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紫薇花郎
適逢初夏,禮部院落裡的一樹紫薇花開的正好。每逢微風至,花枝輕顫,翩若驚鴻。
申正一刻,禮部官署裡辦差的官員都已是走得差不多了,徐仲宣尚且還在提筆批復著手中的公文。旁側一名小太監提了菊花紋紫砂提梁壺上前,揭開他放在右首案上的茶盅,往裡續了些滾熱的水。
只是續了水之後,他卻並沒有離開,只是躬身站在旁側,以極低的聲音在說著:「鄭公公讓小的告知您一聲,近來聖上龍案之上放的時日最長的章奏有兩樣,一為各處沿海都指揮使司呈上來的,言近期倭寇猖獗。二為浙江、福建、廣東三處市舶司呈上來的,言民間私下海外貿易繁盛,屢禁不絕。聖上似乎為此兩事頗為苦惱,時常翻閱這兩樣章奏。且還有一事鄭公公也讓小的告知您,伺候聖上的小太監說近來有兩次都聽到聖上在自言自語,皆有提到海禁這兩個字。」
在他說話的這當會,徐仲宣依然是在垂著頭,目不斜視,一臉認真的在看著面前的公文,似乎並沒有聽到任何人在說話一般。而那名小太監說完這句話之後,也是立時就若無其事的提著提梁壺轉身自走了,似乎剛剛他也並沒有說過一個字一般。
自始至終,唯有窗外那樹紫薇花開的芬芳燦爛。
申正二刻,徐仲宣伸手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書,隨即起身站了起來,打算回去。
不過他才剛出屋子,迎面就見杜岱正從院門那裡走了進來。
「好呀,蘭溪,」杜岱走得頗有些急,額上有細密的汗珠。這當會一見徐仲宣的面,他立時就緊走兩步上前來,笑道,「我就曉得你還沒有走。」
徐仲宣走下台階,朝著杜岱拱了拱手,面上帶了淺淡的笑意,問著:「君卿兄,聽你這話裡的意思,找我有事?」
杜岱爽朗大笑:「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是聽說城東那裡新開了一家醉月樓,做得極好的一種美酒,喚做胭脂醉,不如你我同去喝上一杯,如何?」
徐仲宣本想推辭,但杜岱已是接著說道:「你在京中也是一人獨居,又沒有人管束著你,怎麼倒是一到申正散值之時就急著回去?莫不成是家裡有一位美嬌娘在等著你不成?」
打趣完之後,他已是伸手拉了徐仲宣,笑道:「便是你家中再有個美嬌娘等著你,說不得今日也只能陪陪我這個糙漢了。走,走,同我一塊兒喝酒去。」
醉月樓位於城東,周邊楊柳依依,又有一株槐樹,正滿樹開著潔白的繁花,閃爍如銀。
杜岱和徐仲宣抬腳進了酒樓的門之後,立時便有人迎了上前來,滿面春風的問著:「兩位可是徐侍郎和杜參議?」
徐仲宣抬眼望著那人,見他身上穿的是寶藍團花暗紋的杭絹直裰,腳上絲鞋淨襪,定然不會只是個伙計。
杜岱此時已是問著:「敢問閣下是?」
那人連忙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姓張,是敝處醉月樓的掌櫃。徐侍郎和杜參議請隨小人上二樓雅座,我家主人有請。」
徐仲宣不動聲色,隨著杜岱與這張掌櫃上了二樓最裡面的一間雅座。
張掌櫃在前,伸手推開兩扇迴紋格心木格扇門,然後躬身請徐仲宣和杜岱進屋。
屋內臨窗酸枝木圈椅中坐著一個人,正手中端了茶盅,側身轉頭望著窗外的槐樹。聽到開門聲,他回過頭來,放下了手裡端著的茶盅,起身笑著迎了上前來,拱手笑道:「徐侍郎、君卿兄。」
卻是那日在桃園之中有過一面之緣的沈綽。
杜岱已是笑著走上前兩步,笑道:「原來是鳳欽啊。我剛剛還在想,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面子,竟是能勞動這醉月樓的掌櫃親自下去接人,原來卻是你。且剛剛他說是我家主人有請……」
頓了頓,他便驚訝的問著:「此處醉月樓不會是你沈家的產業吧?」
沈綽微微一笑。
他原就生的形貌昳麗,如此一笑,自然是更加的秀麗風流,風華萬千了。
「小弟前些日子閒得無聊之時,便想著要開一處酒樓,做盡天下美食,釀盡天下美酒,想來倒也不失為雅事一件。」
杜岱一聽,直說沈綽的日子過的真是隨心所欲,羨煞旁人。一面又感嘆著自己,說是枉費寒窗十幾載,現下每月的俸祿也不過微薄,倒不如索性棄仕從商算了。
沈綽只將杜岱的這話當做笑話來聽。
當官的,有幾個真的是只掙著朝廷發放的微薄俸祿?但凡是口稍微的鬆得一鬆,自然是有大把的人趕著送銀子過來。他可是與不少的官員打過交道,也沒少送過銀子給他們。
而他們說話的這當會,早就是有伙計奉了茶過來。
一色汝窯雨過天青色的茶盅,細膩如玉。茶盅裡是銀針茶,香氣清高,茶湯碧綠。
沈綽就問著自打進屋之後一語未發的徐仲宣:「不知徐侍郎覺得這茶味道如何?」
「還行,」徐仲宣放下手裡的茶盅,語音清淡,「就是有些淡。」
沈綽挑了挑眉,因又問著:「要不要讓伙計給你換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來?」
「不用。將就著喝也是一樣。」
徐仲宣自進屋之後,早就是不動聲色的將屋中各處都掃視了一遍。但見香焚寶鼎,花插淨瓶。酸枝木鑲大理石圓桌上放著水晶荷葉式大盤,裡面滿堆各樣時新水果。旁側又有一架酸枝木絹紗刺繡玉蘭錦雞屏風,後面隱約可見一張琴案,上面放著一張素琴。
這分明就是待客之意。
今日與沈綽的這一番相見,到底是偶遇,還是刻意為之?
