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仲先生。”狄飛驚溫溫和和地笑著, “在下身體不便, 還望見諒。”
他的聲音細細弱弱, 下一秒就會斷氣一樣,一個頸骨斷了的人,總是很難說得出話的。
“無事。”仲彥秋淡淡道, 走過去坐在石桌邊, 拎起茶壺倒了杯茶。
狄飛驚也倒了一杯茶, “我的那些個屬下失禮,狄某以茶代酒, 在此向您賠罪了。”
他的措辭很是謹慎,仿佛面前坐著的不是一個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而是像六扇門的總捕諸葛正我, 像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蘇夢枕那般, 哪怕跟他站在相反的立場上,也不得不對其抱有一分尊敬。
仲彥秋舉起茶杯象徵性地碰了碰, 淺淺抿了一口。
狄飛驚因此而笑得更加溫和,他本來就是個極好看的男人,笑起來更是如春水初融繁花初綻。
“那就是最好了。”
他輕輕說道。
雖說是打著有要事相商的明天把仲彥秋請了過來, 然而狄飛驚卻只是拉著仲彥秋隨意扯了些有的沒的的東西閒聊, 倘若不看立場, 那麼天底下確實很少再有人比狄飛驚更加適合做朋友了,他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樣的話,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而又絲毫不讓人覺得冒犯。
仲彥秋甚至還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些善意,是的, 善意,雖然很少但卻是貨真價實的善意,立場問題並不妨礙狄飛驚欣賞那些有才華的人,但是同樣的,這份欣賞也不能動搖他對於六分半堂,嚴格來說是對於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的忠心。
要知道,雷損已經老了,他的女兒雷純還是個不能習武的弱女子,狄飛驚手裡握著六分半堂的大半權柄,假使他振臂一呼,說不得六分半堂的主子是誰還需另說。
可他就是這麼死心塌地地追隨著雷損,完全不受任何流言蜚語的影響,安心地待在自己二把手的位置上,仿佛沒有任何野心一般。
今天的天氣很是不錯,即便已經入了秋,卻也沒有什麼寒意,反而顯得頗為涼爽,院裡種著的都是長青的松柏,又有一棵楓樹,正是艷紅如火的時候。
小爐上滾著熱水,蒸汽頂開蓋子,發出細微的聲響,有落葉晃晃悠悠不知道從哪裡飄了過來,落在壺蓋上的前一秒,被勁氣擊得粉碎。
“這葉子不好。”狄飛驚輕飄飄地嘆氣,“若是落到了水裡,會污了味道的。”
仲彥秋說道:“明明茶也好葉子也好都是枯葉子,偏偏放在一起味道就糟糕的很,倒也不知為何。”
狄飛驚沉默了幾秒,道:“大抵是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罷。”
“也許吧。”仲彥秋說道,“不過也總有些好喝的時候,這時節桂花曬乾了和茶泡在一起,滋味頗好。”
狄飛驚笑道:“六分半堂裡有幾棵桂花樹今年開得極好,曬乾了也可送給先生些。”
“那我就——”
“金風細雨樓雖說門戶小些,桂花樹還是有的。”
仲彥秋話沒說完,就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
卻是楊無邪親自帶著人來了。
狄飛驚囑託過,所以外頭六分半堂的人沒有刻意阻攔,任憑著楊無邪帶著人一路順暢地走到了門口,楊無邪也有分寸,沒有刻意挑起事端,知道自己來的目的主要是把人帶走,約束著下屬不要衝動。
好吧,雖然楊無邪也不知道自己要帶走的人到底是誰,蘇夢枕只是在前幾天突然來找他,叫他安排好人手,這幾天不要出門,隨時準備去六分半堂在城東的一處據點接人,可具體什麼時候去,蘇夢枕也沒告訴他,只是神神秘秘地說什麼時機到了他自然會知道。
某一瞬間,楊無邪甚至懷疑自家公子是不是中了邪。
結果不到兩天,下午他正對著賬呢,就看見王小石和白愁飛匆匆忙忙跑回來說是他們的一位朋友叫六分半堂給請了去,再一問,王小石卻是在蘇夢枕的房門口撞見的人,還當他是金風細雨樓的人。
金風細雨樓幾千兄弟楊無邪一一熟記在心,可沒有任何一個是姓仲的,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蘇夢枕來找他時那副洞察先機的表情,心下一凜點足了人手立刻出了門。
他本以為會是一場惡戰,他還特意安排了不少好手接應,結果沒想到居然一路暢通無阻,打開院門就看見了狄飛驚和一個男人相對而坐。
狄飛驚他是認識的,哪怕其低調到一年也露不了一次面,他們總歸會有個那麼一兩次遇上的時候,而坐在他對面的那個人,毫無疑問就是王小石和白愁飛那位姓仲的朋友了。
楊無邪主管金風細雨樓白樓的事務,天底下稍有些名氣的江湖人士沒有哪個是他不知道的,可是看到仲彥秋的瞬間他依舊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之中。
