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茫茫的雪景,看一兩天是奇景,看一兩個月是枯燥,而看一輩子,那只有是認命了。
聞人羲是個在雪山長大,不出意外要在雪山呆一輩子的熊孩子。
這是他酒後閒談對陸小鳳說的原話。
《山海經》記載,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
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而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岩。
崑崙,西北之處的的神山,崑崙山顛,積雪終年不化之地,相傳有神宮一座,白玉為牆,琉璃做瓦。
曾有開山客得進,見二人對弈,鶴髮童顏,衣帶當風,不似凡人,獲酒一杯,色清味美,飲之輒醉,酒醒下山,則百年已過矣。
後前朝開國皇帝明聖祖於此謁見,一人騎白鹿踏空而來,贈錦囊三個,聖祖依錦囊所言行事,立不世之功業。
後人亦有高士尋前人所言入山尋之,遠見一仙宮聳立,似有萬丈光芒透出,欣然前往,便有風雪漫天,遂迷,不復得路。
時至今日,崑崙神宮再無問津者,僅有偶爾的入山遇險者會傳受仙人所助脫困,也多數被當作昏迷時神志不清的笑談。
聞人羲是在雪山上長大的,眼前所見,除了茫茫的白雪就是巍峨的高山,能打發時間的,除了習武就是琴棋書畫這一類所謂的雅好,每天面對的人,除了把自己教養長大的高齡之花師傅,就是被毒啞了,連字也不識的侍者。
少時聞人羲也曾是個活潑的孩童,隨著時間流逝,師傅不願說話,啞僕不會說話,有時師傅聽他嘰嘰喳喳的煩了會突然暴怒的懲罰他,漸漸的他也被磨的就如同這座宮殿一般死氣沉沉了。宮殿裡的人,除了負責採買生活用品的人之外是不能下山的,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個被外界所遺忘的宮殿裡。
而張放,是聞人羲古井無波的生活裡唯一的波瀾,也是他原本一眼望的到頭的人生中唯一的一場意外。
張放是個小鏢師,在干鏢師之前他是個開山人,從十二歲起就每天在山上躥,把山上的靈芝白玉運到山下換錢,這是個玩命的活,山上總是危機四伏的,張放倒霉的碰見了暴雪天,凍僵在了雪地裡,然後就被難得出來溜躂一圈的聞人羲撿了回去。
聞人羲的師傅是從不讓外人留在宮殿裡的,所以聞人羲就把張放丟在了自己無聊時開出來的小山洞裡,灌點藥吊著命,又偷偷的從自己的房間裡運出一些被縟暖爐之類的物品,每天避人耳目的去看上幾眼。
那種怕被發現的心跳和從未做過的鬼祟舉動讓彼時年少的聞人羲覺得刺激極了,張放也幸運的撿回了一條命。
一來二去的,兩人也就成了朋友,聞人羲聽張放講山下的故事,作為回報聞人羲教張放一些粗淺的功夫,那段時光,也是聞人羲蒼白生活裡少有的色彩斑斕,以至於張放傷癒下山時,他還頗有幾分的不捨。
「我一定會來看你的!」彼時臉上還有著幾分稚嫩的張放信誓旦旦的承諾著,幾天之後,他也果真回來了,還帶了山下的芝麻糖和捏面人給聞人羲,只可惜,也就只有那麼一次,就被聞人羲的師傅抓了個正著,從此他們倆就再也沒見過,自此杳無音訊。
聞人羲的生活又一次回歸了死水般的平靜,他在那個山洞前栽上了一株桃樹,本以為活不下來,卻沒想到居然也抽了芽——雖然從未開過花。偶爾他也會想起那段時光,就暗搓搓的算上一卦,知曉對方一切安好便放心了。
再之後,又是時光流轉,如白駒過隙,聞人羲的師傅死了,那個一輩子都被先人祖訓困在山上,也嚴格的將聞人羲與外界的一切隔離的師傅死了,從此聞人羲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
他把師傅埋在了雪山裡,雖然他覺得,師傅也並不喜歡這個像囚籠一樣的地方。
沒有了師傅,聞人羲便成了這座宮殿裡唯一的主人,除了不能下山之外,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已經適應了這種寂寞的生活,早起練劍,午間練琴,夜晚讀書練字,月升賞月,雪落觀雪,雖然無人相伴,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難熬了。
聞人羲釀了一罈酒,雪蓮上的朝露,山頂的泉水,色清如水卻又酒香撲鼻,正是昔年傳說中的仙釀。他把酒埋在了雪裡三個月取出,取出三枚銅錢打算算一算張放現在何處,讓負責採買的人送去,雖然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這個昔年好友,但是他卻是一直記掛著張放的,也還記得那人提起崑崙仙釀時饞涎欲滴的表情。
這一次,聞人羲起卦之時便心有不安,捏著銅錢竟覺得有些手抖,算人在何處,最後一次擲銅錢時銅錢直接從中間斷做了兩半,霎時聞人羲心涼了半截。
再取出籌策五十,聞人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一次起卦,測吉凶,並沒有多出乎意料,解卦的結果只有死局。
他極為平靜,最起碼面上極為平靜的將籌策收好放回,取了無根淨水一盆,盛在白玉盆中,取心頭血一瓶,又取出了少時他給張放處理傷口時沾上血的舊衣。
聞人羲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冷靜的有點不可思議,又瘋狂的不可思議。世人曾盛傳崑崙神宮中有仙人,事實上這座宮殿的確多半曾是仙家府邸,門派中也確有門人登仙的記載,但從前朝門人違背天意贈錦囊以助聖祖之後,就逐漸沒落,傳到了他這一代,也與尋常江湖人並無多少分別了,昔年前輩信手拈來的種種神通手段,他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才能施展。
這一次,不知要削去我多少壽數了。心裡這樣想著,聞人羲剪下舊衣上沾染血跡的一部分,小心的泡浸在酒裡三刻後取出,將酒倒入水中,又將心頭血倒入,恭恭敬敬的三叩三請,片刻後被印染成紅色的水裡翻起波紋,漸漸的顯出了一片月夜之景。
