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學長掉馬
徐正興面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三個月前他收到京城這裡的調令,心中也自狐疑。不明白為什麼年前他剛被貶謫出了京城,到山東下屬府縣做了一名通判,現下卻是忽然收到了這樣的一份文書,非但是將他調回京城為官,且還是一舉就成為了一個正五品的戶部郎中。且到了戶部之後,周元正竟親自接見,言語之間對他甚是客氣。至於戶部官署裡的那些官員,哪一個不是人精?見著周元正都對他客氣有加了,自然是更加的奉承他了,竟是都不用讓他做什麼正事,只用整日的坐在那裡喝茶等著散值也就是了。是以徐正興的這個戶部郎中做的,實在是清閒的很。
可這份被架空出來的,不用做任何正事的清閒也會閒的人日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而這會聽得徐仲宣這麼一說,他怎麼能不多心?
一時他的臉就越發的沉了下來,冷聲的說著:「你的意思是,周大人其實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將我從外地遷回京城為官?」
其實他心中對徐仲宣是還是頗為微詞的。畢竟說起來他是徐仲宣的親二叔,可這些年中徐仲宣一路官場得意,竟是都沒有想過要拉他一把,任由他在那國子監裡做著一個小小的司業。後來更是被貶謫出京,也不見他私下替他言說一二。這會周元正給了他一個五品的戶部郎中,怎麼徐仲宣倒要跳出來說話了不成?
徐仲宣對他忽然而來的冷言冷語也沒有生氣,只是依然緩緩的在說著:「如今儲君未立,兩王相爭,內閣中的形式又是波譎詭異,周、吳二人各為其主,其中利害,想必也是不用我多說的。畢竟我們好歹也是頂著同一個姓,所以二叔,我奉勸你一句,還是急流勇退,自請離京去外地任職的好。」
徐正興的一張臉這時就完全的放了下來。
任是何人,正是興頭的在做著五品的京官時被人說上一句,自請離京去外地任職這樣的話都會不高興。
於是徐正興就冷道:「在官場中這麼些年都不見你這個做侄子的為我這做叔父的說過一句話,現下倒是上來就勸著我拋開這五品的京官不做,跑到外地去做什麼勞什子的官。怎麼你自己倒是不自請離京去外地為官呢?難不成你就覺得我是這點子能力都沒有,不配在京為官的,只配到那窮山惡水的地方去管著一群刁民不成?」
說罷,轉身拂袖忿忿離去。
徐仲宣也唯有搖頭嘆息。
他二叔的這個性子,實在是不宜為官。若是外官倒也還罷了,畢竟環境相對單純些,可以遠離京城裡的這些是非紛爭。可是京城這樣複雜的環境,又正值兩王相爭的多事之秋,一個行差踏錯,只怕就是萬劫不復了。更何況周元正還是存了想拉攏徐正興來掣肘他的心。如今叔侄兩個分站兩處陣營,只怕來日總會是有對上的那一刻。
但他話已至此,徐正興聽不進去,他也並不強求。
齊桑推開了門,撐起了手裡的油紙傘替他擋著頭頂濛濛的雨絲,恭聲的說著:「公子,天晚了,您回去歇著吧。」
徐仲宣淡淡的嗯了一聲,因又低聲的說了一句:「給我泡杯茶來。」
話語中卻再沒有剛剛的那股子閒適淡然,反倒是虛弱無力。
齊桑嚇了一大跳,忙抬頭望了過去,只見徐仲宣面色蒼白,一雙長眉緊鎖,右手也是按在了胃腹之處。
他心念急轉,知道徐仲宣這定然是胃寒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不是,剛剛在秀雅樓裡並沒有吃什麼,酒又當水似的喝,這胃寒的老毛病能不犯嗎?只是平日裡別人勸酒的時候公子慣是會推辭的,可是今日倒是怎麼一點兒都不推辭,反倒是來者不拒的?
