?」
午休時間,我無力地趴在桌上,細屋主動向我搭話。
「我和宿舍裡的人相處得不好,所以很消沉。女孩子真是難懂的生物啊。」
我明明那麼認真地道了歉,而且亞夜花看起來也接受了。但我似乎在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某個部分,背叛了亞夜花的期待。至今我仍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好像很棘手的樣子。不過對我來說,因為女生而煩惱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奢侈了——啊,說到這個,你和梨玖後來怎麼了?昨天唱完卡拉0K後,你們該不會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吧?」
「什麼叫做奇怪的事啊……我只是送她回家而已啦。」
「光是那樣就已經很不得了。」
細屋咬牙切齒地用力槌起桌子。
「你真的很吵耶。」
「可惡,氣死我了,難道我永遠贏不過天生的帥哥嗎——」
「冷靜點啦,你幹嘛一定得和我分個輸贏呢?」
「……說得也是,我應該要覺得能和那麼可愛的女孩子認識就算幸運了才對。即使她已經先被預約走了。」
預約什麼啊。
「好吧,就先讓我把嫉妒擱一旁吧,名冢。」
細屋忽然將臉湊了過來。
「那麼開朗又率直的好女孩真的是很少見,你如果不好好對她,可是會受天譴的喔。」
「我才不會那麼做。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她確實是很少見的好女孩。」
「對吧?而且她還有那樣的身世,就算人生走偏了也不意外,但卻還是這麼努力上進。」
「什麼樣的身世?」
細屋的一句話又讓我想起了一件掛心的事。我從桌上撐起身子。記得昨天珠子提到梨玖時也讓我相當在意。這幾年之間梨玖究竟遇上了什麼事?
細屋有些意外地瞪大著雙眼。
「咦?你不知道嗎?我直接告訴你不曉得好不好耶,嗯……」
「告訴我吧。」
「嗯——好吧。這也不算什麼祕密了——你知道嗎?那女孩的家人全都過世了。我記得大概是在兩年多前吧。」
「全都過世……原因是什麼?」
「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好像是車禍之類的。所有人都當場喪命,只有梨玖奇蹟似地得救——」
細屋講到這裡忽然止住了話。同一時間,教室的門口傳來「名冢,有人找你——」的聲音。我將視線循聲音來源移過去,有個面熟的人正不斷對我揮著手。
「哈囉——天人哥——」
「……喔,怎麼了嗎?」
我的迴應稍微遲了一拍。
「找你一起吃午餐啊,有空嗎?」
梨玖面帶笑容地邀請著我。
國中部學生並沒有被限制不可進入高中部的教室,但畢竟讓梨玖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進來實在太過招搖,班上同學怨懟的視線也會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於是我和梨玖帶著便當離開了校舍。
「抱歉,還把你帶出來。」
「沒關係啦——今天天氣這麼好,我覺得在外面吃也不錯啊。」
因為一開始就沒有決定目的地,所以我將地點的決定權交給了梨玖。最後我們在高中部與國中部校舍的交界處停下了腳步。
「嗯——坐在後面那個板凳上吃好嗎?啊,天人哥,你還有要買什麼嗎?如果只有便當不夠的話,這附近還有國高中部共享的福利社跟餐廳喔。不過人總是很多,其實我不太推薦。」
「不,這樣就夠了。你也是吃便當嗎?」
「嗯,基本上每天都是。」
梨玖將手中的便當袋拿到我面前。
「這是我自己做的喔。不過我是一個人住,所以自己做便當也是理所當然的啦。」
她的表情有些落寞。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決定把握這個機會問個清楚。
「——那個,梨玖,阿姨……是不是過世了?」
如果真是如此,昨天梨玖的態度就不難理解了。當她說出自己一個人住然後轉身離去前的寂寞笑容,也是源自於此。
「啊——……嗯,是啊。」
梨玖略顯尷尬地苦笑說著。
「昨天沒有好好告訴你,真對不起。因為我不想要讓你為我擔心,所以我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說……她是前年春天車禍過世的。」
