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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錄》第118章
  

  第118章 帝陵動(十一)

  陸升驟然驚醒時,佘青柳帶著手下,正為他包紮傷口。他猛坐起來,往四週一看,便明白過來,此刻已經置身於大王莊中了。

  他顧不得全身傷口火辣辣疼痛,一把抓住了正站在床鋪邊上,踮著腳為他傷口滴草藥汁的黑兔,匆匆道:「塗白還是塗嬌?勞煩帶我取那件東西。」

  那黑兔在他手中掙扎:「我是、是塗白,大人莫急、莫急,我這就為大人帶路。」

  陸升顧不得佘青柳阻攔,草草將傷口裹一裹,便下了床跟那黑兔一路行去。紫印原本守在屋外,見狀便上前攙扶他,一面歎道:「好不容易忍到今日,再過幾日那黃帝就撐不住了……眼下又是何苦?」

  陸升謝過他好意,只道:「只怪我優柔寡斷,未曾早下決心……但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到了藏寶庫房之外,塗白與紫印皆止了步,陸升便獨自大步邁入,卻見那木盒前,一名年輕男子銀白色華服錦衣,長身玉立,容顏清冷高華,猶若月神臨世,見了他入內才緩緩轉過身,一如既往皺起眉來,冷道:「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陸升大驚失色,急急上前,驚道:「你……」

  他原是要問:你怎麼在這裡?然而你字甫一出口,才發現庫房中箱籠堆積,寂靜無聲,幾時有過旁人?

  不過是相思成疾,以至生了幻象。

  陸升苦笑起來,肩頭額頭、腰側腹背傷口的疼痛也好似愈發難以忍耐,身形搖搖欲墜。他提起一口氣,緩步走到木架前,自盒中取出四方小鼎。

  鼎口仍是白茫茫一片,被封得嚴實,陸升抬手,指尖卻在靠近鼎口時僵住,再難進分毫。

  那人在外時性情喜怒無常、冷漠傲慢,在內時需索無度、酷烈霸道,總叫陸升不堪重負、苦不堪言。如今得以擺脫,原本該歡喜的多、不捨的少。

  然則當真憶起舊事,為何卻儘是甘甜。

  譬如謝瑢幼時,瞪圓了眼問他:你當真不離開?有患得患失之心,皆是緊張他的緣故。

  譬如謝瑢若是同他置氣,轉頭便裝作若無其事,取了美酒佳餚、珍稀玩物前來討好,若是被問起,卻總要滿臉嫌棄、矢口否認。彆扭到了極致,反倒叫人心生憐愛。

  天地寥遠,三界闊大,何以偏偏就容不下一個謝瑢?

  陸升不禁又苦笑起來,低聲道:「阿瑢,我終於懂了,你殫精竭慮,機關算盡,原來只為了死在我手裡。」

  銅鏡那頭,黃帝亦隨之恍然,歎道:「原來如此,這便是你堅守至今的唯一執念?若是早些說出來,我自可為你安排,何至於落到今日無法收場的地步?害人害己,何苦來哉?」

  謝瑢充耳不聞,只望向銅鏡,見陸升指尖顫抖,終於將覆在四方鼎口的光膜一把揭開。

  從此後,與君別,十方三世,萬丈紅塵,便只剩陸升孑然一身。

  那光膜懸停於半空,重新凝成一隻小小火鶴,陸升低頭望向鼎中,見一點細小金光漂浮其中、瑩瑩生輝,只覺心中鮮血流盡、絞痛全成了死灰,他低聲道:「阿瑢,聽聞三途河畔能駐足,你如今先行……千萬要駐足,等我幾日……」

  陸升喉嚨哽咽,再說不出話來,只頹然跪坐在地,兩手牢牢抓著方鼎,連指節也隨之發白。話語未盡,卻有一顆淚珠滾落鼎中,正滴在那金光之上。

  細小金光融盡淚珠,款款浮出鼎口,戀戀不捨般在陸升身邊環繞一圈,這才被火鶴叼在口中,轉眼便飛出了房門,無影無蹤。

  直至此刻,謝瑢方才笑道:「閣下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我殫精竭慮、機關算盡,自然是為了賭一場。」

