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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錄》第112章
  

  第112章 帝陵動(五)

  陽高邑以東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聳入雲、山頂積雪,傳言大雁北飛,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為名。其山勢愈往上便愈加險峻森寒,有猛獸出沒,然而山腳卻是南北行商必經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賊盤踞,是往來商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圍剿也不見成效,猶如毒瘤一般令人惱恨不已。

  如今這白虎寨卻成了繼陽高邑覆滅之後,抵抗妖僧魔籐入侵的第一重鎮。

  衛蘇攻下白虎寨,軟硬手腕兼施,將眾山賊遣散大半,只將有心抗敵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編麾下,每日裡連番出兵,燒籐殺敵、營救倖存百姓,短短數日、聲名鵲起,因其麾下眾軍袍服為白色、又鎮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稱白虎軍,百姓不知衛蘇姓名,只尊稱其為虎將軍。

  白虎軍代陽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卻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見頭臉的無名軍隊,其將領竟是個尚未成年的稚齡少年,看似粉妝玉琢、容貌俊麗,卻偏生力大無窮、能一騎當千,這支部隊行動迅猛、神出鬼沒,同樣屠戮妖僧、營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眾人以黑豹軍相稱,尊奉這少年為豹將軍——這一支自然便是隸屬項羽的無頭衛。

  正朝官軍式微、自然異軍突起,一時間天下能人異士都往西域集結,更襯托得抵抗不力、節節敗退的朝廷正規軍黯淡無光、狼狽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無數詬病。

  然則那妖魔籐蔓殺不光燒不盡,更有妖僧助紂為虐,民間義士僅憑一時之勇,倉促之間集結不過是一盤散沙,又缺乏糧草、後繼無力,除卻衛蘇、項羽尚能各自堅守,各處無不是潰不成軍、節節敗退,死傷無數,反倒成了滋養那魔籐的血食。

  陸升接連查看信函,鋒刃般的黑眉皺得愈發深,「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視眈眈,駐江的臨北軍自然不能動,然而臨近陽高邑四個州郡,共有駐軍五萬,當務之急,何以不能抽調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時焦慮,便脫口而出,回過神卻也並不後悔,妄議軍機雖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許別有用心,然而謝瑢連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會追究這點小事。

  謝瑢是不追究的,臉色卻也不見得如何輕鬆,只應道:「早已抽調去了別處,不過,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陽,帝陵動了。」

  陸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皺眉,仔仔細細打量謝瑢,只覺說不出的怪異在心中盤桓不去,他不接謝瑢的話,卻反問道:「阿瑢,既然醒了,為何不告訴我?倒叫人……日夜擔憂。」

  陸升說得囁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則許是因見了娘親的緣故,如今的謝瑢竟比他更拘謹,只輕聲笑道:「我兩個時辰前才醒轉,正要尋個機會派人送信,不想你先來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陽既然來了,便多陪陪我。」

  陸升雖然想要追問他「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難得聽謝瑢溫言軟語,不由便覺心中柔軟,應了一句:「好。」

  他見謝瑢抬起手來,一時間連氣息也凝澀,又擔憂這公子哥兒肆無忌憚,更叫他狼狽不堪,低聲道:「阿瑢——」

  誰知謝瑢只是伸手到他身側,自書案上拿起一條狹長的雕花木匣來。

  陸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尷尬萬分,好在謝瑢並不曾看他,只將那木匣打開,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籐,陸升這才鬆了口氣,立時道:「阿瑢,我特意進宮尋你,正是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為帝陵動了……莫非是指的黃帝陵?」

  謝瑢仍是不緊不慢,八風不動一般安穩神色,徐徐道:「抱陽,你怎麼看?」

  陸升一噎,生出幾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數,何必巴巴進宮來尋你,然而一想起衛蘇來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傾人亡,妖邪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頓消,只沉吟片刻,緩慢道:「巫咸國人盡被鬼葉所害,鬼葉卻又被李嬰所害……而李嬰最終又死於你我之手,按說是斬草除根了。如今那魔籐妖僧肆虐邊陲,倒像是淨業宗的手筆。只怕、只怕是鬼葉……」

