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李翼結局
簡妍正坐在臨窗木炕上,垂頭慢慢的摩挲著手裡的一套衣裙。
牙白色的對襟上襦,袖口粉色折枝桃花刺繡。淺藍色的下裙,腰間開始一瓣瓣的粉色桃花花瓣刺繡,至中間時是一朵朵的粉色桃花刺繡,至裙襬時則是一枝枝的粉色桃花刺繡。
雖然只是一條裙子,卻可看見春日桃花妍麗,微風過處,恍惚一場桃花雨。
魏嬤嬤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同簡妍說道:「……這套衣裙是夫人一早就吩咐了留仙閣裡做的,要給姑娘及笄當日穿的。夫人當時特意的交代了,說要用最好的料子,最好的刺繡師傅,所以這套衣裙做了近三個月,今日才剛送了過來。」
又拿了一只黑漆螺鈿錦盒出來,裡面是一套金折絲桃花:「這也是夫人吩咐裡京城裡最好的珍寶齋裡做的一套頭面,也是要姑娘及笄那日給姑娘戴的。」
簡妍顫著雙手接過了那只錦盒過來,隨手拿了一支金折絲桃花簪子出來。
赤金的簪子,簪頭是幾朵簇簇擁擁挨在一起的桃花。花蕊之中皆是一顆小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瞧著就曉得價值不菲的。
她止不住的就想起聶青娘那時候笑著對她說的那些話。
「我的妍兒生的是這般的柔美嬌豔,等你及笄那日,娘會請了這京城裡所有的高門世家女眷前來觀禮。讓她們都羨慕嫉妒我生了一個這樣好的女兒。」
再過得幾日便是她十五歲的生辰了,聶青娘給她訂做的衣裙和首飾都送了過來,可是她自己卻是不在了。
簡妍緊緊的握著手裡的這支金折絲桃花珍珠簪子,垂下了頭,低聲的嗚咽著。
魏嬤嬤見得她哭,她眼中便也忍不住的落了淚下來。
「夫人她,她死的慘啊,」魏嬤嬤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哭的越發的傷心了起來,「誰曉得夫人竟然是會做出這樣慘烈的事出來啊。」
魏嬤嬤自打那日親眼見著聶青娘毫無氣息的躺在床上之後,她整個人都受了驚嚇刺激,又加上畢竟是年歲大了,所以這些日子倒是一直病著,躺在床上起不來,不過前兩日才剛好了些,能駐著拐杖在庭院裡走幾步了。
可是但凡想起聶青娘來,她依然還是會傷心落淚。
簡妍見得她哭,一時也就越發的傷心了起來。
但她隨後還是止住了哭,唇角微扯,努力的擠了個笑容出來,又伸手拉了魏嬤嬤的手,安慰著她。
「魏嬤嬤,您可別哭了。您是母親身邊的老人,現下母親去了,於我和信兒而言,您就是我們的親人。所以您可得好好的保重您的身子,我和信兒往後還都少不得要您教導提點呢。」
魏嬤嬤曉得她這是在寬她的心,想笑,可到底還是笑不出來,也只能是緊緊的拉了簡妍的手,一面落淚,一面不住的點頭。
「老奴省得,老奴省得。這往後啊,只要姑娘和世子爺不嫌棄老奴,老奴就會一直在姑娘和世子爺身邊服侍著。」
徐仲宣的動作很快,不過兩日的功夫,皇上要重新起用李翼的旨意便到了鄭國公府。又因著戰事緊急,責令他即日就啟程前往邊境。
出發的前一日,李翼讓人喚了簡妍和李信過去。
自聶青娘出事之後,簡妍便讓人收拾了辛夷館旁側的一處院子出來,姐弟兩個比鄰而住,一則是可以熱鬧一些,二則也是可以方便照顧他。
李信的性子原就怯弱,話不多的,自聶青娘走後,話就越發的少了,倒經常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簡妍見了,心中自然是著急的。
李翼遣了人過來喚她和李信的時候,他們兩個正在用晚膳。簡妍想了想,到底還是帶著李信一塊兒去了前院。
她心中曉得,不管最後戰事如何,但李翼既然去了前線,他是不會回來的。
他回不來的。徐仲宣既然答應了她,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而且……
她握了握荷包裡裝著的那兩塊生金子。
這兩塊生金子,原本就是她為李翼留下來的。夫妻是要共患難的,聶青娘是吞金而亡,這其中少不了李翼的絕情,所以當時她看到這兩塊生金子的時候她就留了下來。
這兩塊生金子,她是為李翼而留。
簡妍想到這裡,越發的握緊了腰間掛著的荷包。
李翼現下住在前院,因著徐仲宣和那位大夫打過招呼的緣故,所以他便一直『病』著。
