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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知》第36章
第36章

  年初二,獵戶一家與往常並沒什麼不同,男人照舊是上山去。他們的年只過完初一,便算歇完了。家中,幾個小孩在外邊玩雪,女人在內間為他們幾個縫衣服,突然聽見外面有馬匹人聲。他們家並不在山中,而是在距離官道不遠處的山腳下,常有商隊行人天黑走錯了路闖來的,她本也不在意。但聽見自己孩子的應答聲,她還是起身出門去瞧瞧。

  來人是兩馬兩人,為首一人看起來極貴氣傲然,長得很俊,卻神色不好,一副病模樣。在他身後扶著的一人許是他的下人,正在問幾個孩子話。女人的大兒子說:「是有個哥哥來過,長得很好看。」

  那長的俊的年輕人急促道:「他往哪兒走了?」

  小女兒指了個方向,再問細緻點,他們就搖頭了。

  女人警惕地上前,一聲不發地將幾個小孩往身後攬。小廝笑道:「您莫怕,我們家少爺並無他意,只是向您打探些許,那少年人往哪去了?」

  女人還是不吭聲。小廝正要接著勸阻,他主子卻道:「他是我弟弟,因貪玩賭氣才獨自出來的,身上什麼也沒有。」他頓了頓,神色懇切,「他年紀不大,我心裡著實牽掛他在外面如何,您既有孩子,定然明白此種心情。」

  女人有些訝異,心想眼前這人看起來年紀輕輕,又顯然家境殷實,說起話來倒像養過孩子似的,滑稽得很。她遲疑片刻,回想昨夜那少年狼狽的模樣,便小聲道:「他昨兒夜深了來我家,住了一晚後走的,應是往陳鎮去了。」

  秦遠的一顆心終於緩緩放了下去,疲聲問:「他看起來如何?」

  女人想了想:「昨夜來時,渾身都是雪。」

  秦遠的心又給提起來了。他再問十五吃了什麼、睡得怎樣,那婦人又不肯多說,只簡短答了幾句。饒是如此,他聽著還是心坎酸酸疼。他捧在手心裡疼的白玉般的寶貝,看多了書都怕傷眼睛,八珍玉食尚怕咯了牙,如今卻寧願跑出去睡在人家地上、吃人剩下的糙米糊糊。他惡狠狠地心想,算是那小王八犢子活該,最好是再多吃些苦才會知道心狠有報應,回家才能有福享。但再多想幾句,小王八犢子還沒明白道理呢,他自己心裡已經泛苦水了。

  還是少吃些苦吧,秦遠想,找到人之後他得好生教訓一頓,在那之前,還是祈求神明,求其保佑十五能過得順順遂遂。

  秦遠留了一兩銀子與她,算是答謝他們一家收留十五一晚。婦人雖心動,但仍推說不收,秦遠不等她推阻,回身上了馬便匆匆起行。小廝忙率馬跟上,好容易趕至馬後,好聲求道:「少爺,您貴體為重,何不暫且休息……」

  秦遠一路疾行,聞言不為所動,只平淡道:「我自行先去陳鎮,你去快馬尋人來,一道跟上。」

  小廝無可奈何,再勸幾句,生怕秦遠動了真怒,只好依言而行。

  秦遠快馬加鞭,獨自一人在夜深前趕至陳鎮。正是新年時,鎮上亦紅燈高掛,雖人聲消匿,仍顯出喜氣洋洋來。此景越是熱鬧,秦遠越是揪心,一心只惦念著他那孤零零一人的小十五,愈發覺得心痛頭痛,硬是撐著一路問過去,有些人說見著了,有些人說沒見過。秦遠慢慢放下心來,心想十五總走不了多遠,多半還在此處留著。他料想十五半錢銀子都未帶,定住不起旅捨,便挨家挨戶敲門去問。秦遠是兩輩子都未低過頭的,此時卻不得不好言好語、低聲下氣,求問人家門房可曾見過收留過那樣一少年,可回音往往都是搖首。

