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保護
人類那邊甦醒,天狐這邊就會沉睡,夏目老早就摸清了這個規律。
所以面對怒氣衝衝的弟子,夏目非常心虛,明明承諾過要陪對方一輩子,這已經算是小小的食言了。
夏目旁側敲擊的打聽平安京的局勢,被晴明三繞兩繞繞回了今天吃什麼的問題上。
他進入了更加令人髮指的養老狀態。
每天有兩個弟子陪著哄著,要什麼有什麼,除了一點:不能離開這個小院。
夏目端坐在池塘邊,滿池紅蓮豔豔,墨玉棋子一下一下敲打棋盤,聲音平穩而安定。
棋盤上白子被緊緊圍困,似乎難逃生天,唯有拚力一搏,鬥殺黑子,方能有一線生機。
但是……白子並不想那麼做,或者說,夏目並不想那麼做。
於是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平靜的將棋盤上的落子統統掃落進盒子裡。
以巧破萬千,試問以何破巧?
要問夏目,得到的答案肯定是【力】。
他一手教出了晴明和道滿,若論陰陽術兩人或許是道中翹楚,可是夏目更加依賴的從不是陰陽術。
妖力,身為天狐作用的龐大妖力才是他真正的依仗。縱然靈術再巧,也及不上妖力一個驟然綻出的掃蕩。
但是他終於還是什麼也沒做。
他信任晴明和道滿,一如他當初信任藍,縱然面對摧毀妖力的【解語】,他也從未質疑過藍待他的真心。
也許這樣有點傻,但是不得不承認,正是由於這份純粹到傻氣的信任,才有如此多的友人聚攏到他身邊,年復一年的聚首,共賞櫻吹雪。
夏目伸手,憐愛地撫摸晴明的烏髮,是承襲自他母親的順滑柔軟,摸上去像觸及了一片融融的輕雪,從髮根一直梳到發尾,金杏色的瞳眸中溫柔滿溢。
「果然是長大了……這樣也好,有自己想做的事,有想要捍衛的信念,真的很好。」
白狐樣風姿的貴公子在多日的勞碌中做了一場美夢,他夢見冬日的晴空下,枝椏上一點殘雪抖落,年幼的金狐歪著頭長久的凝望他,最終伸出爪子,勾住了他頭上的發帶,長發散下的陰影中,有什麼溫潤的觸感落在他額頭上。
【我把太陽送給你喲~】
明明知道毫無勝算,卻依然要毅然決然的向前,蘆屋道滿握緊幾近崩碎的「鬼切」,赭色的眼瞳隔著一層血色,不屈的死死盯著那個自稱鬼族的青年。
「本大爺說啊,是不是人類都這樣愚蠢?明知道是送死,還上趕著來送命?」
風間千景身形如鬼魅,瞬息就出現在道滿身後,在他想轉身斬來之際,一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俯身低語。
「你想保護他,卻不知道他根本是在利用你!那種級別的存在之間,一旦燃起戰火,就會有大批如我們這樣的人死去,別犯傻了,拚命湊上去只會被一腳踢開啊!」
有血從衣袖裡流淌出來,流淌在刀柄上,「鬼切」發出悲鳴,卻無力阻止毀滅的命運,蘆屋道滿低著頭,散落的額發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長發本來束成一束,現在有些散了,凌亂的鋪在肩上,哪怕被逼到這種地步,他的聲音仍然清晰穩定。
「傻的是你,蠢貨!」他以一貫嘲弄的語氣說,一如他千百次的諷刺安倍晴明。
「一直在黑暗裡蹣跚前行,世上除了自己以外的都是敵人,只有刀,只有陰陽術,只有無盡的爭鬥與殺戮,本來以為這樣的一生就會這麼過去,這時候有人告訴我:你錯了。」
「他把我從荊棘小路領向光明大道,總是安靜的、微笑的,像是春天裡的和風,一下子就能吹進人的心底,從那時起,我就發下了要為他而死的宏願。」
「是的,宏願,因為他從來不願讓他人為他而死,寧願把所有藏在自己心裡,直到死的那一天。」
「我一度惱怒於他的隱瞞,」陰陽師淡淡的說,冰霜一般的神情出現在他臉上,他手裡的「鬼切」終於完成了最後的使命,開始片片崩碎。
「但是我轉念又想到,就像我在厭惡著自己一樣,他是不是也在為自己的另一重身份而苦惱,並最終決定隱瞞?我無權怪他,從來沒有,不僅僅因為他是我的師父。」
「我想保護他,我會保護他。」
蘆屋道滿丟棄了僅剩的刀柄,他眉心漸漸亮起一個赭紅的封印,最終崩裂消弭。
「人類的我不可以,那麼身為鬼之子的我呢?!」
森然的氣息衝天而起,蘆屋道滿感覺到頭頂有什麼在生長,難耐的痛楚襲來,意識卻加倍的清醒。
他沒有妖刀了,也不需要妖刀了。
他本身就是一把利刃!
