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天色已徹底暗下來，天空黑得發沉，晚雲猙獰，似一頭野獸盤伏在夜空中睥睨著底下的芸芸眾生。

　　靜無人聲的別墅區忽地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聲響，轟隆著由遠及近，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突然投來一道光亮，是摩托車的兩個頭燈，但見車上的人穿著簡單的白t桖和淺色牛仔褲，頭上戴著全罩式安全帽，看不清臉。

　　他車技熟練，深紅色的車身似暗夜裡的一抹薔薇血色，層層地綻放開來，所過之處掀起一陣塵沙飛揚，吹起的飛沙尚未落地，車子卻已遠得看不清。

　　范玄叡的車子剛駛進別墅花園，不遠處便傳來一陣狗叫聲，直到他關掉引擎，周遭複歸沉靜後，那聲音才逐漸消停。

　　他摘掉安全帽下了車，緩步朝別墅大門走去，按下門鈴後，一會兒門便開了，從裡頭探出一張慈祥的中年女人的臉，那人一見了他便笑了，卻又忽然瞧見他手裡拿著的安全帽，於是皺眉道：“玄叡啊，你怎麼又偷騎先生的車？讓先生知道了，小心又罰你。”

　　范玄叡撇撇嘴進了門，痞笑道：“好了關姨，別念了，妳不說我不說，我爸怎麼會知道呢？”

　　關姨聞言無奈地笑道：“就你頑皮。”她關上門後朝廚房走去，“等等啊，一會飯就好了。”頓了頓，又道：“不過你今天怎麼回家吃飯了？你不是一向和朋友在外頭吃的嗎？”

　　范玄叡笑了笑，道：“外頭的飯哪有關姨做的好吃。”

　　關姨聞言也笑道：“你這孩子今天怎麼了？嘴這麼甜。”

　　范玄叡在沙發上躺下，一腳踩地，一腳跨在沙發伏手上，坐姿隨意至極。

　　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無聊地翻了翻，一邊道：“對了，我爸媽呢？”

　　關姨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被抽油煙機的聲響微微掩蓋住，故而有些模糊，“先生和夫人去參加酒會了，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范玄叡聞言哦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此時手裡的手機已被他翻到了通訊錄那一頁，他點開了其中一個名字，看著上頭大大的三個字“溫一陽”發了一會呆後，突然抬起手指將她的名字改成“沒良心”。

　　腦子裡忽然閃過女孩冷漠的表情，那雙眼裡帶著冰冷的怒意直直望進他眼底，一向溫和的嗓音冷得沒有溫度，質問他道：“范玄叡，你這樣有意思嗎？”

　　他知道她生氣了，非常生氣。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了，看到方澄和她走在一起，看到她和方澄明顯親昵的互動，他就覺得莫名煩躁，各種夾帶著惡意的玩笑不經大腦脫口而出，然後他瞧見方澄漲紅了臉，而她卻一臉無言的翻了個白眼，他才莫名覺得好受了些。

　　她會那樣無所謂的翻白眼，沒有惱羞成怒，沒有臉紅羞澀，也沒有被人道破心事的驚慌失措，大概就代表……她不喜歡方澄吧？

　　一想到這，范玄叡不禁自嘲地笑了一聲，她喜不喜歡方澄，又關他什麼事了？

　　其實一開始他只是對她感到好奇，自己那個單身了十五年，從來沒聽說過和哪個女生要好的青梅竹馬兼拜把兄弟竟然有緋聞了？這怎麼可能不令他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損友覺得有趣，想要好好瞭解一下？

　　第一次在數學班看見她時，但見那個身材嬌小的女孩眉眼沉靜，俏麗的短髮輕柔的覆在兩頰邊，那時她正趴在桌面認真地寫著什麼，而他走過去一掌猛然拍在她桌前，痞笑道：“喂，妳就是溫一陽啊？我們澄哥的女朋友？”

　　其實他也不曉得為什麼每次一見到她總要提起方澄的事，他只知道一開始確實只是想拿這件事打趣方澄，而且看到溫一陽無語又無奈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一開始她還會耐心的同他解釋她和方澄的關係，到後來就直接甩他一句“無聊”，甚至還有一次她受不了了，突然一臉認真的問他：“范玄叡，你該不會喜歡方澄吧？”

　　他當下就蒙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妳說什麼？”

　　卻見她挑了眉，一臉調侃地道：“不然幹什麼一直在我面前提起方澄？你是把我當成你的假想敵？要變相警告我方澄是你的？放心啦，我不會跟你搶的。”