徐仲宣微微的垂下了眼,漠然的望著面前酸枝木鑲大理石圓桌上的石頭紋路。
一旁的杜岱此時正在問著沈綽:「鳳欽,你今日怎麼也在這醉月樓?」
就聽得沈綽笑道:「今日我原是請了一位世伯在此用飯,只是剛剛坐在窗前見著君卿兄和徐侍郎過來,便自作主張的讓掌櫃下去請了你二人上來。君卿兄,你不會覺得我此舉唐突了吧?」
「自然是不會的,」杜岱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又豈來唐突一說?」
沈綽笑了笑,隨即便轉頭問著徐仲宣:「徐侍郎,冒昧請你過來,不知你有沒有覺得沈某冒犯了你?」
徐仲宣抬眼望了過來,面上是恰到好處的笑意:「沈公子言重了。能與沈公子再次相見,徐某心中甚悅。」
徐仲宣雖然慣常是個話不多的人,但處事圓潤,需要的時候,面上看起來也是個很好親近的人。
沈綽便笑了一笑,撐開手裡拿著的象牙柄聚骨扇,慢慢兒的搖著。
杜岱又在問著沈綽今日請的世伯是哪位,沈綽卻是笑而不答,只說這位世伯杜岱和徐仲宣都是認識的,待會見了自然會知。
徐仲宣心內卻有了一個隱約的猜測。
他和沈綽不過見過兩次面,彼此之間的熟人現在說來也就唯有杜岱一人。而沈綽口中的那位世伯,他卻說是杜岱和自己都認識的,那對方定然也是朝中為官,且只怕官職還不會低。且杜岱甚少主動請他出來喝酒吃飯,今日為何一反常態?
他又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杜岱,見他正在和沈綽說著閒話兒,於是便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盅,慢慢的喝著茶,一壁聽著他二人說話的內容。
沈綽話裡話外提的是海禁之事,似是想打探現下海禁是否有鬆動的跡象,杜岱卻是搖頭說難。海禁原是開國皇帝所定,後代子孫為表孝意,自然是極少有推翻祖上所定之事的。這是其一,其二卻是,近來沿海倭寇猖獗,若是開放海禁,只怕到時更難遏制。
沈綽聽了,眸色微沉,一時手中搖扇子的動作也慢了幾分。
徐仲宣悄悄的將這些都收入眼底,卻也只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喝著茶,並不發一語。
這時就聽得門上傳來兩聲輕叩之聲,隨即門被從外推開,有一人走了進來。
他著了玄色菖蒲暗紋直身,腰間繫靛藍雙穗絲絛,清臒消瘦,容色疏淡。
屋中原本坐著的三人此時悉都起身站了起來,俯首行禮。
沈綽口中喚的是世伯,徐仲宣和杜岱口中喚的卻是恩師。
原來來人正是當朝內閣首輔,周元正。
周元正緩步走了進來,面上笑容溫和,伸手示意他三人不用行禮,笑道:「私下相見,沒有這麼多的規矩。都坐罷。」
三人依言告了座。沈綽便先笑道:「因著近來小侄見槐花開的正好,想起世伯您最喜食槐花的,於是便想著辦一桌槐花宴,冒昧請您撥冗前來,也是小侄的一番心意。」
又望了徐仲宣和杜岱一眼,笑道:「剛剛小侄倚窗往下望的時候,正巧看到徐侍郎和君卿兄也朝著這邊過來了,便讓掌櫃的下去請了兩位上來,冒昧的想請兩位今日作陪,不知徐侍郎和君卿兄意下如何?」
當著周元正的面,徐仲宣和杜岱自然是不會推辭的。一時徐仲宣便笑道:「竟不知恩師原來就是沈公子口中所說的那位世伯。」
「我與他父親有些淵源。」周元正面帶微笑,但卻也只是含糊的說著,「所以阿綽也算得是我的世侄了。」
沈綽這時已是吩咐著侍立在一旁的張掌櫃,讓他吩咐著伙計上菜。
因著說是槐花宴,自然所有的菜式都與槐花有關。
一時槐花雞,槐花清蒸魚,槐花汆丸子,槐花蝦仁,槐花豆腐,槐花炒雞蛋,槐花碧玉羹等都流水價的都送了上來。最後伙計又端了一盤槐花餡的豬肉火腿包子,並著一盤熱騰騰,潔白似初雪的槐花糕上來。
旁的倒還罷了,徐仲宣見著那盤槐花糕,不由的就想起了簡妍來。
近來她是存心的想躲著自己,便是飯也不與錦兒一塊吃的了。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簡太太是不是又每日只給她吃些寡淡的素食?且還是吃不飽?
