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夜已闌珊,月亮扯上片雲遮住自己,自顧自的在後面躲懶,天邊隱隱的泛出一抹黛藍色,雪花飄了漫天,北地荒涼小鎮的燭火,終是被一道掌風悄無聲息地滅去。
陸小鳳本來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夜深人靜,孤男寡男,同床共枕的,就算是柳下惠也得想入非非一會才對,可是燈一息,屋子裡黑漆漆一片,耳邊是聞人羲清淺而規律的呼吸聲,呼吸間填滿那人身上的藥香,在略略遺憾一下主家居然準備了兩床被子之後,他眼睛一閉,陷進黑甜的夢境裡。
聞人羲睜開眼睛,支起身,看著陸小鳳睡得昏天黑地,兩撇小鬍子一抖一抖,時不時的砸吧砸吧嘴似是做了什麼好夢,這麼看,陸小鳳頗為稚氣。
這麼想著,聞人羲又忍不住笑笑,和自己相比,陸小鳳可不就是稚氣的年紀嗎?
他伸出一隻手,想要撫平陸小鳳腦袋上睡得翹起來的毛,猶豫了片刻之後,還是縮了回來。
還是個孩子呢。聞人羲神色複雜的看了半晌陸小鳳沒心沒肺的睡相,幽幽的長嘆一聲,復又躺下身,閉起雙眼。
還是個可以感情用事的孩子呢。
他們這邊安靜了,另一廂卻是熱鬧非常。
準確的來說,應該是雞飛狗跳。
原因?
玉天寶喝醉了。
平心而論,他喝醉了其實真的看不出什麼來,眼神清明邏輯清楚,手也半點不抖,半點也看不出他等西門吹雪等的太無聊足足喝了三大壇烈酒的痕跡。
他慣是個會享受的人,所以除了三大罈美酒,他還叫了一整桌好菜,懶洋洋的提著筷子給自己挑魚吃。
寸縷寸金的玉生香被他隨意地披在身上,領口處一圈雪白的滾毛,襯著他略微上挑的眼型,就像只驕矜又貴氣的波斯貓。
變故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一大群人呼啦啦的衝進來,又呼啦啦的把他圍了個水洩不通,手裡的刀劍磨得雪亮。
來者不善。
沒有人敢說話,場面一時間凝滯下來,就像是一個裝滿了火藥的火藥桶,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火星子,瞬間就「轟」。
徹底炸開,不留活口。
「呵。」玉天寶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嘴裡,魚被料理得很好,魚肉新鮮又甜美,吃得他心情不錯,所以他還算給面子的對著為首的人笑了笑。
「來即是客,不若坐下好好聊聊?」
「此地簡陋,我家主人還請少教主移步小住。」
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一身短打頗為幹練。
「還真是……」玉天寶低下頭,用筷子戳戳魚肉,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你家主人,還真是好——大——的臉啊。」
周圍的人明顯被他的話激怒,略顯激動的手上的兵器都忍不住動了動,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那中年漢子一抬手止住眾人的動作,看起來他還頗有威信,只一個動作,堂屋裡便安靜的沒有半點動靜。
「此地簡陋,我家主人還請少教主移步小住。」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語調平和,和剛剛並無區別。
玉天寶挑眉,忽的笑道:「看起來你們的生意並不景氣啊。」
「此地簡陋,我家主人還請少教主移步小住。」那人努力忍住自己已經堵到喉頭的話,再一次說了一遍已經說過的話。
玉天寶並不驚訝於他的重複:「讓我來猜猜,你來之前,一定有人跟你說過,別多嘴,對吧?」
「……」啞口無言,的確,在他們這群人出來前,就已經被千叮嚀萬囑咐過,千萬別和玉天寶多說話,別看這位少教主武功實在是低得上不得檯面,論起心機智謀,幾百個他們摞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個玉天寶,更枉論這一位是出了名的陰狠毒辣,下手毫不留情。
是以,少說少錯,不說無錯。
玉天寶沒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笑,那種溫和的,好像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的笑,笑的讓他後背發涼。
「此地簡陋,我家主人還請少教主移步小住。」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示意手下動手,他已經決定速戰速決,西門吹雪離開的時間極少,錯過了這個時機,他們就很可能再沒有機會。
玉天寶放下手裡的筷子,竹製的筷子敲擊在瓷器上,發出很清脆的響聲,聲音並不大,但是卻一下子讓場面重新又凝滯下來。
明明知道眼前的青年不是他們一合之敵,但是無論誰都會被此時他身上的氣勢所懾,不敢稍加踰越。
「你看了那麼久的城門,似乎還是沒學會怎麼看人啊。」玉天寶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面色微冷。
但他還是笑著的,冷淡的掛在臉上,未達心底的笑,他的眼底,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寒。