  黃帝眼神沉沉,問道:「賭?你賭的是什麼?」

  謝瑢語調愈發柔和,笑意在面容上擴散,彷彿皓月當空,將黑沉陰影驅散:「就賭他……一滴眼淚。」

  話音才落,金光破牆而入,炸裂出萬千光華。光芒所照之處,鐵鏈寸寸斷裂。謝瑢在金光籠罩裡突圍而出,身形如鬼魅一般,黑衣招展宛若烏雲蔽日,猛然往黃帝當頭撲去,兩個人身影剎那間融合到了一起。

  司馬靖正批著奏折,突然間寢殿中一陣騷動,宮人驚慌奔走,前來稟報道:「陛下,侯爺……侯爺醒了!」司馬靖忙扔了硃筆,大步邁出去,就見那個昳麗青年走出了寢宮,儘管長髮披散,僅著輕軟柔白得如雲朵堆疊的深衣,卻仍是顯得器宇軒昂、莊重端雅。

  司馬靖加快步伐,跟在那青年身後,低聲問道:「主上……?」

  那青年卻不回話,只立在大殿台階上,仰頭注視半空中金紋若隱若現。打量片刻後,抬手輕輕一招,便有道目力難以捕捉軌跡的光芒倏然透過金幕,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手中。

  卻是一口巴掌大小的四方銅鼎,與此同時,陸升手裡的銅鼎也不見了蹤影。

  陸升奔出庫房,莊外已聚集了成群人,陸遠夫婦同嚴修赫然身在其中,見了陸升眼前一亮,急忙喚他近前來,周氏喜極而泣,陸遠只對他輕輕一點頭,隨後眾人一起遠眺建鄴方向。

  原本直衝天際的金光突然動盪不已,大地震動,隱隱傳來巨獸低沉嘶吼,不祥預兆沉沉壓在大王莊莊眾心頭,周氏一手握著丈夫,一手握著陸升,臉色隱隱泛白。

  陸升反手握住大嫂的手,安撫道:「大嫂放心,建鄴斷不會出事。」

  他望向天際金光繚亂,一輪明月冉冉升騰,卻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比周氏更蒼白幾分,然而儘管心底冰冷荒蕪,眼神卻愈發堅定起來,提了懸壺朝門外走去。謝瑢以性命換來的山河,他也將獻之以性命,誓死捍衛。

  周氏彷彿看穿他的決心,突然間淚流滿面,待要伸手拉住陸升,卻被陸遠擋住了。

  嚴修左右看看,亦是跟隨陸升身後,往大王莊門外走去,在二人身後,陸陸續續亦有人跟上,邁出了大門,同遮天蔽日的妖籐展開了廝殺。

  台城深宮中,司馬靖上前一步,顫聲問道:「當真是……主上?」

  那青年單手把玩神州鼎,低聲笑起來:「昔者莊周夢為胡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莫若以明,莫若唯心。你說我是誰?」

  司馬靖身旁一個白髮蒼蒼的文士悄聲道:「陛下,此句出自莊子•齊物篇,言下之意,是說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是誰了。」

  司馬靖臉色一沉,冷道:「放肆,你當朕胸無點墨,聽不懂不成?」

  文士慌忙跪下告罪,司馬靖視若無睹,沉沉目光只一味追逐那青年背影。

  那青年說完便徐徐走下台階,然而隨著邁步,卻越升越高,週身都被一層瑩白皎潔的光芒籠罩,彷彿化身一輪皎潔名月,瑩潤生光,悄無聲息、卻又如水銀瀉地,往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光芒映照處,濃綠妖籐行動遲緩,發黑枯萎,原先陷身死地的生民得了喘息,互相救助著逃離開去。枝蔓橫生、無法落腳之地,也漸漸因妖籐枯死,而露出了土地原本的模樣。

  不知何處響起的招魂銅鈴聲清澈脆響,剎那間貫徹天地,焦枯籐蔓彷彿受了震動,炸裂成了碎屑,紛紛揚揚,落入泥土之中。

  然而更多綠籐卻前赴後繼,填補了先死者的空位,一時間雙方彷彿拉鋸般僵持,一面消亡、一面新生,綠籐瘋狂孳生的勢頭一時間被遏制。

  那青年雙目中銀輝如冰晶又似星芒,剔透得不帶絲毫人氣,舉止間隱約猶如迎神舞的姿態,然而此刻卻不必再以自身召請上古神明了。一抬指便有流雲金紋傾瀉,一邁步便是風起雲湧震動。