不過這兩日他的『病』倒是慢慢的好了。
要上戰場的人,那總歸是需要一個好身子的。
可即便是他的病好了,他的整個人卻是瞧著較以往老了十歲不止。
屋子的頂槅上點著一盞繡球宮燈,四處也點了蠟燭,照的屋中明晃晃的一片。
李翼正坐在明間裡的圈椅裡。
簡妍和李信上前行了禮,各自喚了一聲父親,而後便垂手站在了一旁,兩個人都只低著頭,便也沒有什麼話說。
李翼便暗暗的嘆了一口氣。
他曉得這一雙兒女是和他生分了。
雖說以往他和他們之間的父子、父女情也不深,可是隨著聶青娘的死,那點微薄的父子和父女情都沒有了。
他開口,溫和的讓著他們兩個坐。
簡妍和李信也不說話,只是各自的在右手邊的第一張和第二張圈椅裡坐了。
仍然還是低了頭,並沒有看李翼,也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李翼不錯眼的望著他們。
這原是他的一雙嫡子嫡女啊,可是現下卻是弄成了這副模樣。
他嘆得一口氣,慢慢的開了口,說著:「你們姐弟兩個心中怨恨我也是應當的。是我,唉,都怪我識人不清。」
那日簡妍將桐香院裡的一眾丫鬟僕婦審問之後,讓四月記錄下了婉姨娘這些年裡的罪行,隨後便遣了聽楓將那疊紙都拿了過來給李翼看。
她倒要讓李翼知道知道,他心中那個性子柔婉和順的婉姨娘原來私底下竟然是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子。
而李翼看了這些之後,果然是立時大怒的。
他當即就讓人去杖斃了婉姨娘。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縱然是他現下杖斃了婉姨娘,可是聶青娘也回不來了,他的一雙嫡子嫡女也終究是與他離了心。
可原本,若是當年簡妍沒有失落,聶青娘便不會纏綿病榻這麼些年,簡妍也不會受這樣多的苦,隨後李信也不會因著婉姨娘的算計而變成一個性子怯弱的人。
原本他們一家四口該是和和樂樂的,可是現下,他和聶青娘陰陽相隔,簡妍和李信卻是再也不會對他這個父親親近了。
這些年他到底都是做了些什麼?而現下,一切都是他自食惡果啊。
李翼瞬間只覺得心痛欲裂,眼圈都有些發熱了。
但他還是努力的忍住了。只是待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止不住的有著哽咽之聲。
「這些日子我總是會夢見你們娘,夢裡她還是以前那個溫婉愛笑,稍微說的幾句便會滿面嬌羞的小姑娘。」
說到這裡他的哽咽聲越發的大了,壓根就說不下去。只好暫時的不說話,努力的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片刻之後,又聽得他的聲音在說著:「信兒,這些日子我也總是想起你小時候。你剛生下來的時候,皺巴巴的一團,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倒就曉得把自己的拳頭往嘴巴裡塞了。小時候其實你也是個很淘氣的孩子,很是活潑,若不是後來,不是後來發生的那些事,現下你壓根就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性子。可恨我竟然還一直聽信了婉姨娘的話,每次見著你的時候還那樣的喝斥你。信兒,你心中,是不是很怪爹爹?」
李信垂著頭沒有答話。
但他的眼圈是紅的,鼻子是發酸的。擱在腿上的一雙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誰不希望有一個喜愛自己的爹爹呢?更何況李翼在他的心中還是那樣的高大威猛。他小時候最崇拜的便是自己的父親,還想著等他大了,他也要和父親一樣,跨駿馬,上戰場,成為一個和父親一樣在沙場上馳騁,讓敵人聞風喪膽的人。可是後來他受了那樣的驚嚇,大病了一場,隨後整個人的性子變得怯弱了,總是會害怕有人會害他,但是那時候李翼非但是沒有安慰過他,反倒是每次見著他的時候總是會訓斥他一副葳葳蕤蕤,上不得檯面的樣子。
但有好幾次,他也是見得李翼同長兄那樣和藹可親的說著話,那樣的誇讚著長兄,語氣神情中是毫不掩飾的喜愛。甚或有幾次還當著長兄的面罵他,我李翼一世英名,怎偏生就生了你這樣一個膽小如鼠的兒子?你怎麼就不能有你大哥一半的好?