齊桑心中一面埋怨著,可一面還是伸手扶了徐仲宣,關切的問著:「公子可是痛的厲害?要不要屬下這就去請個大夫來給您瞧瞧?」
徐仲宣對著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去請大夫,只是說著:「給我泡一杯茶送過來也就罷了。」
齊桑依言下去燒水泡茶,一面又吩咐著齊暉將徐仲宣扶到臥房裡去。
等到他泡好了一盅銀針茶用茶盤端了過去時,就見徐仲宣正坐在圈椅中,只是上半身卻是伏在面前的案上,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和頭頂。
齊桑輕手輕腳的將茶盅端了過來,因又低聲的叫了一聲:「公子?」
徐仲宣應了一聲,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抬起頭來。
齊桑就見得他面上煞白一片,長眉緊鎖。明明是這樣冷的冬夜,可他的額頭卻還是有著細密的冷汗。
他伸手去端案上放著的茶盅。伸出來的手修長白皙,只是手背上的青筋高高的鼓起,想來胃裡實在是難受的厲害。
「公子,」齊桑忽然就覺得心中很是不忍,低聲的就道,「您何必這樣為難自己呢?」
想了想,他忽然又異想天開的說著:「不然屬下這就去接了簡姑娘過來看您?您如今是這樣的身份,簡太太必然是不敢阻攔的。」
話音未落,卻被徐仲宣給斷喝了一聲:「出去。」
齊桑只被他這嚴厲的表情和口氣給嚇了一大跳。
而徐仲宣卻已是在那怒道:「你把她當成了什麼人?這樣的深夜,由得你想去接她過來就去接她過來?別人會如何看她?」
齊桑呐呐的垂下頭,不敢言語。只是心裡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這些日子前來恭賀公子遷為吏部左侍郎的那些官員中,有不少的都是打著結親的目的來的。那樣為官為宦的為著巴結討好公子,都不惜將自家的女兒送給公子為妾,而簡姑娘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靠山,且死了老子的商賈之女罷了。公子既是喜歡她,又對簡太太那樣的暗示過了,簡姑娘豈不是早就是公子的人了?現下公子身子不舒服,接了她過來看看公子又能怎麼樣呢?
徐仲宣一見齊桑的這幅樣子,便知道他雖然是面上看著順從,但內裡只怕依然還是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
心中沉得一沉,徐仲宣忽然就覺得,他有些體會到簡妍當時對他所說的那番話了。
縱然是別人因著他的緣故而不得不在面上做了尊重忌憚她的模樣出來,可內裡卻是這般的看不上她。這種滋味,像她這樣性子倔強驕傲的人,只怕是不能忍受的。
她想要的,是勢均力敵,平等的婚姻,而不是如藤蘿一般的依附著他。
「齊桑,」徐仲宣把茶盅放在了案上,語氣聽起來雖平靜,但威嚴十足,「從今往後,你要自心裡尊重簡姑娘。再不要讓我聽到你說這樣的話,或是知道你心裡有這樣的想法。不然你往後就再也不用跟隨著我了。」
齊桑聞言,心神一凜,忙單膝跪了下去,保證著:「屬下再也不敢了。」
徐仲宣這才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他出去,又吩咐著:「後日是老太太的壽辰,明日你拿了銀子去街上買一樣合適的禮物回來作為壽禮。」
齊桑答應了一聲是,躬身的退了下去。
而徐仲宣則是垂下頭,望著自己左手腕上的那根五色長命縷,久久的沒有說話。
一夜冬雨連綿,院中竹葉青翠油綠。
次日齊桑依著徐仲宣的吩咐出門去給吳氏買生辰禮物。
太貴重的他自然也是不會去買,公子對吳氏還沒有好到那個份上,太差的也沒法買,畢竟拿了出去會丟公子的臉。於是最後他左思右想的,便跑到什錦閣去買了一隻上面有著松鶴圖案的招福貓。
近來京城中一直流行送人送招財貓、招福貓。而這招福貓身上有松鶴的圖案,正是象徵著長壽的意思。且這招福貓價格雖然不便宜,可也能接受,拿來做生辰禮物送給吳氏是最好也不過的了。
而如他這樣有一樣想法的人也有不少,於是次日吳氏便收到了好幾隻這樣的招財貓、招福貓。
彼時簡妍正隨同簡太太一塊兒去給吳氏祝壽。只是一到了吳氏所住的松鶴堂裡,見著炕上放著好幾隻招財貓、招福貓,她當時就覺得心情甚為的微妙。
簡太太在出手花錢上面從來不小氣。她送給吳氏的是一根沉香木的拐杖,一盒子崖香。簡妍送的是則是一卷自己手抄的佛經。
吳氏自然是甚為歡喜的。
