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塊軟木夾著三尺鐵片的劍能快到什麼地步?
陸小鳳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但是他覺得大抵再沒有誰能拿著相同的劍,刺出如阿飛這般迅疾而絢爛的劍光。
那劍光冷得就像是阿飛的眼睛,那眼神讓陸小鳳想起了荒原上的野狼,哪怕瘦骨嶙峋,形單影只,但那雙眼睛卻永遠透著凶狠而又孤注一擲的冷酷。
就像是一場一閃而逝的夢,光亮乍起,轉瞬消弭,阿飛沉默著把自己的劍又在墻角放好,悶聲道:“不買酒就出去。”
那兩個姑娘之一——出劍的那一個,捂著自己的右手,鮮血正順著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地板是經年日久的了,血一滴上去就開始往下滲,仿佛什麼吸血的怪物一般,逐漸洇出一小片不規則的深色。
“你把地板弄髒了。”阿飛說道,他的眼睛直直盯著地上那一小塊深色,他知道仲先生是不會做清掃的活計的,所以最後這血跡還得要他來處理。
血漬是很難搽乾淨的,尤其是滲進了地板縫裡的血漬,他有些苦惱地想著該如何清理,看著那滴滴答答落下的血滲進地板更覺得難受。
“地板會髒的。”他又強調了一遍,看起來竟是有些委屈的樣子。
陸小鳳不知道他為什麼委屈,那兩個姑娘也不知道,她們只覺得憤怒,比起手上的疼痛,那種被撕下臉皮狠狠在地上踩的屈辱感更讓人難以忍受,但到底知道自己打不過阿飛,最終只得搬出神水宮的水母陰姬來威嚇,恨恨丟下幾句狠話轉頭離開。
她們騎來的馬兒掙扎著卻還是站不起來,便乾脆不要了,運起輕功而去。
阿飛用腳尖抹了抹地上的血漬,頗有些不開心地嘆氣,這大概是陸小鳳見他情緒表現得最明顯的一次了,“怎麼了?”陸小鳳問道。
阿飛抿抿脣,道:“地板髒了,很難擦的。”
陸小鳳一愣,啞然失笑:“別人得罪了神水宮多是惴惴不安的很,你倒好,還擔心地板如何。”
所謂無知者無畏,說的就是如此吧。
阿飛歪歪腦袋,眼神無辜,“先生會解決的。”他這麼說道,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著仲彥秋的能力。
仲彥秋卻在苦笑,“阿飛這樣子,可是沒有姑娘會喜歡他的。”
白飛飛這個做人娘親的卻不甚在意,“只要阿飛爭氣點像他那個爹多些,總會有姑娘天涯海角也要追著他跑的。”
人死如燈滅,生死走過一遭還有什麼悟不透的呢,生前耿耿於懷的事情死了之後卻也能輕鬆提起,她隨意同仲彥秋八卦了兩句當年朱七七追著沈浪不放鬧出的笑話,講著講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朱七七那個姑娘啊……”她這麼感慨著,覺得當年那些事好像就在昨天。
她講,仲彥秋便聽著,不評判也不插話,一邊聽一邊慢悠悠地泡著茶,炭火上小銅壺咕嘟咕嘟頂起壺蓋,水澆在茶上,氤氳出滿是清香。
“說起來,倒也不知道快活王的錢最後落到了誰手裡。”白飛飛用這句話結束了自己難得的回憶,仲彥秋把泡好的茶放在她面前,漫不經心道:“許是收歸國庫了也說不定。”
白飛飛被他的話逗笑了,湊在茶盞邊輕輕吸了口茶香,“好茶。”
“喜歡就好。”仲彥秋將白飛飛面前茶盞裡的茶水倒進邊上的花盆裡,又添了新茶。
鬼靈本是碰不到實物的,但經過他手的吃喝之物,鬼靈也可嗅著香氣嘗嘗味道,餘下的食物雖然外形不變,味道卻已被鬼靈“吃”掉。
“你這算是上供吧。”白飛飛調笑道,“沒得三牲五鼎只清茶一杯,可還真是怠慢。”
“那還要不要?”仲彥秋晃晃茶壺揚眉問道。
“要。”
他們兩個說著,全沒將那神水宮的女子當一回事,只仲彥秋後來隨口道:“神水宮還會再來人的。”
一語中的。
也不知那兩個姑娘回去是怎麼說的,這次來的人地位看起來比她們還要高一些,白衣的姑娘騎著匹白馬慢吞吞地停在酒館門口,她打量了下這酒館的模樣,便走了進去。
她看上去也很冷漠,脣線拉得平平的抿著,背脊挺得筆直,像是要上戰場一般。
她挑了個空著的桌子坐下,認真看著掛在墻上的菜牌。
“客官要些什麼?”阿飛迎了上去,他像是已經完全忘了前幾天那兩個姑娘的事情,一板一眼地詢問著客人的要求。
“來一壇酒。”那姑娘叫了酒,又要了兩個杯子,“前些日子我神水宮門下弟子多有冒犯,我代她們賠罪了。”她端起滿滿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霎時雙頰便泛起了紅暈,“只是我神水宮當真有要緊之事需求見仲先生,人命關天,還請代為通傳一聲可好?”
