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番外6:惠妃(1)
惠妃譚雨嵐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宮裡待了好幾輩子了,覺得一切都很無趣,四處都死氣沉沉的。
可掐指一算,自己也還很年輕。二十五歲,大約還能再活上好幾十年。
這樣乏味無趣地活上好幾十年。
她嘆了口氣,把手頭看完的書放回書架上,又抽了下一本出來。
兩頁讀完,心神已再度投入書中人物裡,惠妃唇角不自覺地有了些笑意。
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她對黃金屋沒什麼興趣,倒是很喜歡書中的江湖。
文人筆下寫就的武俠快意恩仇的日子真是酣暢淋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沒什麼規矩禮數;對欣賞的人稱兄道弟、對結仇的人下戰書一決高下,沒什麼暗地裡捅刀。
那是和宮裡完全不同的世界,被皇宮的宮牆、皇城的城牆死死隔絕在很遠以外。
但又好像很近,她一翻書就翻到了。一切都活靈活現地呈現在眼前,讀到打鬥篇目的時候,她甚至能嗅到那麼一點點血腥氣。
有許多時候,她心裡都有一團火在灼燒著,讓她想去書中的世界看看。
但是,沒機會的。莫說書中的世界,就算是現實中的江湖她也接觸不到——她還要在宮中再過一陣子,等外面的寺院修好之後,就要去過青燈古佛的日子了。
這輩子就這樣了。從死氣沉沉的皇宮,到死氣沉沉的廟宇。
就像是從一座墓塚搬到另一座墓塚。
惠妃就這樣一直看書看到傍晚,吩咐傳膳之後,蘭心稟說:「夫人,陛下來了。」
惠妃一怔,起身迎出去,御駕恰到柔嘉宮宮門前。
「陛下聖安。」惠妃一福,皇帝頷首:「免了。」
二人一並進屋,皇帝落了座,惠妃便去上茶,而後自己也在案桌對面坐下。
她笑了笑,問得客氣:「陛下有事?」
「嗯。」皇帝點頭,「那邊的廟修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著手準備要帶去的東西了,缺什麼讓六尚局去辦。朕親自來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麼需要朕親自允可才能帶出去的東西。」
需要皇帝親自允可才能帶出去的東西?
惠妃仔細想了想,想不到什麼。
皇帝又問:「出宮前要不要先回家看看?等你開始修行,再回家就不太方便了。」
惠妃點點頭,復又搖頭,輕言道:「省親安排起來也費人費力,不如請臣妾的父母進來一趟吧……恰在孝期,說他們進來憑弔太后也說得過去,免得落人話柄。」
「也好。」皇帝點頭答應,二人便飲著茶各自沉默起來。
許多時候都是這樣,說完了正事,便沒什麼其餘的話可講。惠妃常能看出皇帝在試著沒話找話緩解氣氛,但她仍不知該怎樣接口。
或者反過來,在她偶爾想沒話找話的時候,他也並不知該怎樣接她的話茬。
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她一直在後宮執掌鳳印,和皇后的差別也就剩個名號了,但二人間似乎從來沒有什麼夫妻間該有的「心有靈犀」可言,每次都是有要事才會見面,說完了要事也就再沒話講。
越處越像是簡單明瞭的君臣關係。
這般的靜默又持續了好久。
在皇帝看向她打算起座離開的時候,惠妃終於又找到句話:「陛下……」
「嗯?」皇帝又坐回去。惠妃一瞧,便覺自己這找到話茬的時候太不是時候了。
她倒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近些日子,用不用臣妾教教阮娘子後宮的事?孝期一過,陛下也差不多要封后了吧……」
皇帝沉吟了會兒,淡笑說:「不用了,雪梨懷著孕,孝期又還有三年,近來讓她好好歇著。後宮的事,日後她慢慢上手就是了,不急這一時。」
「諾,聽陛下的。」惠妃垂眸應下,皇帝就起身走了。惠妃在他身後淺淺一福,抬眼間無意中掃見他的背影,不自覺地愣了一瞬。
那個背影慣常的挺拔,在她剛入東宮的時候,曾經一度痴迷過。
而且……而且他確實生得很好看,面貌英俊氣質硬朗,她從來無法否認這一點,就像她無法否認他是個很好的人。
——但這好像沒什麼用,她對他就是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
他也是一樣。他謝過她很多次,卻顯然並不喜歡她。
現在可算到了快終了的時候了,她要去修行去,而他有了阮氏。那個總開開心心的小姑娘,讓她一度不懂她為什麼總能那樣開心的小姑娘,確實是挺招人疼的。
他容阮氏對後宮的事慢慢上手,大概意味著到了該上手的時候,他會願意騰出閒暇幫幫她吧。
對別人都不會的。
惠妃稍稍嘆出口氣來,踱到案前打開盛著鳳印的檀木盒看了看,叫來蘭心:「送去紫宸殿吧,我方才忘了還給陛下了。」
