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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祥雲茶樓出來不久,宜寧就看到謝敏身邊的丫頭追了出來,似乎在四下尋找。
這趟其實還是不應該來的。
宜寧回過頭,吩咐車伕回羅家。沒想剛閉目準備歇一會兒,珍珠正要給她煮熱茶,就聽到馬車咯噔一聲響,突然停了下來。
羅宜寧睜開眼,外面有個冷酷嚴肅的聲音響起:「何人衝撞!」
車伕才焦急地回道:「官爺對不住了,這馬兒方才多吃了些松子糖,一時沒跑得穩。」
羅家的車伕怎麼會管別人叫官爺,宜寧微挑開一條縫隙往外看。心裡一個咯噔,酒肆的旌旗招展,街沿邊停是陸嘉學的馬車,還有三十多個親兵隨從,他怎麼會在祥雲茶樓外面!也不知道有沒有在馬車裡。
羅宜寧下意識地回頭看那個丫頭,幸好那丫頭沒找著自己,已經回轉過頭了。
車裡沒有動靜,他應該不在車內吧。宜寧稍微鬆了口氣,示意沈練上前去交涉。
沈練剛走過去和對方說話。茶樓門口就微有騷動傳來,隨後一眾人簇擁著個高大的身影走出來。初秋已經是涼風陣陣,他披了件披風。
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陸嘉學身邊的一個副將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走上前問道:「這是怎麼了?」
陸嘉學卻伸手阻止了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英國公府的護衛,不必了。」
宜寧沒有辦法,只能挑簾下車,讓婆子扶著,她蓋著帷帽給陸嘉學行禮:「見過義父大人,我家的馬兒衝撞了車,還望義父大人海涵。」
這下車主人才終於來了,帶了這麼多護衛,衝撞了侯府的馬車都不下車的人。竟然只是個身形纖弱的小姑娘。
難怪有恃無恐呢,原來是都督大人的義女。
「眉眉真是好興致,怎的孤身跑到這兒來了。」陸嘉學知道若是他不出來,宜寧連馬車都不會下。存了幾分戲謔她的心思。
他怎麼知道自己乳名的?
宜寧心裡狐疑,只當沒注意到一笑:「也只是順帶路過而已。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不打擾義父了。」
陸嘉學一時沒說話看著她,然後笑了:「你一人回去實在是不安全的,過來,我送你回去。」
她帶著護衛,這又是近城,五城兵馬司巡視最嚴,哪裡不安全了!
但是陸嘉學已經上了馬車了,回頭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過來與自己上車。
宜寧暗自咬牙,低聲告訴沈練等人跟在身後,按低了帷帽跟著上了陸嘉學的馬車。他的馬車更加的寬闊,裡頭鋪著軟墊。有股似有若無的杜松的味道,是陸嘉學身上的味道。
宜寧離他遠一些坐下來,馬車開動了。陸嘉學靠著車壁,姿勢輕鬆隨意。
「新婚燕爾,你感覺可還好?」他突然問。
「一切都還尚好,姻緣和睦,不勞煩義父大人費心。」宜寧回答得一板一眼。
陸嘉學低笑一聲。這小丫頭慣常這般跟他說話。
什麼姻緣和睦,宜寧嫁的是她的兄長,對她還好罷了。世上沒有什麼和睦的東西,不過是她沒看到那下面的黑暗骯髒而已。她那兄長可不是個好人。這番帶她去見識一回,也算是作為她的長輩的好處。
他吩咐了馬車幾句。回頭跟宜寧說:「帶你去個地方看看。」
「義父大人見諒,我回家已經來不及了。怕是沒時間跟您去了。」宜寧拒絕道。
陸嘉學淡淡地嘆了一聲:「你莫著急,跟我去看看,你會感謝我的。」
馬車跑在寬闊的磚道上,一會兒竟然出了內城,往著外城的方向去了。道路兩邊種著拂柳,粉牆高立,黑色瓦沿古樸漂亮。路口有座高大的石碑立著,上書三個隸書大字——清湖橋。這景色竟不似在京城,反倒是如江浙一帶溫婉秀美。
宜寧突然意識到這是在哪兒了,這地她原來聽旁人說過。勾欄院是個不入流的地方,但這個清湖橋卻是名伶聚集之地。自江南秦淮一帶來的大家,都在這一帶定居。同時這裡也酒樓眾多,極為豪奢,非常受人追捧,達官貴人聚會常選在此處。
她以複雜難辨的目光看著陸嘉學,他帶自己來這兒幹什麼?