沈綽這時又喚過張掌櫃過來,低聲的吩咐了他一句什麼話,張掌櫃的隨即便低著頭,垂手退出了門。
片刻之後,但聽得幾聲極輕的環佩叮咚之聲,又有一陣非蘭非麝之香傳來,隨後便聽得琴音如流水,緩緩的自屏風之後響起。
眾人或抬頭,或轉頭望了過去。但見屏風之後不知何時坐了一人,觀其身形窈窕,身姿輕盈,當是名年輕女子無疑。
杜岱便轉頭望著沈綽笑道:「鳳欽這是作甚?」
沈綽拇指和食指之間拿了酒杯,正在輕抿著杯中的胭脂醉。聞言他將酒杯從嘴邊移開,卻也沒有放到桌上,只是輕輕的旋了旋,而後抬眼笑道:「有酒有花,豈可無樂?這位紅袖姑娘的琴音尚可,諸位可勉強聽一聽。」
一面又恭敬的對周元正笑道:「我記著世伯好似最喜聽梅花引?」
周元正的眼神微黯,隨後便也面帶微笑的說著:「那都是許多年之前的事了。這些年卻是沒有聽過。」
只是他面上的笑容看起來卻有幾分勉強。
梅娘最擅琴音,尤其這首梅花引。自從她去後,任是何人彈奏的梅花引都不及她彈奏的,於是到最後他索性是再也不聽這首琴曲。
「這位紅袖姑娘卻也會彈奏梅花引,世伯要不要聽一聽?」
周元正默了片刻,隨即便笑道:「既是如此,那便聽一聽罷。」
沈綽便又低聲的吩咐了下去,琴音隨即一變。
周元正的面上有片刻的恍惚之色,一時都放下了手裡的象牙箸,只側耳凝神細聽著。
徐仲宣此時卻是在吃著槐花糕,且已是第二塊了。
槐花本味苦,難得的這槐花糕非但是不苦,還有絲絲甜味在內。中間最裡面又裹了一層玫瑰醬,清涼甘甜,吃在口中,回味無窮。
簡妍定然是愛吃的,他就在想著,也不知道今日晚飯她吃的是些什麼菜,可有吃飽?
沈綽在一旁察言觀色,見著周元正的樣便知道紅袖彈奏的這曲梅花引投了他的意,而目光一瞥,見著徐仲宣已經是在吃第二塊槐花糕了,且面上神情也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於是他便笑道:「這槐花糕可還入得徐侍郎的口?」
徐仲宣將筷子夾著的剩下的半塊槐花糕放到了面前裡外靠青花的小白瓷碟子裡,點頭衷心的稱讚著:「軟糯甘甜,甚好。」
沈綽笑了一笑,隨即便轉頭吩咐著張掌櫃:「跟廚房裡說一聲,裝了兩盒子槐花糕,待會給徐侍郎帶回去。」
杜岱就在一旁笑著說了一句:「鳳欽你這可就不對了啊。知道蘭溪愛吃槐花糕,你就讓他帶兩盒子回去自吃。我倒是喜歡喝這胭脂醉呢,怎麼不見你吩咐讓人準備兩罎子,讓我待會帶了回去?」
「君卿兄這是問我討酒喝嗎?」沈綽笑著打趣了他一句,因又轉頭吩咐著張掌櫃,「拿兩罈上好的胭脂醉,交給跟隨著杜參議來的小廝,讓他帶了回去。」
杜岱這才笑著說了一句夠意思,又拿了酒杯起來,說是要敬他一杯酒。沈綽喝了,隨即便也回敬了他一杯。因又命掌櫃的給徐仲宣和周元正的酒杯中斟滿了酒,一一的也敬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