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一雙
出於穩妥考慮,謝昭在「晚上」到來之前,還是先傳嚴御醫來又把了一回脈。
他隱隱晦晦地表達了一下想那什麼的意思,嚴御醫支支吾吾地表示最好還是不要那什麼。
這意思一出來,謝昭便有些擔心了:「胎象不好?」
「胎象倒是……挺好的。」嚴御醫面色深沉,吐了這七個字之後緘默了好久才又說,「但陛下還是先不要和阮娘子……咳,為好。」
這話聽著就奇怪了,謝昭分明地記得,自己從醫書上讀到的不止是「可以」,而且是說「有益處」,且上回在雪梨打聽的時候,嚴御醫自己也是這樣跟她說的。此番卻是表示不行,還說得磕磕巴巴,顯是隱瞞了什麼。
皇帝眉頭一皺:「說實話,究竟怎麼了?」
嚴御醫額上沁了一層冷汗,抬手擦了擦,又覷覷皇帝的神色,下拜:「陛下,阮娘子胎象穩固。但她、但她懷的可能是雙生子,若行房便可能於胎兒不好了。」
一方廂房裡靜了須臾。
「你說什麼?」皇帝的話中有忍不住笑意。
「臣說,阮娘子懷的可能是雙生子。」嚴御醫說著又擦汗,「但但但……但只是『可能』,臣也不敢打包票。」
之後大概有近一刻的工夫,嚴御醫都在吭哧吭哧地跟皇帝強調「也可能不是」。等他告退出去,便見陳冀江正在牆底下偷著樂。
「……陳大人。」嚴御醫陰著張臉頷首致意,陳冀江趕忙斂了笑,轉過身來作揖:「嚴大人您慢走,慢走。」
等嚴御醫一走,他就忍不住又接著笑了。
陳冀江心想,這嚴御醫謹慎又膽小可真不是吹的——他這是怕萬一自己走眼了,陛下會怪他,才會在提了一句「可能是雙生子」之後玩命強調「也可能不是」。
若讓陳冀江來說,他準不強調後面那一堆。
真是的,讓陛下高興高興有什麼不好?就算到時候只有一個,那也照樣是喜事啊,陛下頂多也就是小失落一下,才不會真拿這個怪罪誰。
心裡腹誹完了,陳冀江扭頭就找徐世水去了,他跟徐世水說:「去,先替阮娘子把乳母挑了。規矩你知道,必須查清楚了,日後出了岔子我頭一個削你。」
徐世水就趕緊保證不敢不敢,然後又說:「師父,人早就挑過了。按規矩要四個,我給選了八個備下,萬一到時候有個病了的也有人替。」
他覺得自己這事辦得夠周全的了,可陳冀江又道:「甭廢話,去再挑八個。查完之後就接皇城裡來,把人照顧好了,興許用得著。」
……十六個裡挑四個用?!
徐世水不太懂了,可師父這麼說了他得照辦,趕忙一作揖就去了。
陳冀江心裡這個樂呵,其實他真想把剛才聽牆根聽著的好事跟旁人分享分享,可想想還是忍了,免得平白惹事。阮娘子現下已經夠惹眼的了,她給太后送禮都立刻就有那麼多人跟著,可見裡裡外外有多少人盯著她。
陳冀江這般思量著,連跟雪梨身邊的人都沒說——反正她胎象很好不是?那就該怎麼安胎怎麼安胎,至於是一個還是兩個,等生出來的時候,旁人總會知道的。
……
躺在榻上的雪梨還有點小興奮。
這種事,不止是他忍了幾個月,她也一樣啊!
想想懷阿沅那時到了後來也偶爾會來一次,她還記得那種感覺挺奇妙的,能感覺到他不一樣的愛意,她也是一邊讓自己鬆快一邊又小心地感受著孩子的存在。
生完阿沅之後她還時常會想想那時的感覺,有時候還有點小懷念,畢竟是不一樣的感受嘛!