  他卻實在說不出口,畢竟那鬼葉就慘死在眼前,若說是死而復生,未免太過怪力亂神。縱然他鬼怪妖魔見識得也不少,要坦然說出來,卻是至今也為難。是以轉而道:「又許是淨業宗裡的旁人動了手腳。」

  謝瑢笑道:「你倒有點本事,幾日不見,將千里之外的陰謀也查清了。」

  陸升乾咳幾聲,只道:「我不過請教了幾個人(和妖)罷了,如今也不過是猜測,做不得準。」

  大王莊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細說了所見所聞。領導眾僧兵,輔助妖籐節節推進前線之人,他見到兩個。其一是個白衣雪發、體型瘦削、容顏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叢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綠油油的汁液,四處揮灑。那被火燒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籐遇綠汁便復生,重新蔓延生長起來。

  其二是個朱衣赤髮、體格魁梧、相貌十分豪邁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闊劍,力大無窮,輪起劍來,當場將三名大晉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殘暴、無人能敵。

  眾僧兵喚那白衣僧為招杜羅大將,喚那朱衣僧為安底羅大將。

  陸升又去請教過興善寺的惠葉禪師,不料才一提名號,惠葉就變了臉色,將安穩捧在手裡的竹葉紋茶碗也摔了。

  隨後他匆匆忙忙,引著陸升去往藏經樓,在二樓一間藏書室裡取了經書查閱。

  經書名《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記有藥師如來發十二大願救濟蒼生、雲遊四海講經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藥叉大將,因受藥師佛弘法感召,「同時舉聲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聞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名號,不復更有惡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盡形歸佛法僧,誓當荷負一切有情,為作義利,饒益安樂。」

  遂各領七千藥叉為眷屬,結緣神咒、奉持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門下,是為十二護法。

  招杜羅、安底羅赫然便是其中兩個護法之名。

  招杜羅威嚴時如殺者、清和時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羅又名多聞,常守聖山聆聽佛法,通體赤紅。是以淨業宗旗下十二護法便以十二藥叉大將自居,衣著裝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葉逃離淨業宗時尚且年幼,卻也久聞大名,十二護法大將乃是淨業宗內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職,戰者武力無雙,術者深諳法理,又個個心狠手辣,殺戮懲處,從不留情。是以人人聞之變色,乃是淨業宗最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護法平日裡難見其蹤影,如今卻為這妖籐而晝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葉便鉅細靡遺,將他所知傾囊相授。第二日陸升再去興善寺求見,卻只來了個小沙彌回稟道:「惠葉上師因修行未足,自請雲遊,昨日便連夜離開京城了。」

  陸升如今便也將所知盡數說與謝瑢聽,隨後低聲歎道:「惠葉大師只怕是為了兄長,要去同淨業宗做個了斷。可憐他一生奉行佛法,開墾藥田、問醫贈藥、積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卻終究擺不脫淨業宗的陰影。」

  謝瑢卻安坐笑道:「命數早由天定,任你心懷縱橫六界、逆天而行的大願,也違抗不了。」

  陸升愈發察覺怪異,若換作平日裡這般感歎,謝瑢早就冷嘲熱諷,嗤笑起來,如今他見了娘親,就連心思也起了遽變,往常那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勢竟半點不剩了。

  謝瑢見陸升不應,轉頭柔和問道:「抱陽,你說是也不是?」

  陸升苦笑道:「你不肯說我命由我不由天,倒像是變了個人一般,陌生得很。」

  謝瑢卻不同他說笑,只轉頭深深注視他一眼,將裝盛枯枝的木匣合上,轉而沉聲道:「抱陽,另有一事要托付你。」

  陸升道:「但說無妨。」

  謝瑢道:「那揭羅寺也毀於籐襲,新任宗主日光行蹤不明。你帶著這木匣,前往西域尋到日光,借他結緣佛大日如來的大日之力,並有這妖籐之根做引,才能徹底滅除那妖孽。你曾同日光有舊,他縱使生了異心,也不至害你,若換了別人,只怕非但不能成事,更有性命之憂。」

