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我們從最開始講起好了。”仲彥秋調整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坐姿, 他整個人都顯得非常放鬆, 那是一種異常舒展的姿態, 他的手虛虛落在方應看胸前,不知怎麼的方應看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仿佛身體裡的熱乎氣都在從心口往外流, 讓他的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冰水裡一般冷得發疼。
他看著仲彥秋的眼睛, 那雙眼睛太過深沉, 一切光亮都被黑暗所吞噬,眼眸中暈染著的是深不見底的暗色。
就好像, 連魂魄都要被那黑暗吸進去一樣。
但是方應看就是那種直勾勾地看著仲彥秋的眼睛,他心裡頭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某種他所不熟悉的, 滾燙的情感在心頭涌動著, 那是一種讓他不由自主軟弱起來的情感,這讓他感覺非常糟糕, 比人生中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糟糕。
他聽著仲彥秋不緊不慢地敘述,不受控制地,明明並不想要去聽, 但是那聲音就是一個勁地往他腦子裡鑽。
“方應砍這個名字是他的生母為他取得, 那個女人從一開始就認為他不應該活著, 事實上若不是他的養父及時將他帶走,也許他早就死了也說不定。”仲彥秋說道,“後來也是他的養父給他改名叫做方應看。”
這件事應該是秘密才對。方應看下意識地在腦內排除了一圈會把這件事泄露出去的人。
無果。
他的養父方巨俠和養母夏晚衣都不是喜歡多嘴的人,實際上這麼些年甚至有好些人都誤認為他是方巨俠的親子, 即便他幾乎從未遮掩過自己養子的身份。
仲彥秋自顧自地往下說,眼睛看著方應看,又像是穿過他看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那是一個……從小就心高氣傲的孩子,雖然他外在表現並非如此,他的這裡——”他指了指方應看的胸口,“一直都是空盪蕩的,讓他無所適從的空茫,善與惡,好與壞,他眼裡這些東西的分界非常模糊,這讓他覺得自己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格格不入。”
“正是這種空茫,催生出了貪婪。”
“他一點也不快樂,一點也不幸福,就算他有著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羡慕的一切,他也感受不到滿足,與其說他拼命向上攀爬是為了野心,倒還不如說是一種本能。”
渴求幸福,追逐快樂,這是人類的本能,誰也不能對此多說半個字。
方應看覺得更加不舒服了,雖然仲彥秋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但是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語氣裡那種漠然的高高在上,這種感覺非常糟糕,糟糕得讓他想要跳起來狠狠一拳打在仲彥秋那種雲淡風輕不動聲色的臉上,讓他知道知道方小侯爺不是好惹的。
若是換了別的什麼人來,現在可能已經徹底炸了,哪怕被制住動彈不得,心裡頭估計仲彥秋也已經死過幾千幾萬遍了,但偏偏他是方應看,隱忍又有耐性的方應看,所以他在短暫地暴怒之後飛快地恢復了冷靜,一種比他任何時候都要冷靜的冷靜。
自己今天可以說是非常失態了。
方應看想著,從一開始就被先聲奪人亂了陣腳,又被步步緊逼著盡數如了對方的意,在陷阱裡栽得不輕。
索性還沒有到一敗塗地的地步。
方應看又笑了起來,短短幾秒他就又變成了那個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方小侯爺,施施然聽著仲彥秋一點點把他少年時的經歷——有些甚至他自己都忘了——說出來,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聽到主角作惡,就會皺皺眉有些厭惡,聽到主角落難,又會嘆息感慨,若是仲彥秋誇獎主角,他也會仿佛與有榮焉一般微笑,全然抽離於事外的樣子。
他並不害怕,如果現在沒有被點住啞穴,說不定還要和仲彥秋交流交流劇情。
到底還是年輕。
人總是越是大越是會有敬畏之心,年少時一把抓起玩鬧的蟲子,懂事後就會害怕,年少時肆無忌憚攀爬的屋頂,長大了只踩在上面就會腿軟。
因為年少無知,所以無畏。
“年輕人還是要有點敬畏之心的好。”仲彥秋看著方應看,方應看也看著仲彥秋,他的眼神裡沒有半分惡意,還帶了幾分柔和的笑意,好像對面站著的不是半夜闖進他的屋子把他制住的無理之徒,而是與他相交多年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一般。
當方應看這麼看著別人的時候,無論是誰都會忍不住對他多上幾分好感。
他仔仔細細打量著對面的這個男人,清冷淡漠極肅穆的外表,寡淡無趣得像是一杯白水。
和蘇夢枕有些莫名的相似。方應看想著,不是外貌,而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氣質,如果蘇夢枕再老個十歲二十歲,那種被歲月洗練而成的氣質會更加的明顯。
方應看因此而感覺有點可惜,畢竟在他心裡,仲彥秋已經是個死人了——對於知道得太多的人,他從來都不介意抱有最大的惡意。
仲彥秋一個個數著他殺過的人,做過的惡事,他卻還有心思想著不知道對方知不知道自己說得越多,他就越想殺了他。
當然是知道的。
方應看殺意燃起來的時候,仲彥秋就已經察覺到了,但他仍然一副毫無察覺的樣子,慢吞吞念叨著那些他在方應看身上“看”到的東西。
世上的惡人總是要比好人多,他很早以前就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年輕人總是比較有勇氣的,仲彥秋話鋒一轉,講起了方應看入京後的故事。
他講得越來越多了,年少時的方應看是潛龍在淵,無論仲彥秋說得再怎麼詳細也逃不過那些繁瑣無趣的事情,入京後的方應看就是飛龍在天,心底那仿佛永遠也填不滿的空洞催促著他奮力往上爬。
比高處不勝寒更可怕的,是滿腹才華無人知,天下人只知他是方巨俠的養子,而不知他方應看之名。
方應看不是個好人,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或者說,好與壞的界定又在哪裡?