然後,她躺在榻上等啊等,等啊等……
他遲遲沒過來。
「豆沙?」她輕喚了一聲,豆沙挑簾進來聽吩咐,她問,「陛下呢?」
「陛下在南廂抄經呢。」豆沙回說。
……抄什麼經啊!
做這種事之前為什麼要抄經啊!
清心寡慾之後還能有心情幹這個……?
雪梨懵圈地側躺在榻兀自納悶,但也沒讓豆沙去請。
又過了一刻還多,她才聽見珠簾碰撞的聲音,光線撞入眼中才察覺到自己剛才都困得閉眼了。但看他已換好中衣往這邊走,她立刻蹭到了榻內側給他讓了地方出來。
謝昭揭開幔帳,入目之景是榻上被她蹭得很有些凌亂,可見方才沒老老實實地躺著。
「……」他的視線與她的明眸一觸,旋即躲開。坐到榻邊深深地一呼一吸之後才躺下,心裡又念了一遍「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雪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側臉,向他蹭一蹭,左手左腳同時攀到了他身上。
正給自己靜心的謝昭:「……」
雪梨銜著笑在他耳邊羞答答道:「來吧,我準備好啦!安胎藥也喝過啦!」
她說著,搭在他領口的手抓了一抓,帶著或多或少的挑弄意味,卻見他眉心一跳。
他快速地鉗住她的手,偏頭看向她:「雪梨。」
「……嗯?」她察覺到他情緒有點複雜,卻又不知道原因。
「那個……咳。」謝昭強定了定神,先把她的手放下,又把她的腿也從自己身上撥下去,心速才終於緩下來些。
他又深吸一口氣:「咱們還是別……嗯,為好。嚴御醫說你懷的有可能是雙生胎,雖然你胎象很穩,但還是忍忍為宜。」
雪梨臉上的茫然登時化為震驚!
她傻眼地望著他,眉梢眼底三個字:你說啥?
謝昭正正色,翻過身攬住她,手撫撫後背:「聽話,咱不冒這個險。再有四個多月你就生了……做完月子再說!」
雪梨完全沉浸在震驚中緩不過來,聽他這麼說了都還是回不過神。
過了一會兒,可算從萬千思緒裡抽了一條還算清晰的出來:「那個……雙生子……」
謝昭:「嗯?」
她面色微白地抬頭看他,滿是無助:「生孩子很疼啊……我、我生阿沅的時候,覺得自己只差一點就要疼死了,這這這回……」
她一回想那個過程就一點都不覺得這事很美好了!
——其實當初也不覺得美好,滿滿的痛感簡直生不如死。知道咬牙忍住便將有孩子誕生只是給了她一個「希望」,但並不意味著她能享受那種劇痛!
所以到現在她也只是覺得再來一次一樣的痛她能忍,但如果是兩個孩子……
雪梨無可遏制地害怕!!!
不止是疼而且還更容易死啊。雖則她的胎象著實很好,可是生孩子這事,畢竟極耗精力。她閒來無事也會翻翻這方面的書,不止一個例子讓她知道,許多女人雖然不算是「難產而死」,但卻咬緊牙關生完了兩個孩子之後自己就油盡燈枯命喪黃泉了!還有更多生完之後落下病的——這都是身子越虛越容易落下病啊,生兩個比生一個費力氣,那肯定更虛啊!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手重新攥住他的領口,卻全是恐懼,「我害怕!特別怕!」
「沒事,別怕……」他攬著她哄得挺蒼白,心裡多少為自己聽說此事時的高興而自責:他顯然只想著自己能多一個孩子了,一時卻忽略了她會有多疼多累,那是真能要她命的事。
謝昭撫在她背上的手緊了緊:「別多心,你胎象尚好,應是不會有險。」
她也正在跟自己說這個,但還是克制不住去深想,越深想就越怕!都說母親護孩子的心是天性,但在雪梨看來,這種所謂「天性」其實是指如果自己境況很不好,她會能保孩子就保孩子——比如若她和何皎一樣體虛至極,她也會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把阿杳生下來。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比自己病病殃殃地生熬著要好。
可按她現在的情況,她做不到!
