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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祟》第137章
第137章 走神

  永恆之中沒有時間的概念,但是遲筵可以做「假時間」。他以自己原本世界的時間單位為尺度, 用一台計算機專門用來「計時」——計算機顯示的時間是假的, 並沒有真實流逝的,但是它可以用來度量遲筵心理上度過了多長時間。它是房子中的計時器。

  最初的十年其實相當愜意且悠閒。

  無需製作, 遲筵就可以品嘗到各種美食;他窩在自己的房子里,冷暖自如, 閒適地看著自己一直想看的那些書籍、電影,玩想玩的遊戲。他無法以任何形式同其他生靈交流, 但他可以瀏覽、獲得他們的文明成果。粗略來算, 一款大製作的單機遊戲通關要三到五天,看完一本書一個電影系列要一天, 「時間」並不難熬。

  更不要說他還有其他的娛樂活動,比如出海。

  那時候遲筵很是猶豫,惴惴不安地詢問那個聲音:「我可以多要一些地方嗎?」其實他的活動區域已經很大了,有山脈,有湖泊,還有森林——生靈不被允許存在,但是幸運的是有的世界研制出了擬真度接近百分之百的有真實森林功效的擬真森林,遲筵只需要把這種擬真森林和樹木出現在自己的區域中即可。

  那個聲音並未因他的貪心而生氣或是不滿, 依然平靜地問:「你想做什麼?」

  「我想有一片海。」遲筵小聲道。

  他的話音剛落,從房子中的窗子看出去, 視線所及的地方便出現了一片蔚藍——他的區域擴大了。那個聲音沒有再說話,只是無聲地滿足了他的要求。

  遲筵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這之後他很快擁有了一艘遊艇和一座游輪,供他出海休閒遊玩。海裡沒有生物, 但只是看看海水,放空頭腦吹吹海風也足夠愜意。他在近陸的淺海海域同樣佈置了擬真魚類和珊瑚等構成的擬真海洋生態系統,偶爾下海潛水嬉戲。

  除了沒有社會性活動,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

  他在房子里安置了兩個最先進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它們可以協助打點屋子里的一切,但卻還是無法取代真正的、有意識的「人」。它們無法滿足遲筵的社交和情感需求。

  隨著計時器上「時間」的流逝,遲筵覺得越來越寂寞,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填補這份空虛。

  他問那個聲音:「一直以來都只有你嗎?只有你一個?」

  「是的。」那個聲音平靜的回答,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且無關緊要的一件事。

  「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寂寞是什麼?」那個聲音反問他。

  「就是一個人,很孤單,很孤獨。」

  「不會。」那個聲音道,「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我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作為永恆地存在,祂永恆地存在於此,不知道孤獨,也不懂得寂寞。時間不能描述祂的存在,也無法拘束祂的存在。在遲筵出現之前的無盡之中,祂一直都是這樣。

  遲筵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只是突然產生了想要擁抱對方的衝動。雖然作為孤獨而渺小的人類一廂情願地去心疼無心而至高的永恆,聽上去似乎有些可笑——猶如朝菌不知晦朔,卻心疼樹的寂寞。

  但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他開始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他渴望與那個聲音的交流,並且這種渴望與日俱增。

  他難以形容那樣的感覺,但他確切地明白,這種渴望並不僅僅源自孤獨。

  那天遲筵合上書,仰望著虛空,心裡突然湧現一個念頭,而這個念頭是那麼的強烈,強烈到迫不及待地馬上就要付諸行動。他呼喚那個聲音,用狀似隨意的語氣對他的房東、他唯一的鄰居和陪伴道:「我還沒有問過你,你的名字是什麼?我以後可以叫你你的名字嗎」最初的驚懼恐慌過去之後,他開始迫切地想更多地瞭解那個聲音。

  對方似乎頓了頓,隨後告訴他:「我沒有名字。」

  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果祂一直都是獨自的存在,那麼他只需要自我意識就夠了,並不需要一個「名字」。

  「我能給你起一個名字嗎?」遲筵小心翼翼地問著對方。

  「可以。」或許是遲筵的錯覺,他覺得那個聲音在應允時輕了許多。

  聽到這個回答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微笑:「你叫葉迎之好不好?我叫遲筵,你叫葉迎之。夜筵遲迎之。」他自己的名字就是從最後那句話中來的。那是遲筵爺爺年輕時寫的詩中很得意的一句,正好他自己姓遲,就從裡面又摘了一個字作為孫子的名字。

  遲筵其實並不能欣賞祖父的「詩」,但是他自己的名字是從中化來的,所以他私心裡就想把那個聲音的名字和自己連到一起。完全是隱秘而自私的想法。

  「遲筵……葉迎之……」那個聲音喃喃了兩遍,道,「好。你叫遲筵,我叫葉迎之。」

  他的聲音依然平淡,然而他是這永恆中唯一的高於永恆的意識,他正式說出的話,都會成為整個永恆的規則。

  遲筵不知道,隨著那個聲音說出口,以後無論流轉到哪個世界,他都會叫遲筵,對方都叫葉迎之。彼時他只是坐在房前的擬真草地上毫無自覺地微微笑著,出著神,恍然記起,原來一直以來他也忘了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

  *****

  計時器上的時間已經過了一百年。如果遲筵還在自己原本的世界里,他這一生的生命也該走到了盡頭。

  與他原本世界相似或相近的世界中各種各樣的知識和創造已經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他開始探索其他更加豐富多樣的世界中的智慧和文明。