不一樣是爭名逐利,不一樣是滿手血腥,他只不過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去取得自己應得的東西罷了。
所以仲彥秋一個個念叨著他殺過的人做過的惡時他的內心毫無觸動,有些人他都已經想不起來到底是誰,被仲彥秋提起才想起原來還有這麼個人死在自己手裡。
但是當仲彥秋開始講起他的謀劃,講起他是如何在開封經營起有橋集團,講起那些只有他自己知曉的野心與籌謀時,甚至聊起那些還未發生,但倘若他真的身在局中大概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的事情時,突如其來莫名的戰慄感讓他毛骨悚然,後背細細密密地滲出冷汗,風一吹冷得刺骨。
他不知怎麼的想起仲彥秋的那句“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的過去,他的現在,還有……還有他的未來,似乎都被固定在了這個故事裡。
他猛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懼,這種感覺不能更加糟糕了,他的胃裡翻騰著喉嚨一陣陣抽搐,一股子不知從哪裡來的氣想要從肚子裡頭往外衝,他想要堵住仲彥秋的嘴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就好像他小時候抓住了一隻蒼蠅,把它關在一個琉璃罐子裡,每天盯著它四處亂飛亂撞,但就是飛不出那個罐子。
一直到死都沒有飛出去。
他在仲彥秋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和那隻蒼蠅一模一樣的滑稽。
無論再怎麼飛,都永遠飛不出那個罐子。
仲彥秋笑了起來,他抬手解開了方應看的穴道,方應看身體一松,卻是往後坐在了地上。
他無法動彈,如同那隻蒼蠅的最後,奄奄一息地落在罐子底,翅膀與其說是在扇動,不如說是在抽搐。
它仍然是想要飛的,但是卻飛不起來了。
“你還年輕。”仲彥秋蹲下身,就像摸著丟了肉骨頭可憐巴巴的小奶狗一樣摸著方應看的頭髮——方小侯爺本是已經準備就寢,黑髮披散著,手感並不如何柔軟,發根處還有點微微的卷曲,“年輕人的未來總是最難預料的。”
所以他總是對年輕人寬容些,因為他們象徵著無限的未來。
方應看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被嚇到了有點回不過神一樣,下意識地蹭了蹭仲彥秋的手。
“做個乖孩子?”仲彥秋又摸了摸他的頭髮,幫他攏起半敞的寢衣。
方應看木訥地點點頭。
仲彥秋起身正準備離開,袖子被方應看拽住,方小侯爺坐在地上眼巴巴看著他,期期艾艾道:“那……那些事情……”
“我不會說出去的。”仲彥秋笑道。
方應看露出松了口氣的模樣,又趕忙掩飾道:“那你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這是他對外一貫率真無心機的模樣,又滿是一股子神氣勁,這副面具他戴得太久了,久到都認不出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那就不打擾小侯爺了。”仲彥秋轉身走了幾步,推開門——
嚴格來說是反手拽下一扇門板,擋住了自身後襲來的攻擊。
門板炸裂,勁氣仍如驚濤怒海衝著仲彥秋襲來,直指命門!
門板之後方應看眼中寒光四溢,哪有半分木訥瑟縮。
他總是最能忍的,也總是最會演戲的,所以他也往往是活到最後的。
從被制住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醞釀著這一招,耐心地等待著最好的時機,他可能只有一次機會,也只可能有一次機會。
這是他傾盡全力的一擊,在最合適的時機,最合適的角度擊出,沒有留半分活路。
他也成功了。
仲彥秋只能藉著門板的微微阻擋側側身子,最後只能生生受了這一擊。
方應看的眼中流露出幾分喜色,繼而又化作了深深的驚駭。
那驚駭永遠的凝固住了,凝固在他還年輕著的,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裡。
“還挺疼的……麻煩了啊……”仲彥秋擦了擦嘴角的血,有些頭疼的看著落在衣襟上的血跡,蘇夢枕是得要多瞎,才會看不見白衣服上的紅血。
嗨呀,又要惹蘇夢枕生氣了。
真是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