她已經有丈夫有兒女了,她做不到為一個或是兩個還沒見過面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他們出生後會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一輩子的幸福——可她也是啊!
她淚眼迷蒙地望著他,望了好久之後擦了把眼淚,撐身從他懷裡掙出來坐成跪姿,卻到底沒敢把心底的想法說出來。
她特別想說,萬一到時候她有個什麼岔子——比如生了一個之後熬不住了,他能不能捨棄孩子留她的命?她是真的不想死啊!她把打算想得很長遠,想過看阿杳嫁人、看阿沅娶妻,甚至想過給魚香配個雄姿英發的公獅子……
如果死了,這些就都看不到了。
但這話到底是不能說的。無論她心裡有怎樣的理由,她懷著的是大齊的皇子帝姬。
而且,這是他們共同的孩子,他沒經歷過那種疼痛和恐懼,聽她這麼說了,大概只會覺得她心狠自私,竟然還沒到那一步便想著捨棄孩子的命來換她自己活著了……
雪梨貝齒在口中緊咬著下唇,直到咬得滿口腥甜了,她終於躺回去。
她面衝著牆,背對著他說:「睡吧,我會好好安胎的。」
背後傳來一聲輕喟,過了會兒,他的手環過來:「你放寬心,到時候我一定會陪著你的。」
「嗯。」她悶悶地應了一聲,不自覺地往他懷裡縮了一縮,然後一夜沉睡,卻是噩夢連連。
……
一覺醒來後她乾坐了好久,終於還是嘆著氣安慰自己說,日子還得好好過。
總不能為這個愁眉苦臉地過四個多月,真這麼下去,只怕反倒會困擾得把身子都搞虛了。那就成了自尋死路,沒準到時候不是雙生胎,她都保不住了。
所以雪梨告訴自己說:哪有那麼嚴重!平平安安生下雙生胎、然後還能快快樂樂地活上好幾十年的,也有很多呢!
讓她忽略其中危險她做不到,但讓她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沒問題!
理清楚這個思路之後,雪梨長長地深呼吸了幾番,一臉堅定地開始新的一天。
先平心靜氣地吃了早膳——比昨天多喝了小半碗粥外加多吃了一個鮮肉小籠包,兩個孩子嘛!應該多吃一些!
然後她就鑽到小廚房去了,路過書房時看到阿杳和錦書正在讀書,跟著傅母一句句念得聲音悅耳。她進了廚房後都還能聽到這稚嫩的聲音,慢慢的不安就更少了。
何皎在天之靈會看到阿杳在這裡的,那麼她應該會保佑她這個當養母的好好活著的!
不然阿杳可怎麼辦啊!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阿沅也在跟著奶娘念詩,念的都是很簡單的五言絕句,和當時她教阿杳的法子一樣。阿沅念得磕磕巴巴的,偶爾還有個發音不準的地方,奶娘一遍遍地糾正著,他倒也不覺得煩,努力地讓自己念得更準確流暢。
阿沅會是個好哥哥的。不管底下是兩個弟弟還是兩個妹妹,他都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雪梨低頭摸摸肚子,嘆氣呢喃:「你們可要乖乖的啊——把娘折騰死了就是不乖了!知道嗎?哥哥出生的時候,大姐姐因為娘很痛哭得可厲害了,你們要是把娘疼死了,姐姐哥哥以後就要不喜歡你們了……娘很擔心啊!」
她默了一會兒,再度強把這些念頭摒開往好的方面去想。手上和麵打雞蛋調牛乳剁肉餡的動作都嫺熟極了,過了會兒可算讓自己沉浸到了烹飪的過程裡。
等阿杳阿沅錦書念完一段書去跟她問安的時候,發現近來都過得很慵懶的娘已經做好很多吃的了!