  神州鼎懸浮在面前,他只略略轉頭,龍龜便掙脫了釘住四肢的銀針,帶著血淋淋傷口升騰起來,為他護法北面;他只稍抬左手,一條白影如雪練自天頂傾瀉而下,化作蛇形為他護法東面;他再抬起右手,細小火鶴驟然膨脹擴大,化作能與大鵬比肩的火焰巨鳥,盤旋在南面守護。

  只餘下西面仍在空曠,他轉頭所看的,卻是大王莊的方向。

  嚴修一腳踩斷了數根乾枯籐條,在銀色月輝中若有所悟,抬起頭來,突然間單膝跪地,虔誠垂首道:「受命!」

  陸升眼睜睜看著嚴修手掌觸地,恢復成虎紋小貓的模樣,隨即卻迎風而長,全身棕黃相間的虎紋褪去,最終變成了足有兩人高的純白大虎,朝著陸升彎曲前肢,低下頭顱,竟然在示意,要他坐上來。

  陸升見到虎紋小貓變成了純白巨虎,頃刻便恍然大悟,他在謝瑢府中見過四聖獸之三,西之白虎卻從不見蹤影,原以為是遍尋不著,卻想不到一直就在他身邊深藏不露。

  他稍稍遲疑,原不欲再同那人見面,又想起手裡的懸壺劍亦是九禁之器,只怕因一時意氣耽誤了大事,只得翻身騎上虎背。

  那白虎四爪穩穩抓著枯籐,咆哮一聲,縱身往雲端一躍,風馳電掣般應召喚而去。仍是馱著陸升,落在台城最高處的觀星樓頂上,仰頭虎嘯,聲震宮廷,鎮守於西面。

  陸升仍安坐在白虎背上,抬頭望向半空,那人週身的銀光強烈卻不刺目,威壓與柔和兼具,令人彷彿沐浴神光之中,生出無限安祥心來。

  那人有所感應,回過頭來,對著陸升一笑,舉重若輕般,自鼎中取出了一柄流光溢彩的黃金長弓。

  神州鼎隨即往高空升騰,驟然變得巨大無比,分裂為五個,其中一個大鼎仍鎮守天頂,其餘四個小鼎徐徐旋轉,朝四面激射而去,原本停止擴散的銀輝彷彿由此而新生力量,再度隨著鼎往四方擴展,銀光瀲灩,終至邊疆。

  糾纏在石屋外的籐蔓彷彿被銀光定住了一般,鑽探進屋中,正要糾纏到那少年腳踝的綠籐也終止了動作,銀輝自石屋開裂的縫隙中隱約揮灑,彷彿有數不清的細小月亮碎屑落在侯彥身上,奔湧不止的鮮血止住,傷口緩緩痊癒、新肉生長。

  天地萬物靜謐,銀色碎屑如雪花靜靜降落,遇敵軍則殺、遇我方則生,千里萬里,百姓哭聲漸歇,全都抬起頭來,遙遙遠望著都城方向,高懸中天、比往日裡更璀璨奪目的一輪明月。

  那人又道:「抱陽,過來。」

  陸升眉頭微皺,白虎卻言聽計從,自塔頂再一躍而起,落在那青年身旁。那人便挽著陸升腰身,與他同坐在虎背上。

  後背貼合處寬闊和暖,更有淡雅微苦的降神香隱隱傳來,與往日裡耳鬢廝磨時,並無半點區別,陸升明知不合時宜,亦知先前決絕如斯,原不該再生奢望,此時卻仍是心亂如麻,啞聲道:「你、你是——」

  那青年卻低聲噓了一聲,只在他耳畔笑道:「大敵當前,要專心。」

  陸升尚未答話,只覺手中異樣,低頭一看,懸壺劍竟化作了三枚通體剔透如冰晶的弓矢,全無半絲瑕疵,映著銀光,熠熠生輝、躍躍欲試,飽含無窮殺機。

  那青年道:「尚要借抱陽一臂之力,隨我行動。」

  陸升只得壓下心頭紛亂,肅聲道:「必全力以赴。」

  那青年將長弓放在陸升手中,同他一道持弓,又取了那冰晶樣的弓矢,搭在弦上,徐徐張弓如滿月。二人仿若一心同體,手指相扣,一道擺出了蓄勢待發的姿勢。

  隨即那白虎身體前傾,朝著地面急衝而去,那青年道:「放!」

  二人同時鬆手,錚——那弓矢銳利呼嘯,穿雲破月般衝向地面,將大地撞開了碩大空洞,一時間地面震顫,房屋傾毀,如同地動山搖、江河咆哮。在肉眼難及的幽深地底,那冰晶弓矢一路破巖裂石,穿土鑽木,直指向鬼葉所在的濃綠圓球,卻終究在距離尺餘時,力竭而碎裂成萬千晶屑。