頭頂新生的鬼之角,赭紅螺旋,斜斜的立在靠前額的頭頂,青年看不見自己的變化,卻能感知到澎湃上漲的力量。
師父的感受,師父眼中的世界,也是這樣的嗎?
夏目動了動耳尖,撫摸烏髮的手一頓,隨即,濃烈的喜悅從金杏色的眼瞳中翻湧上來,他張口,喚出了友人的名字。
「不月,好久不見。」
黑衣的土地神向來是沉默而冷淡的,而此時,所有棱角褪盡,甚至於微微的閉合了紫羅蘭色的眼瞳,唇畔的笑容顯得心滿意足。
「嗯,真是,好久。」
問候之後,土地神的視線稍稍移開,落到淺眠的安倍晴明身上,青年被夏目施了靈術,睡得香甜,頭枕在夏目的和服邊沿,長發被溫柔地撫摸,土地神默默盯了一會兒,看向夏目。
「什麼,東西?」
「晴明不能算做東西一類啊……」夏目吐著槽,「如果為了突出寡言少語的人設,難道不應該問『他是誰』嗎?字數又少……」
土地神殘酷的無視了他的吐槽,殘酷的把他從地上拔蘿蔔一樣抱起來,可憐名滿平安京的貴公子以頭搶地,哼了一聲還是堅強的沒有醒。
夏目向他可憐的弟子伸出爾康手,被土地神握在自己掌心,放在頭頂,明確表達了【你摸他不摸我人家不依啦快摸摸摸摸摸摸摸摸摸~~~】
夏目:上面那是什麼鬼!
奮戰在保護師父第一線的蘆屋道滿再次與風間千景轟擊在一處,風間千景的金發已經變作銀發,毫無人類感情的金色瞳眸中滿是暴虐的殺意。
「鬼之子也好,人類也好,今天注定將歸於塵土!」
「好大口氣,你想對我的徒孫做什麼?」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割裂了戰局,緊繃的氣勢頓時消散。似狐似狼的妖怪緩步走出,銀白的皮毛像是流淌的月華,前額赤紅的妖紋閃動,似是刀劍又似是權杖。
他瞥了一眼道滿,鼻子裡噴出一股氣,「哼,這個沒前途的小鬼有什麼好,不會賣萌不會做飯笑得不甜又不會一臉嚴肅端莊其實在心裡刷彈幕,收下他幹嘛?」
「你以為世上還有第二個千葉?」藍發的人魚已經幻出人類的雙腿,晃悠悠的坐在樹枝上,一邊看指甲一邊涼涼的吐槽,「真有的話我也想收徒了。」
「少跟我搶!想我吃了你嗎?」
「你這是什麼強盜邏輯!我付出行動了嗎?!」
兩隻大妖吵得不可開交,眼看就要擼袖子上演全武行,一抹黑白相間的影子出現在風間千景身後,鶴妖執著骨刀冷笑。
「以為他們吵成這樣就會有隙可乘?少耍弄小聰明,也別想傳訊出去!」
鬼族的首領頂著泛白的銀發,鬆手,任憑長刀掉落在地,表明自己的休戰意圖。
他感覺到了致命的危險,他面對的也不再是半人半鬼的蘆屋道滿,而是幾隻盤踞於巔峰的大妖!
藍發的是人魚,上天賜這一族舉世無雙的控水之力;他身後是只鶴妖,一半已經墮入魔道,凶戾之氣衝天;至於那隻銀色妖怪……
風間千景瞳孔縮緊,想起在魔都之主宮殿裡望見的那幅巨大的壁畫——
天狐濟世,驅使風雷,烈火染紅天地,銀色妖怪伴駕前行。
那妖怪名為——斑。
兵圍平安京兩年,的場靜司終於喪失了所有耐心,直接以無數魔兵來填平這座大陣。
嘶吼聲、慘叫聲連綿不絕,在普通人類完全看不到的世界裡,無數陰陽師為了這座古城走出官邸,或紅或白的狩衣連成一片雲絮,他們也許奢靡無度,也許劫掠百姓,但是此刻,他們身上煥發出了只屬於人類的光芒。
堅定而不屈的靈魂死而不散,殘存的靈力仍在維護這座大陣。
但是敗類終究存在,多少偉大之物永遠毀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比如,被驅逐出陰陽道的安倍益材。
濃綠的降魔鈴被捏得咯吱作響,也許它能承載強大的靈力,但是作為交換,難以承受物理攻擊也是它的缺陷,所以夏目把它深埋地底,卻不想被人瘋魔一般的挖了起來。
「尊敬的魔都之主,無冕之王,這就是佈陣的法器,如今小人把它奉上,請您笑納。」安倍益材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羽衣狐跪在他身邊,聞言又行了一個跪禮,嬌媚的嗓音掩飾不住志得意滿。
「如今平安京只是您囊中之物,只要您一伸手——」她咯咯的笑起來,做了一個抓握的動作,「就可以把這座城握在掌心了~」
她說的慇勤而討好,全然沒有注意到跟隨的場靜司多年的鴉和骨女蜷縮著脖子,安靜的像兩隻鵪鶉。
死道友不死貧道,羽衣狐,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