  陸升聽他侃侃而談,卻越聽越是心中寒涼。

  因曾有日光誘哄他與歡喜天結緣之事在先,又有他負氣出走,被抓回來關押至今在後,謝瑢連提也不願聽他提日光二字,其蠻橫不講理令他心有餘悸。

  如今謝瑢這番言辭雖然冠冕堂皇,為天下蒼生計量,煞費苦心,陸升原不該有怨言。

  然而他與謝瑢相識雖短,相知卻深,謝瑢何時竟成了這般深明大義、為天下先、講道理的謙謙君子了?

  思及此節,陸升又未免自嘲,謝瑢蠻不講理要獨佔他時,他煩不勝煩,如今謝瑢客客氣氣要送他遠行,他卻仍是生了埋怨,若論起不講理來,只怕他也不遑多讓。

  只是到底意難平。

  好在他委實不必意難平。

  謝瑢見他不接木匣,柔聲道:「抱陽,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險?」

  陸升輕笑一聲,正坐姿勢格外端正,肅容道:「此行自然義不容辭,更何況我與你素不相識,何來怨恨?」

  那名為謝瑢之人笑容未變,仍是沉靜注視於他,只微微挑起一邊眉梢,輕聲笑道:「哦?」

  陸升手握懸壺劍刃,沉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對謝瑢做了什麼?」

  那人單手握著木匣,緩緩站起身來,笑容愈發明艷動人,柔聲問道:「抱陽,我就是謝瑢——亦或該說,我才是謝瑢。」

  陸升倏然起身,長劍錚然出鞘,然而銀光燦然的利刃卻突然間重逾千鈞,險些自他手中脫出來,陸升忙兩手牢牢握緊,劍尖遙遙對準了那華服公子哥兒胸前,厲聲道:「你絕不是謝瑢,你究竟是何方神聖?若是再故弄玄虛,休怪我刀劍無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潔的面容突然浮現出悲憫神色,輕輕歎道:「抱陽,實不相瞞,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謝瑢此人。」

  陸升怔愣了許久,才將這句話聽進耳中,一時間卻難明其意。待一點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氣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卻道:「抱陽莫非忘記侯彥了?」

  陸升心神慌亂,懸壺也愈發沉重,最終劍尖下垂,叮一聲砸在地上,整個人如遭雷殛,連眼神也渙散無光,身形搖搖欲墜。

  那人待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橫臂格擋,一面啞聲道:「你——你——你是——」

  那人裝也不裝了,神色容和,鋒芒盡斂,頂著謝瑢那華美無雙的外表,更叫陸升察覺到十足十的陌生與詭異。他卻只笑道:「只可惜項王那復活之身尋得倉促,只能勉強用個幾年而已。不過一群孤魂野鬼,能將招魂術用到這等地步已是殊為難得,若要從頭造個肉俑,未免強人……強鬼所難,太過苛求了。」

  陸升心中驚濤駭浪迭起,散亂的種種情報如今終於匯成一線,塵埃落定、迷霧消散,答案清晰、歷歷如刀,於理他固然恍然大悟,於情他卻不願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說,將陸升最後一絲念想斷得乾乾淨淨,不留分毫殘餘。

  彭城王尚且身為世子之時,便與葛洪聯手籌備,要為這位大人物備下復活之身,只是肉俑煉製固然不易、養育則愈加艱難——既要沾染人煙,又不可牽扯親情,放在荒山野嶺、隔離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況這位身份尊貴,肉俑自然也要養得矜貴,卻又不能因家宅不寧,捲入勾心鬥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萬選,終於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謝宜。

  ——是以謝宜抱回家中的嫡長子,實則並非凡人生養,而是天精地魄煉製而成的肉俑罷了。

  他六親疏離,隔離於世,固然尊貴不可言,卻少有親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與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計劃,是將肉俑溫養至三十歲時,才能容器穩固,九禁九祝之器齊集後,以祝器固魂、以禁器護衛,此時引帝陵開啟,黃帝歸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勢。