  夜已深了。旺兒等小廝率馬趕來,看見他們堂少爺一副疲倦至極的模樣,怎一個大驚小怪了得。幾人忙送秦遠至鎮中唯一的一家客棧,剩下的人接著去尋。秦遠一日都未進什麼水食,又落了風寒,若非底子強健,此時早就該受不住了。小廝們開了間上房,好話說盡了,方讓秦遠同意暫且先歇一會。他們幾個伺候好秦遠,再出門令店家備食備水,來回大聲吆喝不止。店家亦知道來了貴客,忙回應招呼。

  十五躺在榻上睡得深深淺淺,他夢中全是各種各樣穿梭變換的場景,一會是父母,一會是秦遠,夢得他不斷夢囈,嘴唇乾裂,蒼白的唇瓣中有一條血色的裂痕。室內炭盆燒得不算熱,他身上蓋的被子已經舊了,發出一股潮濕的味道。屋外突然躥出來旺兒的呼聲,他立馬猛地睜開眼,這間不怎麼暖和的稍房裡仍舊只有他一人。

  外邊人聲腳步聲嘈雜,他能聽出來,其中有幾個聲音來自他熟悉的小廝。

  「少爺……」十五喃喃道。

  少爺怎麼會來?

  是來找他的嗎?十五的心臟砰砰直跳,莫名地滿身是汗。他幾乎是倉皇地爬起來,赤著腳踩在地上,因手指凍腫了,動作很不麻利,七手八腳穿上衣服,將大氅往身上一裹。他慌張地收拾了下東西,將東西全卷進布里包起來——其實也就一個小小包袱,裡邊裝了一兩件衣裳,一些乾糧與藥。他將包袱背起,直直要往外衝尋秦遠去,卻在開門前停住了手。

  我要幹什麼?十五在心裡問自己。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不過兩天就要回,這算什麼。就算他回去了,他還能像以前一樣,對少爺的古怪佯裝不知嗎?他還能安心地只做一個小廝,不奢求其他的嗎?

  他的面色本是蒼白,在聽見外邊人聲的時候亮了不少,此刻又黯淡下去。

  十五慢吞吞地回身,將包袱仔仔細細地收整好,手指都在打顫。待外邊人聲漸稀時,他小心地推開了門。

  已過了半夜,秦遠勉強吃了些東西,於床榻上睡了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旺兒請來了大夫,苦口婆心地勸他好生休息,他口上答應,實際上置若旁聞。他此刻與十五正待在一個地方,可卻遍處尋不到他人。去找的小廝都說問遍了人家都說沒見過,秦遠心中煩躁,令他們再去各間商鋪問問,然而已至深夜,整個陳鎮都近乎昏黑,除了這間客棧外,沒有別的店還開著門了。幾個小廝跟著跑了兩日也都疲了,秦遠無奈,只好讓他們暫且休息一晚。

  秦遠遣下人們去休息,他自己卻睡不著。他獨自穿戴上外衣,懶得叫起旺兒他們,便一人下樓去要些酒。店裡的夥計本就昏昏欲睡,見客人要酒,搖頭晃腦半天,方打起精神來去拿酒。

  秦遠立於木櫃前等候,突然道:「你可曾見過一長得很俊的年輕人,十六七歲,只他一個,帶了匹馬。」

  夥計回過頭來,訝然道:「見過!可不是今日來住店的?」

  秦遠愣了愣,當即抬高了聲音:「他就在這裡?!」他頓了頓,滿心驚喜幾乎淹沒了,忙急切道,「他在哪間房?」

  夥計遲疑道:「那位客官一個多時辰前剛來退了房,現今恐怕已走遠了……」

  秦遠懵懵然,似沒聽清楚一般。

  一個多時辰之前,豈不正是他來住店的時候?

  十五瞧見他來了,便悄悄地走了,半點消息都不留,連面都不願意見他一回。

  秦遠好似迎面接了一巴掌,腦袋都是昏的。他兩輩子都活的肆意妄為,自覺順風順水,卻在同一人身上反復跌跟頭。他想不明白,那小孩對無關的人都能捨得借金借銀,對風月場上的姑娘心生同情,為一個廚娘的死難過,卻唯獨對他這樣狠心。他還以為小孩是賭了氣,見著面就好了,現今才發覺,十五是壓根半點都未曾留戀。半年多的情意在十五眼裡什麼也不算,不過將一切丟還給秦遠,自行而去,瀟灑得很。