　　說完在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下，神情愉悅地轉了回去。

　　當時他就想，天啊這女的太逗了……

　　其實他也曉得方澄和她確實沒什麼，方澄或許真有些喜歡她吧，可看溫一陽的那個態度，他就知道她應該純粹把方澄當成好朋友，沒事就欺負他一下，的確很有趣。

　　一直提起她和方澄的緋聞，大概是因為……方澄是他和溫一陽之間唯一的交集了吧？

　　他本就是因為方澄才會認識溫一陽，可他和她的生活除了數學班和方澄外再沒有什麼重迭，他找不到他們之間其他共同之處，唯一的話題，大概就是方澄了吧……

　　因為不知道要跟她聊什麼，所以只好說方澄，到後來，提起方澄好像就成了他同她打招呼的方式了。

　　可他沒料到她會生氣。

　　又或者說，她生氣除了一小部分是因為和方澄的事，更多的卻是因為白晴花吧？

　　一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懊惱，他到底沒事把炮火轉到于朝彥和白晴花身上幹什麼？不僅得罪了于朝彥，還惹她生氣了。

　　于朝彥那裡應該是不會拿他怎麼樣，可溫一陽……

　　范玄叡盯著“沒良心”的頁面看了一會，突然坐起身子打了一行字，卻又逐字刪掉，想了一會後，他猶豫地看著通話鍵，半晌，終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果斷按了下去。

　　溫一陽剛走出圖書館，口袋裡的手機便傳來一陣震動，她於是停下腳步將手機拿起來一看，待瞧見不斷閃動的來電顯示後，立馬接起：“喂，方澄？”

　　電話那一頭的嗓音聽來有些心虛：“喂？溫一陽，妳還生氣啊？”

　　溫一陽聽著他小心翼翼的語氣，能想到他此時臉上一定是一副歉疚又討好的模樣，這便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沒呢，我沒生氣啊。”

　　“哪沒有，下午那麼凶……”對方小聲地低咕了一句，溫一陽聞言微笑道：“真沒有，你打來就是為了確認我有沒有生氣？”

　　方澄歎了口氣道：“不全是，下午那件事……我替范玄叡向妳道歉，妳也知道他一向愛鬧。”

　　溫一陽抿嘴笑了一下，道：“我真沒生氣……好啦，下午是有一點，不過不是因為他說我和你的事，是因為晴花。”

　　方澄聞言愣了一下，道：“白晴花？”

　　溫一陽點頭道：“嗯，你也知道她和于朝彥的情況有點複雜……告訴范玄叡下次別再亂開他們倆的玩笑，還有我和你……你也別太介意。”

　　話完，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就在溫一陽正欲說些什麼時，才聽見他緩道：“嗯，我知道了，我會提醒他的。”

　　溫一陽笑了笑，道：“好，那就先這樣，星期一見。”

　　“嗯，再見。”

　　這邊范玄叡聽著持續了好一陣子的忙線音，終究還是掐斷了電話。

　　此時關姨正好端著最後一盤菜走出了廚房，來到飯廳沖客廳裡的范玄叡喊：“玄叡，菜都好了，來吃飯吧。”

　　范玄叡沉默了一會，突然扯了下嘴角，甩手將手機隨意地丟到一旁，這才站起來走進了飯廳。

　　大約過了一分鐘後，被他丟在沙發上的手機突地螢屏一亮，跳出了一則訊息：“我剛打給溫一陽，她說她不生氣了，只讓你以後別再開白晴花和于朝彥的玩笑，還有，也別再說我和她的事了！”，傳訊人：“方澄”。

　　※※※

　　星期一的時候，溫一陽和白晴花一起去了A辦找李老師，告訴他關於免試入學申請的決定。

　　李老師一聽說她們倆決定要放棄，簡直詫異極了，他原先以為依這兩個女孩子的懶散個性，肯定會選擇直接免試，不參加中考了，虧他還想好了一串說服她們參加中考順帶替學校爭取好成績的說辭，沒想到突如其來這一遭卻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於是他愣愣地問：“妳們為什麼決定放棄？”

　　白晴花抿著嘴笑了下，朗聲道：“老大，我們要考A大附中！”

　　這脆生生的一道嗓音突兀地響在略微嘈雜的A辦裡，竟一下子將整個辦公室裡大半老師的目光給吸引過來。

　　李老師被她壯氣淩雲的一聲高呼給喊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輕笑出聲，道：“沒想到妳們倆這麼有志氣啊！”

　　溫一陽嘿嘿笑道：“那是必須的。”

　　李老師點頭笑著，臉上帶著一抹欣慰的神情。

　　這兩個學生是班上最聰穎的兩個，許多時候不必比別人認真念書就能獲得很好的成績，可這樣的模式能持續得了多久？

　　或許在這個課業還算基礎簡單的初中時期能行，可到了高中，到了大學之後呢？

　　當天姿各異的所有人都平均地分散在各地時，你的聰明或許能在人群中被突顯出來，可當所有聰明的人都集中在一個地方時呢？你能保證你的聰明依舊鶴立雞群嗎？

　　你或許會在一群聰明人裡變得平庸無奇，甚至因為無法接受自己的“平庸”而灰心喪志，一朝從雲端跌落，再也爬不起來，只一味的怨天尤人，卻忘了，其實你原來擁有得比別人還要多，可你偏偏缺了努力。