而現下娘又死了,還是自盡死的。說起來雖然是李念宜和婉姨娘的主謀,但到底李翼在其間也是推波助瀾了的。
李信握緊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
這些年來,他習慣了同人說話的說話的時候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眼睛的。特別是對著李翼的時候。
父親對他一直都是那樣嚴詞厲色……
但是片刻之後,李信終究還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隨後他抬起了頭來,一臉平靜的望著李翼的雙眼。
「父親,」他的聲音雖然有些發顫,但目光終究還是堅定的,「我是恨你的。這些年,若不是你偏信婉姨娘,當年姐姐就不會失落,母親不會一直生病,我不會如現下這樣,母親也不會死。可是現下,你看看,我和母親,還有姐姐都成了個什麼樣子?縱然現下你心生悔恨,也下令杖斃了婉姨娘,可那又有什麼用呢?過去的一切都不會再重來了。所以我們之間還有什麼父子情呢?情盡於此罷。」
說到這裡,他又垂頭,自嘲的笑了一笑:「不過也是我自作多情了,父親你對我,只怕是心中從來也是沒有什麼父子情的。」
說到這裡,他便不再無視李翼面上的震驚之色,起身自顧自的走出了屋子。
他是不想再同李翼在一起多待一刻的。
李翼的目光望著他雖然清瘦,但依然挺得筆直的脊背,只覺得心窩子裡如有一把刀在不停的攪動著一般。
他的兒子,竟是這樣的恨他。
但李信恨他是對的,原本這一切就都是他的錯。
他忍了淚,望向還坐在那裡沒有動的簡妍。
但他張了張口,最後卻不曉得到底該和簡妍說些什麼。
這是他唯一的嫡女,當然若是他沒有聽信婉姨娘的話,而是聽了聶青娘的話,挨家挨戶的在隆興府那裡找尋,也許就能將她找了回來,那樣她也就不會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可是就算是知道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在李念宜和婉姨娘說想讓她代替文安縣主遠嫁去西北的時候,他竟然沒有反對,還同意了。
青娘說的對,明明是可以有挽回的餘地,他為什麼不挽回?
只要,只要他當時同意了徐仲宣的提親,那便不會有現下的這一切。
他對不起他的這個女兒。
「妍兒,」他最後還是哽咽著開了口,低聲的問著,「你,你恨不恨爹爹?」
簡妍抬眼望著他,沒有做聲。
現下的李翼哪裡還有她初見時的高大威猛?這兩個月來,他整個人瘦了一圈不說,面上更是憔悴了不少,兩鬢花白,瞧著竟是老了十來歲。更別說他現下眼圈發紅,想要落淚卻又極力忍著的樣子了,看著實在是有幾分可憐。
可是再可憐又能怎麼樣呢?做錯了事,末了說的幾句好話,樣子可憐些,便能將以前的錯事都一筆勾銷嗎?
簡妍一直握著荷包的手鬆了開來。
她伸手將這只荷包解了下來,然後起身站起,將這只荷包放到了李翼手側的花梨木八仙桌上。
隨後她不發一語的轉身就離開了屋子,出去找尋李信。
她也是沒有什麼話要同他說的。
而李翼先時還不曉得這荷包裡放的是什麼。不過等他迫不及待的伸手拿了荷包打開,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之時,他禁不住的就開始老淚縱橫。
躺在他手心的豁然就是兩塊生金子啊。
青娘那時候是吞金身亡的,而現下妍兒給了他這兩塊生金子,其中的含義是再明顯不過了。
李翼禁不住的就合起了掌心,緊緊的握著這兩塊生金子,滿面淚痕。但隨後他又狀似癲狂的開始大笑。
次日他便領兵出征。三個月之後傳來消息,瓦刺兵敗,而三軍主帥李翼身亡。
皇帝聞言大為感動,立時便下旨賜了李翼忠勇的諡號。同時其子李信承襲鄭國公的爵位,世襲罔替,賜丹書鐵券。其女李念妍由樂安鄉君晉封樂安縣君。
其後軍中曾有士兵流言,那日主帥李翼身先士卒之時,身上並無刀劍之傷。且其後瓦刺已經戰敗,正是打掃戰場之時,但隨後原本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妥的李翼卻是整個人都在馬背上晃動著,終究是一頭栽了下來,再也不省人事,就這麼撒手去了。
當簡妍聽到這樣的流言之時,她正攏手站在雅安居的院門前看著滿地金黃的銀杏葉。
她在想的是,一切就這樣吧。
只不過若是人真的有來生,還是期盼聶青娘不會再遇到李翼。
隨後她抬頭,望向頭頂湛藍的天空。
十月的金秋,天空高遠,萬里無雲。有風自郊外的山麓吹來,捲起地上厚厚的一層金黃色的銀杏葉,就那麼打著旋的,一路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