  宗教、科學、哲學……他見過無數昭然灼灼的宏章巨製,無數的生靈以各種方式傳承各種體系妄圖依靠他們的執著和智慧來探索世界的本質和真諦。遲筵往往被這樣一部部文明發展史所展現出的堅定執著所震撼。每一個生靈在他們所處的世界中都是那麼渺小,即使是看似奧秘無窮的恢弘的整個世界在永恆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可是渺小的、具有自主意識和智慧的生靈卻在自己有限的存在時間里前僕後繼地創造了難以盡數無法言喻的偉大留存。

  每個世界都可能會在每時每刻由於不同的分支點分化出許多不同的世界,這樣即使原生世界毀滅,那些創造也可以在分支世界中留存延續下去;而分支世界相對於自己的子世界又是一個原生世界——就這樣,世界河中被創造出的文明很難徹底消失毀滅,一切生靈,只要為其世界文明發展做出過貢獻,無論大小,即使生靈個體本身消失,其印記也永遠不會被磨滅。

  遲筵一面和那個聲音交談,一面遍覽各個世界的文明創造,竟然也不覺永恆之漫長無盡。不知不覺中,計時器上的時間已過千年,若在人間已是十世輪回。

  直到有一天,遲筵像往常那樣呼喚那個聲音:「葉迎之,葉迎之——」,對方卻沒有如從前那般回應他。遲筵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之前葉迎之也有不會立刻回應他的時候。他不知道這片領域的極限和盡頭,也不知道對方棲身何處,在做些什麼。

  然而過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十年……那個聲音始終都沒有再回應。

  遲筵開始慌了,惶惑不安地揣度著對方究竟去了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在他的區域中一切如常,不屬於他的區域依然是一片黑暗。遲筵在黑暗中跋涉了很久,一邊走一邊呼喚對方的名字,走到最後癱倒在地上,眼角不自覺地沁出淚滴,卻一無所獲。他頹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區域,他在這裡無能為力,除了等待,什麼都做不了。

  當這樣沒有回應的時間拉長到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惶恐開始變為祈求和期盼,期盼漸漸蛻化為思念,思念也顯得過於悠長悲傷而無望。

  又一個千年從計時器上緩緩爬走之後,那個聲音終於有了反應:「我好像聽見你在叫我?」

  遲筵不知道該說什麼,實際上他那一瞬間根本說不出話,彷彿已經喪失了語言的能力,好在永恆之中,這些能力並不會真的退化。

  他閉上了眼睛,許久後才慢慢睜開:「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理我?」聲音平靜,那些曾經翻湧的濃烈的感情已經在過於漫長的等待中被慢慢磨平。他又出現了,這就很好了。

  這次葉迎之停頓了許久,才輕聲告訴他:「對不起,我走神了。」

  實際上這對於他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走神,在遲筵出現之前,他總是更頻繁,更「長時間」地走神,有時候回過神後,眼前世界河中的世界早不知道換了幾批——在他走神的時候,多少世界已經毀滅,多少世界又從源頭處誕生。

  但是遲筵好像很在意他走神這件事。

  那我保證以後不走神了。他在心裡這麼想著,可是沒有說出來。

  他說出口的是:「抱歉,作為補償,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從事實上來講遲筵到來後的每個願望他都給予了實現。即使是現在,不管遲筵向他要求什麼他也會盡力去達成。但是他隱約可以感覺到,對於人類這種生靈而言,這種承諾具有特殊的意義。

  果然,人類睜著純黑色的眼睛,左手虛虛握成拳,有些猶豫,又有些不安地望向虛空,提出了一個聽起來和往常不太一樣的願望:「你可以變成人,陪我一會兒嗎?」

  「……抱歉,我做不到。」葉迎之說。

  「我變不成人。人是一種中和的生靈,而我是邪,即使我進入世界河投身具體的世界之中也沒法真正變成人。只能是或為人而早逝化成惡鬼,或者生而即為妖邪。」

  「只要以人的形態出現就可以了。」遲筵望著虛空祈求道,「也不可以嗎?變成人的樣子,陪在我身邊。只要一會兒就可以。」

  只要一會兒。五分鐘。

  他給自己看不見的朋友指著桌子上的計時器:「你看,這裡的這個數字,從零跳到五,就可以了。」

  葉迎之沒有時間的概念。他也不懂遲筵這個要求的含義。他沒法想象自己擁有像人類那樣的實體的樣子。

  但他看著對方黑色的眼睛,還是應允道:「好。」

  最終出現在遲筵面前的只是一個有著人類輪廓的虛影,半透明的,連五官都看不清。像那個聲音一樣,只是平靜地站在遲筵面前。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遲筵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望著那個憑空出現的虛影,微揚起嘴角,半闔上眼睛。

  他看著對方,張開雙臂走了上去。他輕輕地,試探地虛摟上對方的脖頸,仰起頭,閉著眼睛,在對方唇的位置印下一個如微風般輕柔的吻。

  葉迎之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片刻之後,他睜開眼,退開一步,看著葉迎之:「你有什麼感覺嗎?」

  「我不知道。」葉迎之道,他凝成的虛影轉瞬便消失了,語氣平靜,「應該有什麼感覺嗎?」

  遲筵低下頭,笑了笑,重新抬頭望向那個虛影消失的方向,什麼都沒說。

  年少時看泰戈爾的飛鳥與魚,覺得那真是無望的感情。卻未曾想到有一天,他會在永恆之中,愛上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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