當時梨玖全家開著自用車到外縣市的遊樂園玩,回程時與對向的摩托車碰撞,梨玖家的車子失控而直接撞上了電線杆,整臺車幾乎因此全毀。
「這樣啊——真是遺憾。」
我對只能說出這類陳腔濫調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
「沒事、沒事啦。我早就已經振作起來了。反而是被同情的時候,我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所以只要像平常那樣和我相處就好了。天人哥應該能瞭解這種感覺吧?」
因為天人哥的母親也過世了啊。我從梨玖的話中讀出了弦外之音。你說得也沒錯。
但是,就算我能體會失去家人所承受的衝擊,我還是會不禁為梨玖擔心。畢竟她是在突如其來的狀況下失去了所有的家人,這點和我有極大的不同。
「……哎啊,是小珠呢。」
梨玖忽然喊出聲來。原來是珠子在我們的對面,手上拿著塑料袋,拖著腳步慢慢地走著。看到她以後,實在讓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接話的我鬆了口氣。
對方似乎也在同一時間發現了我們並且走了過來。和我打過招呼後,珠子便開始和梨玖講起話。
「小梨,你不是要到高中部的校舍吃飯嗎?」
「嗯,後來我覺得還是老地方比較習慣。小珠現在正要吃對吧?我們一起吃吧?」
「咦?可、可是,這樣不會打擾到你們嗎……」
珠子的視線反覆地在我和梨玖身土飄移。
「你不用介意我們啦,人多一點不是比較熱鬧嗎?」
「對啊、對啊,所以一起吃吧——」
此時梨玖忽然「啊」地一聲用手遮住嘴巴。
「怎麼了嗎?」
「我忘了買飲料!我去自動販賣機買!啊,小珠,拜託你帶天人哥去佔位子囉——」
梨玖丟下這句話後,就慌慌張張地跑掉了——想不到就在下一刻,她竟然誇張地摔了一大跤。真是個靜不下來的好動女孩。
「痛、痛死了啦……擦破皮了……」
淚眼婆娑的梨玖按著膝蓋,血也不斷地從手中滲出。珠子急忙拿出0K繃為她包紮。
「對不起喔,那我要再次出發囉!」
梨玖有些不好意思地大聲宣佈後,又飛也似地跑掉了。
「……她從以前就很容易跌倒,真的是個很笨拙的傢伙耶。」
「這一點跟以前都一樣吧。」
珠子嘻嘻地笑了起來。
「你們固定的用餐地點在哪?」
「啊,往這邊走。有一個陽光充沛的地方,而且因為離校舍有段距離,不太會有人經過,是我們的祕密基地喔。」
珠子手上提的袋子裡裝著果醬麵包和牛奶。
「你都在福利社買中餐啊。」
「是的,因為父母親都在忙店裡的事。」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珠子個性木訥寡言,和梨玖正巧是相反的型別。但我覺得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兩人才會如此合得來。正當我思考著還有什麼話題可聊時,珠子卻主動地開口了:
「請問,名冢學長正在和小梨交往嗎?」
「…………咦?」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而珠子似乎為了理解我的反應而顯得有些焦急,於是繼續接著說:
「啊,我問了這麼奇怪的問題,真對不起。不過看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樣子,我想應該沒猜錯……」
「沒有、沒有,我們沒有在交往啦。」
我急忙澄清她的質疑。
「我們只是很久沒見的青梅竹馬,沒有更深的關係了。而且我們是不久之前才再次遇到的,加上那傢伙好像很受歡迎的樣子,怎麼可能會和我交往呢?」
「是、是這樣嗎?因為我覺得小梨怎麼看都很喜——一
就在此時,後方傳來了聲音。
「我回來了——讓你們久等了——來,天人哥,這個請你暍。」
我回過頭一看,梨玖已經將可樂遞到我的面前。
「請我喝……?」
「嗯?你不喜歡喝可樂嗎?」
「不是啦,因為你一個人住,所以……」
「啊,不用為我擔心那些啦。基本上我的生活沒有什麼問題。雖然財產是交給親戚管理,但零用錢我可是拿了不少喔。」
遺產加保險金使得她擁有一筆存款,只要不隨便浪費,到長大成人為止應該不成問題——梨玖如此說著。
在往前走了一段路後,來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確實是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隱密場所。我們隨意挑了個板凳並肩坐了下來。