  卻因謝瑢與陸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動了什麼手腳,引得帝陵鳴動,九禁九祝未齊而提前開陵,更被西域邪教獲悉,如今大肆進攻,正是要趁黃帝倉促初醒、虛弱無力之際,將這中原人皇徹底擊殺、斷絕最後一絲希望,令中原自此淪陷,再無崛起之日。

  故而司馬靖抽調全國兵力,不去支援邊境,反而層層駐守內防,將通往建鄴的關卡防衛得如鐵桶一般。

  陸升聽他慷慨陳詞,卻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軒轅黃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賞雪品酒、徹夜纏綿、縱使孤高蠻橫、毒舌狠辣,卻總叫他心軟,繼而無可奈何的公子哥兒,那自相遇初始便鮮明奪目、牽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佔據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來……從不曾存於世上。

  陸升只覺全身冰冷、氣力全消,往後靠在書案邊,喃喃追問道:「若是如此……阿瑢的娘親又是何方神聖?」

  那人便笑了笑,揚聲道:「女青,進來。」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傳天機福音、掌天下萬鬼、斷人間生死禍福,古書有載曰:「自後天皇元年以來……五方逆殺,疫氣漸興……放縱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殺中民,死者千億。太上大道不忍見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時下此鬼律八卷,紀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術」,是為《女青鬼律》。

  是以身為「謝瑢生母」的這位夫人,實則連人也不是。

  書齋大門無聲無息打開,白夫人娉婷邁步走了進來,微微一福身,歎道:「才喚了娘親,尊上這又是何苦?」

  那人撫掌笑道:「我思來想去,軒轅氏何時要依賴行騙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說個明白——陸升,我與你所言,句句屬實,中原傾危,我卻醒得不是時候,如今要仰賴你力挽狂瀾,你可願意救天下蒼生性命?」

  陸升雖然心中驚濤駭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緒混亂,此時仍是茫然應道:「此乃我羽林衛職責所在,陸某萬死不辭。」

  他恍惚望著眼前青年人的俊顏,彷彿看見謝瑢又一聲冷笑,涼薄嘴唇微微勾起,極盡嘲諷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蒼生與我何干?我受冷遇時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時蠅營狗苟,絲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牽連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乾淨。」

  他總埋怨謝瑢不講理,如今謝瑢不在了,他反倒盼著謝瑢不講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與衛蘇將軍教得好,陸升與那生性涼薄的公子交往了這許久,如今軒轅黃帝一問,他仍是下意識答道:「職責所在,萬死不辭。」

  他上前接過軒轅黃帝遞來的木匣,謹慎收在懷裡,遲疑少許,又將懸壺連著劍鞘橫捧在手中,「這刑天碎刃,據聞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該物歸原主。」

  軒轅黃帝卻笑歎一聲,搖頭道:「時機未到,還請陸功曹代為保管。更何況此去千里,有懸壺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陽,前幾日交託與你的神州鼎,眼下就還給我吧。」

  陸升心中一緊,頓時先前殘存的疑惑也煙消雲散。

  謝瑢昏迷前,千叮萬囑,要他不可將神州鼎交給任何人。

  今日初見謝瑢時,那人將他相擁入懷,在耳邊囑咐道:「此刻連我也是,任何人。」

  陸升攥緊拳頭,一時間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落到今時今日這地步,謝瑢恐怕早有預見,是以才多番提醒。那神州鼎也不知擔了多大的干係,如今在陸升手中,他卻是寧死也絕不肯交出來了。