她今日穿了薑黃色流雲百蝠紋樣的緞面對襟披風,赤金撒花緞面的薑黃馬面裙。頭上簪了赤金的牡丹鑲紅寶石的簪子,點翠鳳釵,並著幾朵點翠珠花,鬢邊又有一朵銅錢大小的大紅色絨花。額頭上紮的則是簡妍以前送給她的那根金色的亮面雲鍛,正中間的一顆紅瑪瑙甚是勻淨鮮明。
簡太太就恭維著:「老太太今日瞧著實在是華貴。」
吳氏呵呵的笑。
她今日心中實在是高興。
往年她的壽辰鮮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而今年,前些日子徐正興遷了戶部郎中,這幾日又因著徐仲宣調了吏部左侍郎,於是自是有那一幫見風使舵的人打聽得吳氏今日壽辰,所以早早兒的就帶著禮物來與她賀壽,一時門庭若市。
於是原本也並沒有打算大操大辦的吳氏,特地的又拿了不少銀子出來,忙著讓人請戲班子過來搭台唱戲,又忙著各樣酒席上所需的菜式糕點。
前廳自然是有徐正興帶著徐仲澤、徐仲景等人在接待男客,裡面則是馮氏等在忙著招待各家女眷。
吳氏這時就對簡太太和簡妍點頭笑道:「今日的戲班子倒還有些名氣,親家姐姐待會可要點兩齣戲才是。」
簡太太笑著應了,而後便帶了簡妍出去。
她心中其實是有些豔羨吳氏的。
這樣人來人往的許多人恭維她,不還是看在徐仲宣和徐正興的面子上?無非是托了兒孫的福氣罷了,不然就她這樣的一個老太太,誰願意搭理她呢?不過簡太太轉念又一想,現下徐仲宣已是托了紀氏來向她透露了他看上簡妍的意思了,想來等得簡妍守完了她父親的孝,便會納了她為妾的吧?雖說是簡清今年的秋闈沒有考中,但現如今徐仲宣任著吏部左侍郎的官職,到時隨意在哪裡給簡清尋一個官職不成呢?等到簡清的官職慢慢兒的再做上去,等她到了吳氏這麼大的年紀時,指不定的比吳氏還要風光呢。
一想到這,簡太太面上的笑容就越發的真誠起來了,心滿意足的帶了簡妍去院子裡看戲。
戲台子搭在園子裡的一處閒置的院落裡,描金畫紅的十分喜慶。
戲早就是開唱了,一眾女眷正坐在那或是閒聊,或是看戲。馮氏則是領著丫鬟滿面春風,前前後後的忙著。
秦氏多少有些瞧不上馮氏的這副模樣。所以便只是坐在椅中看戲嗑瓜子,一點要上前去幫忙招呼客人的意思也沒有。
偏偏周氏還在旁邊拱火,低聲的說著:「老太太今日的壽辰這樣的熱鬧,來賀壽的人這樣的多,說到底不還是看在宣哥兒遷了吏部左侍郎的緣故?——吏部可是管著所有官員的考核呢,對四品以下的官員都有任免權的,誰不上趕著巴結?難不成真是看著二老爺做了戶部郎中的緣故?戶部侍郎固然也是個不小的官兒,可與宣哥兒的禮部左侍郎一比,那又算得了什麼呢?可怎麼瞧老太太和二太太的這副樣子,倒像所有的光耀都是她們的?其實這都應該是你的。」
秦氏心中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心裡同時也是惋惜的很。
若是徐仲宣是她親生的該有多好?便是他自幼的時候她對他言語態度之間好一些也是好的,那也不至於現下弄成了這幅不上不下的模樣。
周氏這時又問著她:「怎麼今日竟是沒有瞧到大公子,怎麼老太太做壽他竟也是不回來的?這可是不孝的很啊。」
「誰還敢去說他什麼孝不孝?」秦氏鼻中輕哼了一聲,說著,「若真論起來,現下這一大家子誰敢給他臉子看?他不給我們臉子看就不錯了。」
徐仲宣小時候因著庶子出身,受盡白眼,遭人嘲諷奚落的事周氏多少也曉得些。於是她便嘆道:「誰曉得他現如今倒是能有這樣大的造化呢?若是早知道如此,他小的時候你就該對他好一些才是。」
秦氏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那時她又怎麼會對他好呢?她一個正妻,嫁了進來一直都沒能生下個一子半女的來,卻是一個通房丫頭先生了個兒子下來。為著這,她那時少聽別人的閒言碎語了?
周氏還在那絮絮叨叨的說著徐仲宣小時候的事。甚至是說到了他小時候具體所受的哪些苦楚,遭到了什麼樣嘲諷奚落之類的話。
簡妍原本只是坐在她們的身後安靜的聽著戲,可是耳中無意之中聽到了宣哥兒這三個字之後,她就不受控制的傾了身子過來,屏息靜氣,凝神的聽著秦氏和周氏說的所有話。
徐仲宣被調為吏部左侍郎這事她是知道的。這兩日宅子裡誰不在說這事呢?只是他小時候……
她知道他是庶子出身,自小過的只怕也算不得好,但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不好。
被克扣吃穿用度,竟然還要受著旁人異樣的眼光和歧視,甚至是言語上的嘲諷奚落。
那些年中他到底是怎麼樣過來的呢?