「義父大人,我也無興致來喝酒吃菜。」她嘴角一抿,「你究竟要做什麼?」
「放心,不會把你賣了的。」陸嘉學的語氣懶洋洋的,「你可是魏凌的女兒,若我把你怎麼著了,他肯定要跟我拚命。」
兩人這麼說著話,馬車已經慢了下來,在一家酒樓外停了下來。路邊一扇桐木門打開,馬車跑了進去。陸嘉學的人立刻在院中四下散開,守衛森嚴。他先下了車,對她伸出手要接她:「下來吧。」
男女授受不親……陸嘉學就算是義父,又不是真的父親。宜寧只對他微微一笑:「義父,這般怕是不妥吧。」
「你倒是真避我如蛇蠍。」陸嘉學慢慢收回手,不甚在意地笑了。想爬上他床的人多得數不清,羅宜寧也不用太戒備。她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他還能對她做什麼不成。
宜寧自己踩著腳蹬跳下了馬車,仰著頭覺得太陽還挺刺眼的。她跟在陸嘉學身後,從夾道走出去就是一片開闊的江南園林,怪石嶙峋立於湖上,曲折迴廊連接著三四個亭謝。修得非常精緻漂亮,簾子上掛著鎏金銀香球,一股淡淡的熏香味瀰漫著。
有個穿著褐色團花繭綢袍,約莫三四十歲,打扮貴氣的男子過來迎接。看樣子應該是管事的,急匆匆地來,十分恭敬道:「都督大人難得過來,今日是……」
對於他身後站的羅宜寧,雖是看不清臉,卻一句也沒有多問的。
「程琅今日在這兒沒有?」陸嘉學問她。
這位管事就道:「程大人在這裡,都督大人請這邊過來。」
宜寧一陣無言,這些人有事沒事都朝這裡鑽嗎?她算是有點興趣了。瞧瞧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陸嘉學嗯了一聲,招手讓宜寧跟著她。一行人進了迴廊,迴廊兩側有廊房。有丫頭推開了其中一間朝裡面走。裝飾得也十分奢華,檀木家具,整幅杭綢雙面繡屏風。博古架上還放著一架高高低低的玉鐘磬作為飾物。
宜寧一眼就看到程琅坐在小幾旁閉目養神,旁邊站著兩個丫頭模樣的秀美姑娘在伺候,另一個位置的主人應該還沒回來。他斜靠著迎枕等人,沒得講究。
宜寧一看到就別過了頭。
程琅知道陸嘉學來找他,通傳的人也說是帶著個小姑娘。他卻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就是羅宜寧。就算蓋著帷帽,但是熟悉的人也能一眼認出來。
他彷彿被蜜蜂蜇了般突然跳起來,咳嗽了一聲,吩咐兩個丫頭:「你們先下去吧。」
陸嘉學怎麼會帶羅宜寧到這裡來!還讓她看到了自己這般模樣。以前她就算大概知道,也從未親眼見過啊。程琅不希望自己在她眼裡是這個樣子。
便是她成親之後,他就越發的頹唐了。
他整理好了衣裳走過去,低聲問道:「舅舅,您怎麼帶著宜寧表妹來這裡了?」
陸嘉學見他反應頗大,以為是當著羅宜寧不好意思,也沒有多想。在把圈椅上坐下來,指了指羅宜寧:「帶她來看看,我聽說有幾個官員今日來此喝酒議事,現在在哪兒?」
官員應酬不能只在朝堂上,很多情誼聯絡還是在酒桌上,這宜寧當然知道。
但她還是心中一愣,他這是說的誰?