  他閉了閉眼,方才道:「阿瑢——不,尊上莫非忘記了,你我逃離巫咸城時,曾囑咐過我什麼?」

  軒轅黃帝歎道:「為除妖籐,動用迎神武舞,精力耗盡,委實有些記憶模糊了。」

  陸升道:「尊上當真不記得?你托我不擇手段,將神州鼎送出城外,交予旁人了。」

  軒轅黃帝未曾開口,女青娥眉輕蹙,代他相詢道:「交予了何人?」

  陸升便笑道:「你們要這公子哥兒自幼獨居,連貼身侍奉者也只有精怪小妖,他連我也信不過,哪裡還有信得過的人?我送去城外時,黑沉沉見不到形影相貌,連聲音也飄渺無蹤,不知男女,恐怕並非凡人,卻又是個鬼。」

  女青聽他語中暗含指責,臉色便有些不好,停了一停,冷笑道:「人皇面前,可容不得你說謊,連人影也不曾見到,你竟放心將神州鼎交出去?」

  陸升卻連眉頭也不曾動一動,氣定神閒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若不然,有什麼逼供的手段,拷打逼問,押入天牢,下官如今也只得生受了。」

  他身負重任,即刻就要前往西域,兄長一家也已送往大王莊安置,如今當真無牽無掛、無所畏懼,索性無賴起來,倒氣得女青人如其名,臉色有些發青了。

  軒轅黃帝卻擺擺手,笑道:「查自然要查的,不過事急從權,先處置眼前事。抱陽,淨業宗使的是聲東擊西之計,妖籐在明處肆虐,暗處尚在動別的手腳,是以只能抽調兩千精銳隨你同行,沿途若是有什麼鄉勇遊俠自告奮勇加入,你只需見機行事。如今就隨我去面聖領旨罷。」

  他站起身來,笑吟吟道:「也給你看場好戲。」

  陸升也只得隨他邁出房中,若蝶等侍從自然是分不出其中區別的,只當這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若蝶笑嘻嘻福身,恭送兩位公子外出。

  到了朝覲議政的宜陽殿,奉宣進殿時,玉階下已站了三個人,一對中年貴族男女,男子身著侯爵品級朝服,女子身著一品誥命朝服,謝瑨陪伴在側,故而陸升猜想,那便是渭南侯夫婦了。渭南侯謝宜雖然已近知天命的年紀,卻仍是生得芝蘭玉樹、瓊枝映月,十分地清貴俊美,倒將王夫人這等美人也襯成了庸脂俗粉。

  尤其王夫人此刻露出宛若見了鬼的神色,塗得紅艷的嘴唇張得老大,直愣愣瞪著當先邁入殿中的女青,厲聲道:「白熙珍!你……是人是鬼?」

  陸升以為女青要答一句以上皆不是,不料她卻婉約行禮,先見過聖上,得了司馬靖允准,方才答道:「自然是人的。妾身村中被山賊劫掠時,僥倖逃得一命,又得仙長搭救,在山中清修。原不願再過問世事,只是終究……放不下阿瑢……」

  王夫人纖瘦身子抖得如篩糠一般,連胭脂都遮不住慘白臉色,她倉惶轉頭,卻見謝宜並不比她臉色好多少,他艱難邁出兩步,失魂落魄道:「珍娘……當真是珍娘……你沒有死?」

  女青似是入戲極深,半垂眼瞼掩著心緒起伏,只在原地不動,柔聲應道:「是,珍娘見過侯爺。」

  謝宜清瘦面容上緩緩劃過兩行清淚,一面向她行去,一面顫聲道:「你為何……不來見我?二十年來,我派了多少人去尋你下落,我以為你不在人世了,萬念俱空、心如死灰……珍娘,珍娘……」

  王夫人一把緊緊抓住謝宜的手臂,淚珠滾滾,哀戚道:「侯爺,侯爺!我與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為你生兒育女、為你打理後宅……她給了你什麼?一去二十年杳無音訊,這一露面你就追著去了,你如何對得起我!」

  謝宜掙了一掙,誰知王夫人抓得緊,一時竟掙脫不開,只得歎道:「阿姝,我與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欠你的總該還清了……你就放了我罷。」