　　李老師一直都很擔心這兩個女孩太過依賴她們的小聰明，而不知其實努力才能讓自己站得穩，更靠近成功，可現在看到她們倆這麼有幹勁的模樣，他突然覺得或許這兩個女孩跟他想得不太一樣。

　　總而言之，聽到這個決定，李老師是很開心的，周遭圍觀的老師們也紛紛投以贊同的目光，這年頭肯上進的孩子不多了啊。

　　斯倫中學。

　　范玄叡剛踏進教室時，第二節的英文課剛好結束，他趁著英文老師同時也是他們班主任正走到窗臺收拾東西時，趕緊悄聲無息地溜了進來，剛在位子上坐好，並與一旁的薛子建擊了個掌，就忽聞班主任有些發沉的聲音穿過大半個教室，直襲他的耳膜：“范玄叡，跟我到辦公室來。”

　　薛子建聞言默默比了個“節哀”的手勢，范玄叡見狀踢了他一腳，站起身來跟著班主任出去了。

　　辦公室裡，4班班主任蘇老師正坐在椅子上，略顯淩亂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壺熱茶，他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抬頭看著面前站姿隨意的范玄叡，淡淡道：“玄叡，直升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全班就剩你還沒給答覆。”

　　所謂“直升”就是代表不必參加中考就能在學校直接升上高中部，斯倫中學規定欲直升者，三年總校排必須達到校內前兩百名，而斯倫中學初中部也不過四百五十多名學生，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有資格申請直升。

　　范玄叡的校排不高也不低，恰好在校內八十名左右，如要申請直升，成功的機率是百分之百，且斯倫中學一向希望能將優秀的學生留在校內，所以大方開出了許多獎學金，吸引無數家境不夠富裕，但卻足夠努力，成績名列前茅的學生選擇留校直升。

　　范玄叡聞言沉默了一下，突然扯了下唇，露出一抹有些輕率的笑，道：“老師您希望我直升嗎？”

　　蘇老師捧著杯子，垂頭沉吟道：“學校那裡，自然是希望你們這些名次有達到門檻的學生留校，而我個人則認為你雖然做事有些屌兒啷當，但腦子其實挺聰明的……”

　　他話還沒完就被范玄叡給打斷了，只聽他痞笑一聲，道：“那就行了，其實我沒什麼意見，既然老師您和學校都希望我留，那我就留吧。”說完，便轉身離開。

　　剛走出辦公室，一個留著橘棕色中長髮的女孩一瞧見范玄叡，便猛地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笑道：“阿叡！班主任找你什麼事啊？”

　　范玄叡聞言斜睨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將他的手臂從她懷裡抽出來，先一步往前走，淡答：“不甘妳的事。”

　　阮淨儀聞言嘟起了嘴，不甘心地跟了上去，道：“幹嘛這麼冷淡，你心情不好啊？”

　　范玄叡雙手抄著褲兜，一言不發地走著，走至中廊拐角時，差點撞上一個人，他低頭道了聲歉後便準備繞開他走了，卻聽那人忽地喊住他：“等等，范玄叡！”

　　范玄叡抬頭一看，只見那是一個戴著細框眼鏡，五官端正清冷的男孩，他狹長的黑眸不帶一絲情緒，面無表情地對他道：“你上次跟我要的題本我找到了，還有那幾本參考書也是，如果你要的話我明天帶來學校給你。”

　　此人正是他們班萬年的第一名兼班長任重曜，他除了是個成績從不曾掉下校排名前十的學霸外，還是個作文大賽的常勝軍，曾在去年的C市作文比賽上拿到初中組亞軍的殊榮。

　　范玄叡聞言一笑，道：“謝啦，但暫時不用了。”

　　任重曜聞言皺起眉頭，道：“不用了？你不是要考A大附中嗎？”

　　一旁阮淨儀聞言猛然瞪大了雙眼，扭頭看向范玄叡，道：“阿叡！你要考A大附中？這是真的嗎？你真的要考A大附中？”

　　范玄叡聽著女孩尖細的嗓音不停地在他耳邊嚷嚷，心中的煩躁更甚，他微微瞇起眼，一向帶著玩笑之色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甚至微微發冷，道：“怎麼，不行嗎？”

　　阮淨儀被他這副模樣嚇得一噎，道：“沒、沒有……”

　　他冷冷看她一眼，便朝任重曜道：“不好意思，如果我之後需要的話再跟你拿，可以嗎？”

　　任重曜聞言點點頭，抬腳走了。

　　范玄叡則沉默地站在原地，腦裡想著，A大附中啊……

　　“嗤。”半晌，他忽地笑了一聲，卻不曉得究竟是自嘲還是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