  秦遠面無表情地上樓,挨個敲房喚醒小廝們。幾個小廝滿臉混沌,瞧見主子都還迷迷糊糊。只聽他們堂少爺發話,聲音輕輕的,似乎很溫和的樣子,卻只有他們幾個熟悉伺候的方知道,這是動了真怒了:「十五一個多時辰前離開的這客棧,現在開始找。」

  旺兒一愣,心裡叫苦連天,心想外邊這天寒地凍的往哪兒去尋?他正要硬著頭皮勸一句,又聽秦遠補充道:「若是尋不到,你們也不用回來了。」

  幾個小廝忙應是是,飛快下樓牽馬去。

  秦遠閉了閉眼,扶著門立了一會。他一間間房地走過去,正是過年,遠行人不多,房間大多都是暗的。他不知道十五住的是哪間,只是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後,才緩緩下了樓。他風寒未好,一小廝借了客棧的馬車,讓他坐於車中,一行人再次分散開來四處去尋。旺兒平日最常伺候,便由他待於馬車內照看著。但旺兒心裡卻心不甘情不願,明眼人都知道少爺此時身體抱恙心裡頭也抱恙,他半句話都不敢多嘴,生怕惹了主子不高興。

  深冬的寒夜裡馬車轆轆而行,這車不算好的,行起來顛簸得很。旺兒頭也不抬,專心為少爺燒茶,卻聽秦遠突然道:「他是真的不想回來了。」

  旺兒一愣,手上動作停了停。

  秦遠:「他既死心塌地喜歡待在外邊,我還去找他作什麼?」

  旺兒心想可不是嗎,但他哪敢真這樣說,一通話在心裡斟酌半晌,最終委婉道:「但十五身上定是缺衣少吃的,縱是要出去,也不能這樣出去,豈不容易受委屈……」

  秦遠喃喃道:「是,他賣身契還在我那。怎樣也要全給他,安排妥當再讓他出去。」

  旺兒忙言有理有理正當如此,秦遠好似為自己找足了理由,閉上了眼睛,全不顧馬車顛簸,一副只待尋到人的模樣。

  只有秦遠自己知道,他滿心都是恐懼。

  他腦海中的青年與少年幾乎重合,他們都伸出了同樣細長白皙的手指,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再送向秦遠的胸膛。他們都將自己隱秘的愛意掀開,再決絕地走。他以為重活一趟將不再重蹈覆轍,卻沒想到,十五還是會走的。他甚至分不清,究竟疾病與十五自己哪一個更無情。他茫茫然地想,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上輩子他是錯了,他過於自負,又無心情愛,將十五忽視在一邊。這輩子他溫柔小意、體貼入微,為什麼又錯了?

  「你看的是誰?」

  十五出走前一晚的表情、話語全都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仔仔細細地琢磨,亦問自己:我看的是誰?我喜歡的究竟是誰?假若十五不是十五,他還會喜歡麼?

  這話問的著實荒唐。十五就是十五,天王老子都變不了。他對上輩子的十五滿心傾慕,而不敢親近,害怕褻辱了人。對這個十五卻情不自禁地每日親一親碰一碰,若不是年紀還小,早就將人帶上床去。他捫心自問,他放在心坎里疼的人就是這個十五,他疼這十五孤僻卻溫柔、敏感而多情。喜歡這十五害羞又熱烈、聰明又木呆。這個十五太過活生生明艷艷了,彷彿是上天與他開玩笑,將一池白月光攪成了赤焰,火燎燎地毫不畏懼地燒起來,而他縱是猛獸,也只能在肆無忌憚的火光前投降。

  他算是明白了,秦遠無聲地苦笑。上輩子的十五恐怕亦有溫柔多情,只是他未察覺。這輩子的十五已顯出孤勇清高,他不覺討厭,反而更加更加喜歡。說白了,他喜歡的就是十五這一人。上輩子他失之交臂,已是過往無需回首。這輩子他再捉不住,便再也不指望來生。

  反復震蕩的馬車上,秦遠背靠座椅,閉著眼睛。他有些發熱,指尖都彷彿是燙的,輕輕抬起來碰了碰唇,彷彿在親吻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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