月色很淒迷,象徵著團圓的圓月被一層霧罩著,隔著水面就無端的令人令人透出一股寒意,冷進了骨頭裡。
張放比起他們當年分別時成熟了不少,臉上透著一股子悍勇與風霜的色彩,身形也不再是少年時期的瘦弱,健壯了許多。當年我教教他的功夫,多半是有認真練的。這樣想著,聞人羲覺得有點高興。
他的周圍還有一群夥計,神情都透著一股子放鬆與高興勁。
迎面走來了一個老婆婆,她的背壓的很彎,就像是背了一個很沉重的包袱,又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狠狠的壓著。她挎著一個很大的籃子,上面被一塊很厚的棉布蓋得嚴嚴實實。
「你這裡面是什麼呀?」有個夥計問道,剛剛跑完了一趟遠鏢,他現在對什麼都很有好奇心。
「糖炒栗子。」老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
她的嗓音很嘶啞,聽上去很令人心酸,或者說,讓一個老婆婆在這種日子裡孤孤單單的出來討生活,本就是一件很讓人心酸的事。
「我們買五斤,一人一斤。」張放這麼說著,露出了一個很奇怪的笑,「這次回去,我要去看一個朋友,便給他帶些糖炒栗子吧,他只怕是連見都沒見過呢。」
小夥計從老婆婆手裡接過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分了起來,嘴裡笑嘻嘻的問道:「是哪個朋友啊,怎麼從沒聽你講過?」
「是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了,這一次去,也不知道見不見得到。」張放剝開糖炒栗子的殼,丟進嘴裡。他也記掛著我這個朋友,聞人羲覺得冷透的心逐漸暖了起來。
「你這一路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怕也是給朋友帶的吧,我看,別是你的心上人吧!」另一個夥計開起了玩笑。
張放沒有回答,或者說,他已經不能回答了,他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便立刻抽緊了,口裡泛出了白沫,白沫又變紅了,變成了血。
聞人羲手緊緊地扣住了桌角,他很想扭過頭去,又硬逼著自己瞪大了眼睛看著,把那個老婆婆的一切用力的刻進自己的腦子裡。
老婆婆笑了,滿是皺紋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扭曲,至少在聞人羲和張放的眼裡,那張臉就像是惡鬼一樣令人作嘔。
張放想撲過去,扼住她的喉嚨,但他只能撲到她的腳下,便力竭了。
他的臉正對著老婆婆的裙子,灰布的裙子下面,竟穿著一雙顏色鮮紅的繡花鞋,就是閨閣的小姑娘們常穿的那種,色彩豔麗的繡花鞋,和灰布的裙子一對比,竟是說不出的詭異違和。
唯一的區別就是,老婆婆的這雙繡花鞋上,繡的是貓頭鷹,而不是常見的鴛鴦,貓頭鷹的眼睛是綠色的,恍惚間給人一種錯覺,貓頭鷹是活的,那雙和鬼火一樣的綠色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著你,帶著嘲諷與憐憫的味道。
「小夥子真是不學好,看什麼不好非要看大姑娘的腳。」老婆婆吃吃的笑了起來,舉止中還帶上了些小女兒的嬌態。
張放啞著嗓子問:「我們跟你有什麼仇恨?」
老婆婆笑道:「傻小子,我和你們連見都沒見過,怎麼會跟你們有仇恨?」
張放咬了咬牙,又問道:「那你為什麼要害我們?」
老婆婆淡淡道:「也不為什麼,只不過為了我想殺人。」
她抬起頭,望著濃霧裡淒涼朦朧的圓月,慢慢的接著道:「每到月圓的時候,我就想殺人!」
張放看著她,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的喉嚨上,活生生的咬死她,可是他已經沒力氣了。
老婆婆突然消失了,就像她來時一樣,突兀的消失在了濃霧裡。
月圓得更淒迷了。
聞人羲咬著牙,看著水裡的張放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一時間覺得喉嚨腥甜難忍,嘔出了一口血,咳了兩聲收拾好一切,眼前一片昏黑,手腳都使不上力氣,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蒼白的和鬼一樣。
抬腳想回臥房,還沒等動頭就像針扎一樣痛了起來,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聞人羲恢復意識時,天正大亮,沒他的吩咐僕從從不敢打擾他,是以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了一天,還是睡了一個月。
站起身,腳步依舊有些虛軟,但是並無大礙。
走回浴室想要稍事洗漱,解開發冠之後聞人羲一愣,長及腰際的長發再不是原本的烏黑,而是沒有光澤,如同老人一般的枯白。
雖有些出乎意料,但心裡也多少有些準備。
一番洗漱之後,聞人羲看了看天色,最近幾日都不會下雪,是下山的好日子。
召集了所有的啞僕,每人分發了二百兩銀子,聞人羲將他們盡數遣散了。
坐在宮殿裡看著最後一個僕人離開下山,將原本想給張放的酒深深的埋進桃樹下,聞人羲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釀酒了。
走進祠堂,上了三炷香,低頭叩拜。
「不肖門人聞人羲破規下山,自此再不得回,門派與我有養育之恩,但舊友之仇不得不報,望恕罪。」
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親手關上宮殿的門,開啟門口的迷蹤八卦陣,自此聞人羲再不得回山。
扭頭下山,再不回頭,聞人羲怕自己一回頭,便要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