  王夫人瞪大眼凶狠看他,面色已然有些猙獰,「不放!我憑什麼要放!謝宜,當年你親口同她和離,如今裝什麼無辜!」

  這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連陸升也看不下去了,然而滿堂人士,唯獨他與此事不相干,只得仍是冷眼旁觀。

  好在司馬靖也終於開口了,仍是摸著扳指,和和氣氣道:「罷了,罷了,你們的家務事,朕原不該插手,只是渭南侯,你境遇離奇,萬般無奈只怪造化弄人,如今白夫人安然無恙歸來,謝瑢又受封安國侯,難得雙喜臨門,朕便多事管一管。」

  他徐徐步下王座,謝宜同王姝只得各自放手,恭恭敬敬聆聽聖訓。

  司馬靖笑道:「就由朕做主,你們和離罷。」

  王夫人猛一抬頭,鬢髮間的珠釵步搖跟著亂響,珠玉相擊、細碎清澈的響聲在大殿中格外刺耳。

  司馬靖仍是和氣看她,目光卻令王姝後背一陣冰寒,竟不敢再開口反駁。司馬靖方才續道:「如昫自幼受盡冷落,如今親娘也歸來了,合該一家團聚。他是嫡長子,堂堂正正的渭南侯世子,然則既然受封安國侯,渭南侯就仍由謝瑨襲爵……如此可好啊?」

  王夫人咬牙冷笑道:「我懂了,今日宣我進宮,原是為給這出身卑微的母子出氣來了,只不知陛下受了什麼人蒙蔽,竟生生要拆散我們夫妻。」

  女青柔柔道:「王小姐當年逼婚,正是鄙薄小女子出身貧寒。可現如今小女子是國師的義女,不知同琅琊王氏遠房旁支的小姐比起來,誰的身份更尊貴些?」

  王夫人噎了一噎,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只覺好似被人一掌重重打在臉上,她當年心中火氣難消,仗勢欺人,如今卻被一點一滴還了回來,這滋味當真一言難盡,令人難以下嚥。

  司馬靖便繼續笑道:「古訓曾云: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和離便是謝宜的不對,如今亡羊補牢,誰也說不出不是——就這麼說定了,陳全,還不快去擬旨。」

  王夫人上前兩步,竟似要將那去擬旨的黃門攔住,一面厲聲道:「誰敢!」

  謝瑨眼觀鼻鼻觀心了這許久,此刻終於有了動靜,慌忙拉住王夫人,低聲道:「娘,娘,冷靜些……」

  王夫人一耳光扇在謝瑨臉上,怒道:「你叫我冷靜?你爹都要被人搶走了!」

  謝瑨那同謝瑢有兩三分相似的白皙面容上,漸漸浮現出鮮紅的指印,他卻仍是牢牢將王夫人抱在懷裡,低聲道:「娘,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若是你的,誰也搶不去,若不是……娘,我始終是下一任渭南侯,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王夫人卻愈發暴怒,喝道:「你懂什麼!」待要反手再扇一耳光,這次揚起的纖纖玉掌卻不曾落下去,反倒被「謝瑢」擋住了。

  「謝瑢」柔和笑道:「王夫人息怒,琪正到底是與我一脈相承的胞弟,往後我兄弟二人自當互相扶持,光耀謝氏門庭,王夫人大可放心。」

  這是謝氏門庭,與她王氏何干?她含辛茹苦、千寵萬愛養大的兒子,如今卻與她不相干了?王夫人怒不可遏瞪著他,許是一時間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謝瑨與幾名宮人急忙上前施救,一時間人群紛擾嘈雜,將個覲見殿鬧得不成樣子。

  這鬧劇委實不堪,陸升卻只得強自忍耐,好在接下來再無什麼波折,他領了旨、受了兵符,便出了紫金殿,卻見那人早已守在路口候著他。

  此時已過了正午,然而天色陰霾,鉛灰雲層團團聚集,頗有些黑雲壓城城欲摧、風雨欲來的架勢。然而一眼望去,那謝公子長身玉立,朱衣紫綬,璀璨得宛若驕陽當空,他見陸升走近,便略略轉身等候,露出俊美得堪稱絕艷的面容,嘴角揚起笑容時,連陰沉沉的天色也被輝映得明麗了幾分。