這是誰?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出來。
仲彥秋對著楊無邪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這麼年輕的楊無邪了,一時間還有些懷念。
這麼看來穿梭於各個時間與空間總還是有些好處的,起碼他記憶裡的那些故人,記得的總是那些年輕而又鮮活的模樣。
狄飛驚站起身笑道:“我竟是不知仲先生還是金風細雨樓的座上賓,倒是失禮了。”
“又不是什麼大事,也就沒有張揚出來。”楊無邪笑道,“不過六分半堂請人實在是太急了些,叫我兩個小兄弟嚇了一跳。”
狄飛驚說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留先生了。”他抬抬手,就有僕人捧來木盒,“此番冒昧,多有得罪,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先生笑納。”
仲彥秋看了一眼楊無邪,楊無邪笑眯眯地說:“不是什麼大事,破費了。”回頭叫身後的屬下接過了盒子。
事情就這麼和和氣氣地解決了,出門前仲彥秋看了看周院子周圍,空盪蕩地只有幾棵快掉光葉子的樹立著,幾乎沒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他的視線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停留了幾秒,忽地笑了笑。
楊無邪對他的所作所為毫無察覺,只警惕著六分半堂是不是還有後招,等到繃緊了神經走出六分半堂的勢力範圍,忽然聽見身邊仲彥秋頗為失望的嘆了口氣,“果然還是不行啊。”
見楊無邪扭頭看他,仲彥秋解釋道:“本來想試試看能不能策反他的。”
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有弱點就有辦法一一擊破,只不過狄飛驚一直表現地太過無欲無求,好像心裡只掛念著六分半堂一樣,遠程那些鬼靈們看不到半點破綻,他也就只好考慮近距離觀察有沒有什麼可乘之機。
“果然失敗了。”仲彥秋嘆氣,狄飛驚的確是有弱點,他一直喜歡著雷損的女兒雷純,但是說實話,這個弱點還不如沒有,狄飛驚那種奉獻式的愛戀,有了雷純加成,只會讓他對六分半堂更加忠心耿耿。
於此同時,院子裡狄飛驚也在嘆氣,“失敗了。”
他這話是對走進院子的老者說的。
那人穿著灰衣寬袍,一隻右手攏在左袖子裡,看起來頗有些年歲了,眉宇間又有著十足不怒自威的氣魄。
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秋日裡極好的天氣,他走進來的瞬間似乎一下子陰冷了起來,仿佛山雨欲來的模樣。
狄飛驚的話還沒說完,老者抄著手,等著他的下文。
他年輕的時候並不是個善於等待的人,可以說是性烈如火,他因此而打下了一番基業,但是守天下不比打天下,他的年歲也愈發的大了,也就愈發的善於忍耐,善於等待,善於尋找能夠一擊即中的機會。
狄飛驚思忖許久,終於開了口:“他是絕對不會背叛蘇夢枕的。”
不是金風細雨樓,而是蘇夢枕。
老者道:“你只同他談了一盞茶的功夫。”
他是很相信狄飛驚的眼力的,但是狄飛驚這個判斷下得實在是太過絕對,讓他不得不詢問一二。
狄飛驚抬著眼去看那個老者,他的脖子抬不起來,所以他想要看人的時候,就得把眼珠往上轉,他的眼珠黑得發亮,眼睛的下邊,左邊,右邊都呈現出一種幾乎要發藍的白色,黑色與白色分明,讓他的眼神顯得澄淨而又誠懇。
“我只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了。”他說道,“他絕對不會背叛蘇夢枕的。”
“因為他唯一的弱點,就是蘇夢枕。”
那個人的眼睛是與其外表不符的通透,就像一潭清澈卻又深不見底的水,唯有在談起蘇夢枕時會稍稍激起些許漣漪。
所以狄飛驚就放棄了,他知道無論自己怎麼說,都是沒有辦法說服那個人的。
就像仲彥秋也一樣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放棄了策反他一樣,他們的弱點顯而易見,但是對於彼此站在相反立場的人來說,有這麼個弱點還不如沒有。
“是嗎……”老者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可惜。”
錯失招攬一個這般高手的機會,實在是可惜。
他很清楚方才仲彥秋絕對是察覺到了他的藏身之處,只不過沒有出手罷了。
六分半堂本就已經隱隱顯現出頹敗之勢,金風細雨樓卻是愈發紅火,近些日子蘇夢枕原本急躁的動作忽然放緩了下來,讓他禁不住心生警惕。
蘇夢枕急躁,是因為他病得快要死了,而他一死,金風細雨樓再沒有能夠與他抗衡的人物,現在蘇夢枕的動作放緩了下來,要麼是他的病有了辦法治,要麼就是他找到了後繼者。
無論哪個,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老者攏在袖子裡的手捏緊,開口道:“讓純兒回京。”
“等她回京後就替我下帖子,請蘇樓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