桌上有阿杳一直喜歡的雙皮奶、阿沅近來的「新歡」的小方糕、錦書最愛的桂花餅,還有她拿手的玫瑰蓮子凍和冰糖燉梨,另有並不太好做的蟹殼黃、鹹香入味的芝麻鹹酥餅。
還給魚香做了一大盤烤肉丸。牛肉豬肉羊肉的各有幾個,每個都有拳頭大小,裡面沒放任何調料,但混了少許蔬菜,現下魚香已經吃上了。
看到阿杳和阿沅進來,吃得一嘴肉末的魚香抬頭看看他們,又低頭繼續吃自己的。
「哇……謝謝娘!」阿杳坐到椅子上就端了冰糖燉梨來吃,把桂花餅推給錦書,又拿了一塊芝麻鹹酥餅遞給阿沅,拍拍他的頭叮囑說,「慢慢吃哦!別嗆到!」
「謝謝姐姐!」阿沅愉快地接過,咬了一口之後又要餵雪梨,雪梨抿笑俯首一親他,「你和姐姐慢慢吃,娘去看著爐子。」
阿沅就乖乖地跟娘也道了聲謝,然後跟姐姐一起吃得十分愉快!
他們早膳都用得不少,吃了三兩塊點心也就飽了,便跳下椅子去欺負魚香,把魚香的大丸子滾得滿屋子都是,看著碩大的魚香身輕如燕地在屋裡撲丸子。
魚香撲起東西來實在太配得上「英姿颯爽」這詞了,穩準快,輕易不挪動步子,只要一撲準能撲住。撲住之後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穩穩站定了就吃,吃完再去撲下一個。
雪梨隔著兩道門都能聽見他們欺負魚香的笑聲,自己忍不住也笑。心裡終於完全鬆下勁來,她耐心地給阿杳的傅母燉了盅清燉乳鴿,裡面有整隻的鴿子還有鴿子蛋。
小燉盅剛悶上,雪梨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徐大人」,舉目望去,徐世水一邊進院一邊眉頭緊鎖地直擦汗。
「徐大人。」她迎到廚房門口一叫,正打算進正屋找她的徐世水猛停了腳,向她作揖:「阮娘子。」
「大人這是有事?」雪梨客氣地詢問。
「唉!」徐世水嘆氣,「您猜怎麼著?打從早上開始,長樂宮就傳話說要見陛下,已經請了二十多回了。陛下不樂意去,本來也沒什麼,但現下從朝臣宗親到後宮,來了不少在紫宸殿門口勸諫的!」
咦?這是又出變數了?
這麼久都沒人來求陛下去見太后,一下子全來了這肯定是有隱情啊?
可她能出面干預的顯然不是這個,她嘴角扯扯:「那還是我備個合陛下口味的菜,大人晚些時候勸著陛下過來唄?」
一般來說都是這樣。御前上下、打從陳大人開始,都在她腦門上印了個無形的大印,覺得就她能開解陛下。
但這回,徐世水去搖了頭:「不勞娘子費這個心力。」
雪梨:「那是……?」
徐世水又作揖:「我師父的意思,是您一會兒帶著皇子帝姬一同到紫宸殿用膳吧。您在那兒鎮著,陛下也就有理由擋著不見旁人了,畢竟您有著孕。您是不知道啊……這一個個在外頭都是長跪不起的架勢,偏又是拿著個『孝』字說事,陛下想發火都不合適。」
這麼大的陣仗?!
雪梨愈發確信這裡頭絕對有隱情了,那麼陛下執意不去見太后,大約也並不是賭氣而已。
「行,我一會兒就帶他們過去。」雪梨邁出了廚房的門檻,又告訴徐世水,「尚食局現在該是還沒開始備膳,交待她們備些味道夠足的東西——可以加幾樣吊湯的,紅燒的清蒸的也都可以加。久燜、久蒸的也各加一道吧,這幾樣往紫宸殿端的時候,在離十丈遠時就揭開食盒蓋子。不必擔心呈進殿裡時涼了,我自會跟陛下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