  陸升只覺壓抑許久的苦澀酸疼,漸漸自胸腔深處浮了出來,走得近了,那苦澀愈發深厚鮮明,如鯁在喉、如芒在背,令他坐立不安。

  「謝瑢」便笑道:「抱陽……」

  陸升禮數上半點挑不出毛病,卻是生疏又客套,彬彬有禮道:「尊上貴為人皇,在下誠恐誠惶,不敢妄自高攀,還懇請尊上往後莫要再喚我表字。」

  那人從善如流改了口道:「陸升,女青同謝宜當年,是當真做過幾年夫妻的。這肉身雖非女青所生,卻當真承了謝宜的血脈,是以這肉俑念茲在茲,所牽掛之事,便是生母當年被迫休夫棄子、遠走他鄉之事。今日之事,是為了其心願,心願一了、塵緣盡斷,往後……便只有我軒轅氏。」

  謝瑢幼年境遇不公,歸根結底,分明是面前這尊大神與他的走卒一力促成的,找個凡俗女子背鍋,假惺惺說什麼為他出氣了,這位大神莫非是睡得太久,睡得昏聵糊塗了。

  陸升不由失笑出聲,搖頭道:「尊上長眠千萬年,不瞭解世間俗事便罷了,為何連葛真人也不懂。」

  軒轅黃帝仍是笑道:「此話怎講?」

  陸升道:「謝瑢此人雖然性情乖戾、難以親近,卻並非氣量狹小之輩,你卻以為他心心唸唸,要的是向一位婦人報仇?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實則繾綣濃情後,陸升被在謝瑢攬在懷中閉目養神時,也曾無意中提過此事。

  他問謝瑢怨不怨?謝瑢便低聲笑,一面曖昧摩挲他腰線,一面笑道:「怨恨之心猶如薪柴烈焰,持續起來,頗為耗神,區區兩個凡人,行了不堪入目之事,如何就值得我大費周章怨恨上了?」

  陸升自然不懂,哪裡就不堪入目了?

  謝瑢自然耐心極好,手上挑動不停,口中則同他坦陳交心。

  謝宜此人雖是個情種,然而優柔寡斷,半點沒有文人風骨。既不能護住妻兒,又捨不下榮華富貴,最後經協同權貴逼迫正妻讓位——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只這一件事,謝瑢就對他失望得很。若說怨恨,落在這一個人身上,卻是不值當的。

  他說得嘴硬,陸升卻不怎麼信他,彼時二人都以為謝宜是謝瑢親生父親。謝宜自覺愧對白夫人,長年累月在梅山道觀裡清修,兩耳不聞窗外事,連嫡長子被繼母冷落磋磨也不聞不問——逃避到這等地步,倒叫人大開眼界了。

  是以謝瑢年幼時自然是怨過的——你自稱對娘親情深義重,卻將二人的親生子丟在一旁自生自滅,更同逼迫娘親之人生了孩子。清修十年二十年,也不過是求自己心安罷了,歸根結底,不過是自私而已。我謝瑢究竟前世犯了多少重罪,落得這樣一個生父?他對生父有怨言,對王夫人卻是半點未曾放在心上過。

  只是就連那點微不足道、亦不足為外人道的怨恨,也不知何時便消散了。約莫是遇上了陸升後,便如堅冰遇驕陽,不覺間化成了水,潺潺流得涓滴不剩。

  單單只忙著陪這小功曹捉妖驅鬼、見著他吃一道好菜、飲一杯好酒便興高采烈;遇一件慘事、救一個可憐人便意志消沉好幾日;情緒起起伏伏,沒個消停的模樣,便覺日子愈發豐潤有趣,更無暇顧及那點經年累月就該消散的陳舊怨艾了。