「羅慎遠等人在天字號房中。」程琅道。
「前面引路。」陸嘉學指了指。
羅宜寧心裡則暗沉下去,陸嘉學原來是帶他過來看……羅慎遠的?他今日出門之前似乎是跟她說過,要和幾個大人去喝酒。若是應酬,陸嘉學帶她來看什麼,她對於這些也沒興趣。
程琅帶著陸嘉學走在前面,羅宜寧問他:「你們這些朝廷命官,多愛來此地嗎?」
這裡的酒樓多半有秦淮大家壓場,否則出不了名氣。
陸嘉學看了她一眼:「我不常來,不過這裡你程表哥有三成的份子,他常來這裡。」
程琅又是咳嗽,笑道:「□□皇帝開國的時候,京中百廢待興。□□皇帝還特地撥錢修建清湖橋,便是為了國庫充盈。我這酒樓大家都是知道的,上了官府文牒登記,算是最有名氣的,所以來的人不少。」
他回望她的時候,表情帶著一點做錯事的忐忑,似乎怕她看輕自己,或者是對他失望。
還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啊。
宜寧低低一嘆,搖頭表示不用管她,成年人和孩子是不一樣的,他已經長大了。而這些都是他的事,跟她無關了。再者開酒樓又有什麼不正經的,不就是有個吹拉彈唱嗎,於那些勾欄院舍來說,這是再正經不過的去處了。
程琅回過頭,帶著他們上樓之後讓小廝打開門鎖。裡頭是個雅間,景色非常好。從這裡看出去是屋頂遍灑陽光的街沿巷陌,再遠一些就是護城河。
程琅把隔間的窗扇打開,就能看到隔壁房間的情景,但是有綠蘿掩映,看得都是隱隱約約的。另一個房中有人聽說陸都督來了,幾個人結伴來請安,宜寧坐在他身後一動不動。人家談笑間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宜寧不喜歡這種打量,有種會錯意的曖昧。
但是陸嘉學什麼也沒說,就沒人敢動。
「該看了。」陸嘉學喝著茶,突然低聲跟她說了一句。
宜寧下意識地從窗扇看過去,那邊的屋內明顯是大得多的,坐了不少的人。應該都是朝廷官員,而且官位挺高的,這些面孔隱隱有些熟悉。羅慎遠坐在他們之間,他向後仰靠著太師椅,與他們一起喝酒談笑風生。
屋內有個名伶在彈胡琴,有人搖頭晃腦地聽她彈曲,有人則未曾注意,而是盯著屋內的棋局牌局。羅宜寧靜靜地看著,他身邊的那個人在低聲同羅慎遠說話,他含笑回應。宜寧認出那位是工部尚書,因為羅慎遠說過他『六十有餘,發跡稀少,鬍子短茬』,非常好認。
那位名伶彈完後滿堂的喝彩。她應該是位有名的大家,穿了件青織金料的褙子,素白月華裙,腰間斜斜地纏著噤步,金玉纏繞間腰只是堪堪一握。牙白的臉清麗秀雅,若不是那股子弱不勝衣的嫵媚,著實看不出是位名伶。
聽到喝彩後她站起來含笑屈身,從高幾上端起酒樽敬客人。一旁的婢女上來收拾琴套。
程琅看她瞧得出身,就說:「這位蓮溪大家是彈胡琴出名的,頭先在揚州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被賣了當瘦馬養著。我見她胡琴彈得好,便叫她以此為藝,聽她一曲需銀百兩。」
這時,那蓮溪姑娘下了榻,從旁邊婢女的托盤裡拿了酒,緩緩走到了羅慎遠身前。聲音輕軟:「素聞羅大人盛名,這還是妾身第一回見得。敬酒一杯,懇請羅大人受酒。」
羅慎遠抬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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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寧突然有些不敢看了,她轉過頭想出去。陸嘉學卻按住她的手,淡淡道:「繼續看,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