……
修行的日子,似乎比在宮裡過得快一些。
轉瞬間就過了一年多,每天的事情依舊單調無趣,但是到底少了些壓抑。
這處小廟修得挺清雅,院牆內四周種滿翠竹,推門出去就是滿眼碧色,晨間掛著寒露的樣子看起來更誘人一些。
惠妃喜歡這些翠竹的心,甚至比禮佛時的心還要虔誠些。
蔥郁竹林,這是武俠書裡常會有的場面,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有一陣疾風,接著便是幾位大俠的對決。
——可惜了,這裡沒有竹林,翠竹只有薄薄一片,前面是院子、後面是院牆,更不會有大俠來對決。
但這並不妨礙晚風習習的時候,惠妃在石桌邊品著茶、吃著茶點,望著翠竹痴想一陣子江湖。
驀然間,身後的青竹傳來一陣窸窣。
惠妃回過頭去望了望,夜色中什麼也看不到。她一笑,拿了只小碟子放了塊點心,放到了幾步開外的地上。
偶爾會有山上的小野貓或者小狐狸來造訪的,她這樣餵過很多次了。
幾隻常來的小貓她見過,現在大多能看到她也不躲了,有一隻黑色的上回還一邊觀察著她的動靜一邊慢慢走過來,她伸出手去,小黑貓就讓她摸頭了。
至於小狐狸……則不曾見過什麼「真容」,只偶爾看到身形知道是狐狸,絕對不會過來靠近她。
哪怕她遠遠的多看上它們一會兒,它們也會很警覺地溜走,一點都不知道謝謝她的點心。
惠妃將那碟點心擱到地上之後坐回原位,聚精會神地聽著後面的動靜。如果腳步聲比較明顯,就是狐狸,她就裝不知道為好;如果輕輕的聽不到什麼,應該就是貓了,她可以轉回身去逗上一逗。
少頃,一聲十分清晰的腳步傳入耳中。
惠妃淺一怔,旋即又一聲。
……這不是小動物能發出的聲音,沉重得像是人的腳步。
她後脊驟然一陣寒氣,僵硬地緩緩回過頭去:「啊……」
喊聲剛一出喉又被自己噎住,惠妃錯愕地看著對方在幾步外栽倒,還真真切切地看到,她放在地上的那塊點心上落了血點。
惠妃嚇得一步都不敢動,直到從房中出來的蘭心一聲驚叫響徹寺院。
「這……這是誰!」蘭心發著抖怔了一會兒,回過神後幾步上前拉住惠妃就要往房裡拽,「娘子進屋去,我、我去找御令衛……!」
山下是有御令衛守著的。
惠妃卻猛一攥蘭心的手腕:「你等等……」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得嗓音都有點發啞,交代了一句後又靜了良久,才得以挪動腳步。
「娘子?」蘭心面色發白地望著她,一時連要護她都忘了。
好在,惠妃也沒有走得太近,她在離那人尚餘三四步時停了腳,駐足看了看:「這位……公子?」
伏在地上的人抬了抬頭,無力一笑:「叨擾了。姑娘,你這裡會有旁人尋來嗎?」
「不會……」惠妃下意識的答話剛出,前院的院門陡然敲響了。
「咣咣」地敲得很重,院外的人喊著:「娘子,適才有匪人闖入,娘子請開門讓臣等進去看看!」
惠妃一驚,腦中「嗡」地一聲,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就要去扶那人。
這看上去已虛弱得毫無力氣的人,卻倏然反擒了她的手腕,眼底怒火逼出:「這麼大的陣仗……你是什麼人!」
惠妃狠掙未果,一語喝回:「你瘋了?你闖的我的地方!」
那人手上又添了兩分力:「讓他們走!」
「他們不聽我的!」惠妃腕上痛得不敢妄動,瞪著他道,「我帶你進去躲著!再多說兩句,他們兩步就能翻院子進來!」
她說罷立即讓蘭心去開門回話,眼前怒氣很盛的男人終於不敢再多耽擱,隨她先進屋了。
外面的話語一字字傳入房中。蘭心一貫很聽她的,此時就是心裡再怕,做事也還是按她的意思來了。
她聽到蘭心沒好氣地對那些御令衛說:「各位大人要搜就搜搜院子吧,我們娘子睡了,你們這會兒進去不合適!」
沒聽到御令衛回這句話,但院中陡然一靜,轉而有人聲音凜然:「地上的血是怎麼回事?」
蘭心啞住,房中的男子手上握住了劍柄。
惠妃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揚音問外面:「蘭心,怎麼回事?」
「娘子,他們說要來搜個闖山的匪人。」蘭心氣息還算平穩地回說,「地上這血……」
「哦,我剛才看到有狐狸進來就去餵,不小心被那畜生撓了一爪子。」
外面的聲音顯有狐疑:「當真?」
「大人沒見地上的點心還放著麼?」惠妃沉了口氣,「大人若怕我有意外,就稍等片刻,等我更了衣出來見大人。」
御令衛不敢拿她的安危當兒戲,理所當然地回說「那臣等著」。惠妃也沒躲,褪了沾血的外衫換了一件,又取出白練將胳膊一裹,推門就出去了。
「娘子。」眾人一揖,為首的百戶打量她一番,「不知娘子傷了何處?要不要臣入宮稟話,請御醫來?」
「我這裡有藥,自己清理過了。」惠妃聲色平靜,手在胳膊上撫了撫,「傷在胳膊上,給大人看不方便。但大人若要搜房裡,就請吧。」
她說著往旁邊一退,幾人剛提步要進去,她又道:「哦……床榻那側各位大人就別過去了。本宮剛在那邊更過衣,榻上……」