「車禍發生後,我暫時在親戚家叨擾了一陣子。但是住親戚家上學既不方便,做事情也綁手綁腳的,所以我就在這附近隨便找了間公寓搬過來。雖然剛開始也是滿辛苦的,但現在已經習慣多了,不管是打掃洗衣還是做飯,我全都一手包辦。」
梨玖一邊開啟便當盒,一邊露出無所謂的笑容。
她的便當看起來營養均衡,而且都是不需耗費太多時間的料理,看得出來做得相當用心。
我記得阿姨——梨玖的母親也是個相當會做菜的人。小時候每次到他們家玩時,她總會下廚為我們做美味的料理。但回頭想想,即使梨玖曾向母親學習做菜,在發生事故前應該還沒學到精髓,也就是說,梨玖現在能做出這麼棒的便當,都是她自己的努力所換得的成果。
「天人哥的便當也是自己做的嗎?你好像說過宿舍的餐點是你負責打理的嘛。」
「對啊,我都是拿剩菜和剩下的食材來做。」
今天我準備了自己、萬那和幹那三個人的便當。原本我預定只要上學日就要做便當,但既然決定要和萬那輪流做,相對的負擔也就不再那麼重。順帶一提,不擅長自己做料理的千那,對我說了許多讓人不好意思的感謝話語,還答應之後要請客當作回禮。至少聽起來是件讓人開心的事。
「人數一多,食材的消耗速度也會變得比較快吧。好羨慕喔,像我一個人住的話.就常常會為買東西傷腦筋喔。例如在特賣時買了一堆,結果卻用不完,要儲存的話又必須費上一番工夫——」
此時梨玖突然閉上了嘴。樹林那頭傳來一陣聲音,近似怒罵聲或哀嚎聲,總之是一種與和平無緣的聲音。
我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那頭有人正在打架。
用打架來形容或許不太恰當。仔細一看,一邊是大約十人左右的小團體,另一邊則只有三、四人。形勢明顯地對人數少的那方不利。不一會兒,少數勢力只剩下最後一人還勉強站著,所有人的目標全都集中在眼前的金髮平頭男。這人看起來應該是高中部的高年級生,而虎視眈眈地看著他的那群人——正是成島和他的手下。
遭到七、八個人連手圍毆的金髮平頭男,早已喪失鬥志而不斷地求饒,但周圍的人仍不肯罷手地持續攻擊他。這簡直就和動私刑沒有兩樣。
(太過分了——)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但就在此時,暴行似乎正好劃上了句點。金髮平頭男顏面朝地,保持著如同跪姿般的姿勢一動也不動。成島等人則是一邊起鬨,一
邊補了幾腳後,才滿意似地發出大笑。
「……不要看他們比較好喔。」
梨玖小聲地提醒我。
然而就在我準備移開視線時,當中有一群人朝著我們走了過來。看來我們已經被發現了。
「唷,梨玖,好久不見了呢。」
嘴上叼著香菸的成島故作親近地把手搭在梨玖的肩膀上,梨玖則是表情僵硬地低頭不語。
「偶爾也來陪陪我們嘛,我會教你很多有趣的事情喔。」
「喂!」
我按捺不住地猛然起身。
「啊?你是誰啊?」
成島歪著嘴瞪著我。
……糟糕,絕對不再多管閒事的決心,此時早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啊,那個……學長,我們現在正在吃飯,可以請你不要打擾我們嗎?」
「你說啥?」
成島放大音量,珠子害怕地縮起了肩膀。
「不是啦,她的意思是,希望你可以讓我們安靜地吃頓飯……」
「啊啊?你這傢伙看不起我嗎?是嗎?」
莫名其妙地跑來打擾別人吃飯,還用那副破嗓子威嚇別人,看來這傢伙應該聽不懂人話。
雖然我希望能儘量避免引起糾紛,但眼前的狀況確實讓我不知該如何收尾。
「不好意思,就請你高擡貴手吧——嗚!」
我試圖要化解糾紛,但對方卻不留情面地一腳踩住了我。有夠痛的。
「……你這傢伙就是一年級的名冢吧?」
成島踩著我的腳將臉湊了過來,然後把菸灰抖進了我的便當裡。白飯上頭多了一層灰色的菸灰。而權堂就躲在成島身後喀喀地竊笑著。
「之前受你照顧了。你跟梨玖還滿要好的吧?是好朋友嗎?」
「……嗯,算是啦。」
「既然你是梨玖的朋友,那就等於是我的朋友。以後就讓我們慢慢地、好好地培養感情吧。」
成島發出像是喉嚨噎住似的噁心笑聲,並且把視線轉移到梨玖身上。
「我等著你的答案喔,梨玖。跟我在一起絕對比跟這種傢伙鬼混要有趣多了——走吧。」
成島領著一群手下徑自離開了現場。
我鬆了口氣。雖然幸運地避開了糾紛,但是自己似乎確實地被盯上了。先前多少也猜到可能會發展成這種情形,但實際碰上後還是覺得有夠麻煩。