  鬼葉猛然仰起頭,先前的愉悅盡化作驚怒,圓球收縮了一半有餘,根系層層疊疊交纏在外,與碎巖巨石交纏一起,形成了足有數十里厚的巨型籐繭。

  妖籐全力回防,自然地面攻勢便弱了,先前仗著妖籐而一味猛攻的淨業宗僧兵暴露出來,卻已經深陷大晉士兵的包圍當中。

  高泰一聲令下,鎮東軍的鐵炮接連轟鳴,便將成群僧兵砸成了肉泥。招杜羅首當其衝,憑借強橫肉身硬生生挨了幾次炮彈襲擊,一口氣拉近距離,不料足下踏空,竟跌落到深達十餘丈的陷阱當中。陷阱底部更是樹立著根根尖銳長矛,將他穿刺成了烤架上的肉塊。

  招杜羅憤怒嘶吼聲也漸漸弱了,模糊而血紅的視野當中,隱約見到一個青年書生自坑邊探出頭來,搖頭歎氣道:「蠢材、蠢材,到底是蠻夷番邦,豈不聞兵者詭道也,竟連個捕獸的陷阱也躲不開,天不亡你,才是老天瞎眼。」

  招杜羅氣急攻心,抓住一根長矛,生生自土地中拔了出來,奮力往頭頂一擲,只可惜失了準頭,矛頭最終扎進了距離洞口三寸的泥壁之中。

  那書生歎道:「這廝力大無窮,只怕比郭大傻還更厲害幾分……留著是個禍患,速速殺了。」

  一旁便有軍士應道:「是,沈軍師。」

  隨即幾個弓兵上前,張弓瞄準,將其射殺在坑中。

  這「沈軍師」便是沈倫,他與高泰肩並肩站在一處,同眺向天頂光輝,又不約而同齊齊歎了口氣,各自道:「也不知恩師見到了衛將軍/水月先生沒有。」

  雁回山下,衛蘇正以劍鞘支著搖搖欲墜的身軀,立於一片枯萎籐蔓中,不顧遍體鱗傷,撐著劍哈哈大笑道:「老小子,你怎麼才……」來字伴著一口鮮血噴出口中,魁梧身軀隨之傾倒,卻正好被水月接了個正著。

  親衛們手忙腳亂上前救治,水月鬆了手,一面平靜道:「不必驚慌,禍害遺千年,這廝死不了。」

  平郎郡外,侯總兵當先扯開了纏繞石屋的枯籐,衝進屋內,將正哀哀哭痛的么子抱在了懷中。侯家長子、次子緊跟在後,次子聽著小弟中氣尚足的哭聲,安心拍了拍胸膛笑道:「尚有呼痛的力氣,斷然死不了。」

  隨即被兄長狠狠抽了腦袋。

  台城天際,陸升跟隨那青年抽了第二支冰晶弓矢,再度搭在弦上。籐蔓與箭雨攻勢盡被其餘三聖獸抵擋住,日光只得攔在了地面洞口,足下踏著八葉曼荼羅,頭頂懸著大日如來金身,竟是一副慨然赴死的姿態。

  陸升不禁停了手,那青年察覺到他的遲疑,一時間臉色也沉下來,冷道:「抱陽捨不得?」

  陸升輕輕搖頭,也不知是說捨不得,還是說並非如此,只突然揚聲道:「日光,你前二十六年與那揭羅宗鞠躬盡瘁,守護西域都護府百姓安寧,居功至偉,如今雖然一時糊塗,懸崖勒馬也不遲,何必……執迷不悟?」

  日光略略仰頭,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陽融雪、光風霽月,與興善寺初遇時,那位堂堂正正的護國大僧一般無二:「陸抱陽一片好意,貧僧心領了。然則貧僧已同抱陽說過了——退一步便是無底淵藪、萬劫不復,貧僧無路可退。」

  那青年插口冷哼道:「本座這就送你去萬劫不復。」

  竟握緊了陸升雙手,拉弦放箭,冰晶弓矢閃耀出奪目強光、發出刺耳尖嘯,將日光刺了個對穿,去勢稍減後,仍是直穿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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