此時他已經聽見了外頭傳來的信號聲,劈啪作響提醒著裡面的人該撤退了。
為首的一咬牙,轉身:「撤!」
玉天寶在他後面說道:「幫我帶句話,下次想見我,要記得規矩。」
他的語氣森寒,聽得讓人後背發冷,寒毛就像是鋼針一樣,根根直立,刺得後背生疼。
待到西門吹雪走進來的時候,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該喝酒的喝酒,該吃飯的吃飯,檯子上說書的先生依舊說的口沫橫飛,台下的玉天寶聽得搖頭晃腦,面前一大桌菜大多只動了一點點,就被扔在桌上慢慢冷透。
一切都很正常,真的很正常,如果玉天寶沒有在睜開眼睛的第一秒就看到西門吹雪的話。
這並不怪他,畢竟這世上總有些人,哪怕站在無數人裡,也是鶴立雞群一般,一眼就能看到的。
玉天寶皺皺眉,站起身:「回來啦。」
西門吹雪點點頭,把手裡用油紙包起來的糕點放在桌子上。
玉天寶孩子氣的很,愛吃甜的,尤其是城東頭那家的梅花糕,今天路過,西門吹雪就順便買了些回來,不然若是被他知道了,十有八九是要跟他堵上半天氣的。
要是別人,哪怕是陸小鳳,西門吹雪都不太會在意這種事情,偏偏撞上玉天寶,他也就只能無奈的投降了。
玉天寶,玉天寶,當年玉羅剎這個名字取得倒還真是頗有遠見,這人這般性子模樣,可不就是被人當成寶寵著的嗎。
西門吹雪略晃神的瞬間,玉天寶走過去,一伸手把人抱了個滿懷。
他比西門吹雪矮上一些,抱住時腦袋恰好能抵在西門吹雪的脖子位置。
「你可算回來啦。」玉天寶說的又輕又軟,就像是只跟主人撒嬌的貓。
「嗯。」西門吹雪抬起手,溫和的應了一句,還是沒有抵過那毛茸茸的,看上去手感頗好的頭髮的誘惑,上手揉了揉。
平時這人可是絕對不會這麼乖順的往他身上靠,西門吹雪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氣,本來酒量就不怎麼好,還喝了那麼多烈酒,不醉才怪。
「回來就好……」玉天寶嘟囔著湊近,眯著眼睛想了一會,一口咬在了西門吹雪的脖子上。
西門吹雪微驚,差點下意識的把人給推了出去,不過按照玉天寶下嘴的力度,要是真推出去了,估計他自己也得掉塊肉。
沒錯,玉天寶咬得很用力,一直咬到他嘴裡都能嘗到血腥味都不肯鬆口,看那個架勢,真的像是要從西門吹雪身上咬塊肉下來一樣。
西門吹雪皺著眉,一手托住人,抬眼掃了一圈,很好,所有人都識相的偷偷溜走了,見身上的人非但沒有停下來,反倒有往他身上其他的地方也蓋個帶血的印章的架勢,他果斷抬手敲在玉天寶後頸上。
玉天寶只覺得後頸一痛,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當然他在昏過去之前,沒忘記在自己剛剛挑好的第二個下口地點咬上一口。
西門吹雪哭笑不得的把人抱回房間,放在床上,給人脫了外衣鞋子,扯開被子蓋上,看著那人一翻身抱著被子睡得香甜,才坐在桌前,脫掉自己的外袍,拿出藥盒處理傷口。
玉天寶那一口咬的很深,卻幸好沒咬在動脈上,出血並不多,西門吹雪對著鏡子撒好藥,還沒來得及拿出繃帶,就看見淡淡的霧氣從窗口瀰漫進來。
很明顯,會這麼出場的人也就只有玉羅剎了。
詐死的人當然不用回魔教處理那一堆能壓死人的事務,所以他就愉快的全國各地溜躂了溜躂,時不時的來騷擾一下他兩個被纏在麻煩裡的可憐兒子。
在玉羅剎這裡,他的兩個兒子早就掛上了勾搭成女干,夫唱婦隨等等奇怪的標籤,一進房間,他看到西門吹雪脖子上的傷口,便笑著調侃道:「年輕人就是玩得開啊。」
經過這麼長時間,西門吹雪早已充分意識到他這個生父的惡劣本性,也根本沒理他,只低頭把繃帶往脖子上繞。
「唉——」玉羅剎長嘆一口氣,「孩子大了,連和我這個老頭子說說話都不願意嘍。」
他說的辛酸,就像他真的是個辛辛苦苦養大了孩子的孤苦老人一樣。
西門吹雪看了看他白皙光滑,連個皺紋都沒有的臉,又瞄了瞄他肌理分明的體魄,面無表情的「哦」了一聲。
那一身的香粉味別以為他聞不到,不知道又是從哪個溫柔鄉里爬出來探望兒子的。
玉羅剎笑起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若說他是西門吹雪的兄弟,想來也會有人信。
伸手給西門吹雪脖子上的傷口繫上一個看上去很可愛的,胖嘟嘟的結:「大福小時候牙疼,我給他敷了點藥,往他臉上這麼一包。」一邊說著玉羅剎做了個手勢,「然後在他腦袋上打了這麼個結,大圓腦袋頂著這個,他想解又搆不著,急的直哭,別提多有意思了。」
「大福?」西門吹雪下意識的重複。
「他小時候身子弱,起了個小名壓一壓,可惜懂事了就不肯讓我叫了啊。」說著玉羅剎搖搖頭,此刻他看上去頗具慈父風範,半點也看不出他曾經為玉天寶決定了一個多麼慘淡的未來。
西門吹雪默默腦補了一下包子臉,哭的兩眼紅通通的玉天寶,放下了打算解開脖子上結的手。
玉羅剎不過是例行公事來看看兒子,在會說話的睡死在床上之後,他對著西門吹雪,氣氛完全熱烈不起來,沒多久他就敗退離去了。
無論武功在怎麼高,也勝不了親生兒子的沉默攻勢啊。
第二天一大早,玉天寶捂著生疼的腦袋從床上爬起來,滿身酒臭讓他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勉強爬起來洗了個澡,剛泡進水裡,就聽到門外西門吹雪的聲音。
「大福,洗完出來吃飯。」
玉天寶把整張臉埋進水裡,掩藏掉自己猙獰的臉色。
玉羅剎!
我跟你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