簡妍忽然就覺得心中一陣酸澀,原本交握著放在膝上的雙手也是越發的握的緊了。
「簡姑娘?簡姑娘?」
耳中忽然聽得有人在柔聲的喚著她。
簡妍回過神來,忙轉頭望了過去,見喚著她的是秦素馨。
秦素馨今日穿的是緋色的提花緞面披風,粉藍百褶裙,瞧著實在是溫婉柔美。
「秦姑娘你叫我?」
秦素馨垂下頭,羞澀一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絞著手裡的手帕子,聲如蚊呐:「我,我想更衣,只是對這園子裡又不是很熟悉,能不能麻煩簡姑娘陪同我一塊兒去呢?」
秦素馨來了徐宅這些日子,都是隨著其母周氏住在秦氏的院子裡,倒是甚少來這花園子裡逛,所以對這裡不熟悉也是有的。而因著覺得簡妍也是客居在徐家的緣故,且簡妍瞧著也是溫和好說話的一個性子,所以秦素馨不自主的就對她生了幾分親近之意。
所謂的更衣,其實也就是上廁所了。對於秦素馨這樣的一個請求,簡妍也不會拒絕。
她想得一想,這處戲台子離著梅園那裡倒還不算遠。且她記得那附近就有一個類似於讓人更衣的小屋子。
於是她便對秦素馨笑道:「正好我也想要去更衣,那咱們便一塊兒去吧。」
秦素馨暗暗的舒了一口氣,而後便隨著簡妍一塊兒來了梅園附近。
秦素馨去更衣的那當會兒,簡妍便讓四月站在那裡候著,待秦素馨好了之後立時便叫她。她自己則是去梅園裡逛了一會。
梅花尚且還沒有開放,不過是有細細小小的花苞綴在枝頭罷了。離的近了,鼻尖可以聞到若隱若無的幽香。
簡妍沿著園中的石子小徑慢慢的走著,心裡想的卻是,那日徐仲宣是在梅園哪裡看到她的呢?竟是連她在逗弄著小毛團的場景都看得一清二楚,說的話兒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這梅園中雖有近百株梅樹,但這些梅樹原就不粗,又是枝幹疏朗,躲藏在這些梅樹後面不被她看到的可能性是比較小的。
簡妍想來想去的,始終覺得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那日徐仲宣是躲藏在那堵牆壁後面的。
那時她只是站在月洞門那裡粗略的往牆壁後面看了一看,不過是看到好幾棵遮天蔽日般的梧桐樹罷了,也就並沒有進去細看,心裡也只以為著那裡是那樣的偏僻幽靜,定然是不會有人在裡面的。但如若徐仲宣那時正好在那堵牆的後面呢?牆上面有漏窗,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梅園裡面的一切,也可以很清晰的聽到裡面的人說的話。
簡妍只越想就越覺得自己的這個推測是對的。於是她便加快了腳步朝著月洞門那裡走過去,想去一探究竟,看看那堵牆後面是不是有什麼。
只是尚且還沒有走到月洞門那裡,便看到涼亭裡面正坐了一個人。
月白底菖蒲紋的湖綢夾直裰,冷傲孤清,倒與這即將凌寒而開的梅花如出一轍。
是那個當日教她一眼錯認成了自己上輩子學長的秦彥。
雖說兩個人同在徐家客居,但一個住在前院,一個住在園子裡,所以縱然是這秦彥來徐家也快一個月了,但自那日兩人見過一面之後,這些日子簡妍都沒有見過他。
只要一想到那日兩個人相見之後,隨即就是她和徐仲宣爭吵虐心,徐仲宣轉身離去的場景,所以縱然是這秦彥頂著一張和她學長一模一樣的臉,簡妍這會看到他也激動不起來。
「秦公子。」她只是對著他屈膝行了個禮,平平淡淡的叫了一聲,就算是打過招呼了,隨即她轉身便想繼續去一邊的月洞門那裡。
可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我認得你。你是三年級二班的簡妍。你們的高三畢業晚會上,你唱了一首陳慧嫻的《千千闕歌》。」
簡妍渾身如遭電擊,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後她才慢慢的轉過了頭來,一臉震驚的問著:「你,你是……?」
秦彥對著她點了點頭,慢慢的說著:「我是張琰。」
張琰正是她那位縱然是高考以全市第一進了A大計算機系,但照片依然被貼在了她們高中的櫥窗裡,被她們老師經常拿出來鞭策她們的那位學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