她面色泛紅,御令衛們旋即有點窘迫:「諾,臣等不過去便是。」
他們說罷就進屋去了,蘭心緊張地壓音道:「娘子,這可是御令衛啊……」
惠妃抬手示意無事。
是的,御令衛是最警覺的。即便她說不讓他們去看床榻,他們也有法子能知道榻上有人無人——大概聽呼吸聲就能知道,或者他們若往隔著幔帳往裡刺一刀,她也說不了什麼。
所以……
她剛才說的都是實話,並不是刻意不讓他們過去,真的是因為榻上扔著她剛換下來的衣服,不怎麼好看。
御令衛搜查一圈後未有結果,出門向她謝罪後告辭離開。
惠妃目送他們遠去,讓蘭心也退開了。她進屋後打開衣櫥,輕一撥衣櫥後的銅鈕,探手把衣櫥推開。
衣櫥後有一個凹槽,寬高都差不多是一個人的大小。這是皇帝專門安排的地方,連御令衛都不知道。
皇帝說:「你到底是去山上,萬一有個什麼意外,留個躲的地方沒錯。」
可他大概沒料到,她頭一回用這個細心的安排,就是藏另一個人。
惠妃睇睇眼前愈顯虛弱的人:「出來吧,我這兒有藥……你歇歇再走。」
那人支著牆壁走出來,勉強一笑:「多謝姑娘,不麻煩了,我這就離開。」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上來的,但山下的御令衛功夫都不差,你應付不了他們第二回。」惠妃說著一喟,「公子歇到明早,我知道有條路可以直接到西邊的那座山,你繞到那座山上再走,就可以避開他們了。」
那人到底坐了下來,惠妃看到他腿上和肩頭都有傷,遲疑了好久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怎麼弄的?看公子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匪人……」
那人嗤地一笑,沉吟著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末了,他到底抬了頭:「外頭來的使節喝醉酒傷人,我看不過眼,把人打殘了。」
「……使節?!」惠妃傻了,那人一哂換了話題:「姑娘又是什麼人?又是御令衛又是請太醫的……皇親國戚麼?」
惠妃臉上一紅,道了句「別問這麼多」,就出去給他打水了。
一盆清水端進來,惠妃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赤裸的後背。甫一怔,繼而聽見他倒抽冷氣的聲音,好像是動了傷口。
她面上滾燙地別過頭去,木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抬眼繼續看他。
說不出哪裡和皇帝不一樣,但就是讓她覺得很不一樣。
濃重的血腥氣與淺淡的汗味在房裡蕩著,她凝視著他的後背滯了好久,開口時顫顫巍巍:「……我幫你?」
眼前的背影也一滯。
那人語中帶笑:「不用了,血肉模糊的,別嚇著你。」
惠妃心底突然蕩起些許不服,轉而就不自覺地抬起了槓:「哪兒那麼可怕?我見過的場面未必就比公子少!」
話出口後她才一僵,復又看看他:「算了,我去睡了。」
她不做多留的回到臥房,珠簾撞響了一陣後,遲亦明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
這姑娘膽子夠大的,他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這裡,她還真敢扭頭就回去睡覺。
這是有足夠的底氣相信他不敢對她有什麼不軌之舉?
那他最好就老實點。
好吧,他本來也不打算對救命恩人做什麼。
……
惠妃躺在幔帳裡,並沒有他所想的那麼平靜。
她的目光總不自覺地往幔帳外看。幔帳較薄,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大致能看出他在清理傷口、在上藥,還能聽見他不住地吸冷氣的聲音。
那倒吸冷氣的聲音初時只讓她覺得是傷口一定很疼,不知不覺的,她心底竟滋生出一點心疼來。
他是知道對方是番邦使節的,還是動手了,就因為使節動手傷人……
她對洛安城足夠了解,知道被使節傷了的不可能是達官顯貴,只會是身邊沒有侍衛僕人守著的平頭百姓。這個人……
她心底一陣柔軟,不由自主地又出了聲:「公子是行走江湖的人?」
「這麼久了你還沒睡啊?」遲亦明望著緊闔的幔帳頓覺自己高估了她的從容。
惠妃則一愕:「已經很久了嗎?」
「……有半個時辰了吧。」遲亦明禁不住笑出聲來,而後答了話,「我是走江湖的人。」
接著,他語中一頓,笑意更盛:「姑娘先拒不讓我知道姑娘的身份,轉眼又追問我的身份?」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朗而帶著不羈。
惠妃正愣神,耳畔又傳來穩穩的腳步聲。
她警醒地一側首,他正一步步走近,未及她出聲喝止,他的手已伸向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