  這一點雖然謝瑢不曾明說,陸升卻是清晰感受到了轉變。

  初見時那孤高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貴公子,不知不覺竟同他說笑親暱,坦露情緒,清熱時更是熱情似火,半點不留雪山巍峨的清冷模樣,反倒叫陸升偷偷懷念起當初謝瑢與他保持距離的時光來。

  只是如今,一切又如風過水靜,不復存在了。

  軒轅黃帝面上笑容漸漸斂去,竟當真肅容沉吟起來,「依陸功曹之見,此舉竟行錯了不成?」

  陸升道:「錯與不錯,在下不知。在下只知曉,謝瑢心中所牽掛的塵世之事,實則連一件也沒有。」

  軒轅黃帝略略詫異,挑起眉梢,「哦?連你也不牽掛?」

  這幾個字宛若萬箭穿心,將陸升刺得胸膛冰冷、面無血色,他只覺痛徹心扉,一時間險些喘不過氣來。待回過神時,方才自嘲一般譏誚而笑,緩緩搖頭,「我原以為他是牽掛的……誰知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他抱拳告辭,軒轅也不留他,只任他倉惶落魄、遊魂一般去了,只在他身後皺了皺眉,面上血色盡失。

  候在不遠處的僕從急忙擁上來,攙扶他坐上步輿,護送這病弱的貴公子回轉盛安宮去了。

  若蝶若霞遠遠跟在步輿後頭,若蝶小聲道:「好容易見了抱陽公子一面,怎的這就捨得放他走了。」

  若霞道:「你倒有本事,去公子面前說說。」

  若蝶便咬咬下唇噤了聲,這次公子昏迷三日,醒轉之後便同往常很是不同,愈發威嚴深重,她竟不敢如往常那般亂說話了。

  然而走了一陣,她仍是忍不住又開口道:「我想回府了,這裡處處都是法陣防護,監牢一般,叫人喘不過氣來……倒不如跟著抱陽公子在外頭辦案子自在。」

  若霞只得掃她一眼,低聲道:「你這傻子,莫要添亂。我們家公子有難,是以守在台城之中避禍,抱陽公子這是為我家公子殺敵去了。」

  若蝶恍然大悟,竟當真信了,「但願抱陽公子旗開得勝,早日殺光敵寇、早日歸來團聚。」

  若霞道:「公子只怕擔憂得緊,你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胡說八道徒添煩惱。」

  若蝶吐吐舌頭,忙忙地應了。

  這些小妖猜得八九不離十,軒轅黃帝此時果真是擔憂得緊,然則擔憂之事卻同揣測的天差地遠,半點不相干。

  待步輿進了盛安宮內的庭院時,司馬愈已經得到消息,安國侯神虛體弱,竟又昏迷了。

  他在院門口站了片刻,葛洪便趕來了,身後跟著幾個背著藥箱的年青道人,只對他匆匆抱拳施禮,便進了廂房。

  司馬愈頗為無趣地在中堂坐了片刻,他亦是才知曉了父親多年的計劃,如今不比陸升知道得多。其震驚駭然之心,卻不比陸升少多少。

  他曾覬覦許久的美色,竟是為復活黃帝而備下的容器,回想起來時,不免嚇出一身冷汗。

  若是這大人物計較,若是他父親性情稍稍苛烈一分,只怕打殺了他,母后非但不能給他報仇,反倒要拆了釵環,跪在宜陽殿外為養出了這樣不肖的太子向陛下賠罪。

  如此一想,他這個太子做得也是好生沒趣。

  倒不如跟著陸升遠離朝堂,天高海闊倒也自由。

  這自然是存著小心思的,自打謝瑢生冷威脅過他,司馬愈便歇了妄想,任這年輕的羽林郎生得日勝一日清俊雋逸、風姿動人,卻是連多看一眼都不敢了。然而如今黃帝醒轉,那人雖然記得大半前塵舊事,終究物是人非,必然不再同這年輕人有多少瓜葛——單只見他醒來就將原本視作禁臠的寶貝打發去了苦寒極險之地,便可見端倪。

  司馬愈打著如意算盤時,陸升已離了台城,策馬往城西軍營去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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