漂亮的姑娘總是有著特權的,當她那柔柔的眼波注視著誰的時候,即使是這天底下最鐵石心腸的人,也要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更何況阿飛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他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抬眼看著通往二樓的樓梯。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姑娘並沒有說謊。
“阿飛,讓她上來吧。”推開門笑嘻嘻來傳話的是陸小鳳,有些人就是天生討人喜歡,這才幾天,就已經成功上了二樓,喝得到仲先生親手泡的茶了。
陸小鳳向來自得於自己的這般天賦。
和陸小鳳喝茶總是不會無趣的,他肚子裡總是裝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亦真亦幻讓人辨不清究竟是他編的,還是真的。他的嘴巴也總是能說出各種有意思的俏皮話來,不低俗也不賣弄,卻總能叫人聽了會心一笑。
但陸小鳳卻是不喜歡喝茶的,尤其是在酒館裡喝茶,是以他坐在那裡總是像坐在了釘板上一樣,時不時便要跑下去混兩口酒喝。
但屋子裡卻也不只是有陸小鳳的,李尋歡過幾日便打算離開這讓他滿心郁結的地方,陸小鳳便在此為他踐行。
楚留香前幾天就啟程回“家”去了,他住在一條很大的船上。
對江湖中人而言,離別已是家常便飯,比起離愁別緒,陸小鳳倒是更加期待能灌上仲彥秋幾杯酒。
他還請了自己的至交好友花滿樓來,當年李家與花家也有過幾分交情,花滿樓同李尋歡也曾在彼此家中有過幾面之緣。
那已經是近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阿飛把那神水宮的弟子帶了上來,然後就下樓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神水宮弟子宮南燕見過仲先生。”神水宮的弟子拱手行禮,“先前多有得罪,還請仲先生見諒。”
她的姿態放得很低,因為她確實是有求於人。
只不過——
“此事有關我神水宮機密,不可輕易說與外人。”宮南燕道,“此番冒昧來訪,亦是聽聞先生可通陰陽鬼神,只是這江湖之中浪得虛名之人不勝繁舉,因而神水娘娘使我稍作考驗。”
她這話說得頗有些無理,本就是有求於人,卻又不肯輕易信任非要弄什麼考驗出來,換個涵養差些的,怕是當場就要翻臉了。
但仲彥秋只是淡淡道:“什麼考驗?”
他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這樣子的了,心態好得很,甚至於還有點躍躍欲試——這些考驗裡有的實在是又有趣又有挑戰性,完美調劑了過於無聊的生活。
宮南燕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好說話,頓了一下後取出一塊玉佩,“這是我神水宮一位弟子之物,神水娘娘希望先生能以此為依憑,告知我神水宮禍事的罪魁禍首。”
“等等等等!”陸小鳳瞪大了眼,“你又不說發生了什麼,又不說具體情況,就這麼一塊玉,哪怕是神仙下凡也做不到的好不好!”
別說是他,其實宮南燕自己都覺得這要求實在是強人所難,只不過這是水母陰姬親口吩咐的,她也只能如實傳達。
“請。”她將玉佩遞到了仲彥秋面前。
“你確定要在這裡嗎?”仲彥秋問道,“我可不能保證我待會會看到什麼,又說出些什麼。”
宮南燕看了看陸小鳳,花滿樓還有李尋歡,道:“諸位大俠都是可信之人。”
她這麼說著,根本就沒指望仲彥秋能真看出些什麼名堂來,權當對方在虛張聲勢,就像她說的一樣,這江湖上別的不多,浪得虛名之人數不勝數,尤其是這陰陽鬼神之事,即便仲彥秋當真有這麼幾分本事,單憑一塊玉佩又能看出什麼來。
“好吧。”仲彥秋把她那點子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卻也不怎麼在意,取了塊錦帕擦乾淨雙手,他接過宮南燕手中的玉佩。
白玉只帶了幾分幾不可查的瑕疵,觸手瑩潤細膩,雕刻成兩指長寬的玉牌,穿了一根紅線,想來本是系在女兒家脖頸上的。
“貼身戴了很多年了。”仲彥秋把玩著玉佩,指尖似乎能夠碰觸到其主人溫熱的皮膚,他猜想那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不諳世事生活優渥,才會養得這麼一身水豆腐一樣嬌嫩的皮膚。
他又看了一眼宮南燕,對方正盯著他的手看,仲彥秋在心裡默默嘆氣,將一直處於關閉狀態的“開關”打開。
剎那間,無數信息從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指尖涌進了大腦。
只要他“想知道”,世界就會將一切的真實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