「……對不起,天人哥。」
成島等人走遠後,梨玖面露歉色地對我說。
「不會啦,我沒什麼關係……不過他說的答案是什麼意思?」
「嗯,其實我跟那個人很久以前就認識了,然後就在不久前,他突然要求我和他交往。」
我察覺到自己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猙獰,此刻梨玖所說的話實在讓我難以接受。
「他說交往,是指要你當他的女朋友嗎?」
「嗯,我當然直接拒絕了他。可是他還是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地纏著我。先前天人哥幫了我們的那次也是,我們碰巧在街上遇到,他就強迫我陪他去喝咖啡。我告訴他因為小珠也在,所以沒辦法去,結果他身旁的人就突然抓狂——啊,我不是在怪小珠喔!你不要誤會了。」
梨玖有些慌張地澄清,接著再次將視線移回到我身上。
「不過雖然他一直死纏爛打,可是至少還不會對我使用暴力,或者做出太過分的事,所以沒關係的。」
真的沒關係嗎?即使梨玖所言屬實,也無法證明成島是個會對女性採取紳士風度的男生,
當然對我更不可能客氣到哪去了。
只是——再怎麼想,如今的我都沒辦法在這時候抽身了。
「如果有什麼困擾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前幾天出手幫助梨玖她們時,我就已經發誓下不為例。但是成島這傢伙似乎沒有收手的打算。既然如此,繼續對付他當然也算在『最後一次』裡面。我仍然不打算毀掉自己的誓言——
雖然怎麼聽都像是在為自己找藉口而已。
「……你果然一點都沒變。」
梨玖小聲地說。
「謝謝你。不過我真的不要緊。畢竟我也長大了,這種事我可以自己想辦法處理。」
她像是要改變氣氛似地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著:
「來,我們來吃飯吧。啊,天人哥的便當已經不能吃了。我的便當分一半給你好嗎?」
「可以嗎?謝謝你,這樣我就不會餓肚子了。」
「當然可以囉,這是你保護了我的謝禮——對了,如果你對我心懷戚謝的話,下次可以用一樣的方式報答我嗎?我好想吃吃看天人哥親手做的便當喔。」
梨玖面帶笑容地說。
***
「嗯——……」
我站在冰箱前雙手抱胸。冰箱裡還放著便當配菜剩下的菜。這些是為了烏爾莉卡和亞夜花而特地做好放著的。
「喂,這些菜你們中午的時候怎麼沒吃?」
我抓住從身旁經過的烏爾莉卡想問個明白。個子嬌小的女僕表情顯得有些尷尬。
「呃——這個,烏爾莉卡有吃了一些,很好吃,但是亞夜花小姐就……」
「啊,好,我瞭解了。」
她八成又是說「我沒有理由拿你的食物」之類的吧。
這世上既有主動對我說想要品嚐我的料理的女孩,也有對我的料理不屑一顧的女孩。我的料理仍然無法操控人心,想到這點真是讓我倍感空虛。我大大地嘆了口氣,接著開始著手準備晚餐——此時忽然有人揪住了我的衣袖。
烏爾莉卡很擔心似地擡頭看著我。
「怎麼啦?」
「啊,那個,天人先生,您會討厭亞夜花小姐嗎?」
「不會啊。」
應該是她討厭我才對吧。
「既然如此,您、您還願意跟亞夜花小姐做朋友嗎?」
嗯——我抓抓頭稍做思考後,緩緩開口說:
「人與人之間如果無法取得共識,那麼這段關係就無法成立。簡單來說,就是我認為對方是我的朋友,但是對方卻不這麼認為時,『我們』就無法成為朋友。」
不只是朋友,情侶或夥伴,乃至於所有的人際關係其實都適用這項法則。一廂情願的想法絕對無法建立起『夥伴』關係,關於這點,曾有切身之痛的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但是聽到這段話的烏爾莉卡卻露出了既似悲傷、又像寂寞的複雜表情。
「啊,喂……」
她就像是要甩開我的呼喊般,自顧自地跑出了廚房。
我不免有些懊惱。至今我仍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誤,但是或許沒有必要將內心想法毫不修飾地說出來吧。大概是因為此刻的我,仍不清楚該如何把握與他人相處的距離。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許多事似乎都不如想象中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