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鬼迷心竅(終)
遲筵看不見,從他接過名片的那一刻,便有一縷一縷細小的黑氣從他指間被符篆吸走。
老爺子看見了這一幕,心知自己猜的不錯,卻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那東西這麼長時間沒有害這年輕人,這一天之間想必也不會貿然動手,有些事還是讓人自己親自確認了比較好。
只是那黑氣……那東西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難纏許多。
————————
遲筵起初沒什麼感覺,只是一路上覺得有些恍惚,好像用腦過度一樣。
那枚清心符就安靜地蜷縮在他的衣兜里,緩慢地一點一點吸收著黑氣,邊緣漸漸捲起被燒焦似的黑色毛邊。終於,在遲筵停好車的剎那,折成三角形的符篆如同不堪重負般燃成一股青煙,裊裊消失了。被引出來的剩餘的黑氣又一股腦地縮回遲筵體內。
遲筵一下子捂著頭呻吟出聲,似真似假的影像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紛繁變幻。
他首先找回的是自己過往的記憶——父母驟然離世,喪禮上,他懵懵懂懂地看著雙親的遺像,不停地哭著。
有許許多多臉色蒼白麵目平板的「人」來拉他,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只覺得他們都很可怕,他不要和他們走,而一勁兒地向外婆懷裡縮……老人只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溫柔而悲傷地抱著他。
他被從商場樓梯上推下去,外婆看到那個掌印後憂懼的神色;老人親手為他系上的靈玉;以及那各個地方,山野寶地,道觀寺廟里迷蒙的煙霧,他跪拜過的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泥胎神像……
卻是滿天神佛,無一能救。
後來有一個道人對他說,我這裡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一試。
行駛在夜色中的客車,環繞周身的鬼魅……他看到自己珍而重之地捧起掛在胸前的小瓷瓶……
——他親自將他接回了家。
他看見自己將一塊黑色牌位恭恭敬敬地擺上供桌;他看見自己舉著一杯酒,對那牌位道:「……葉三公子,來年還請多關照。」
葉三公子……那究竟是誰?
遲筵的意識依然不清醒,心中的疑點卻越來越多越擴越大,甚至讓他不暇思考。他腳步僵硬地習慣性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內心滿滿的惶惑不安。
他走進單元門,日日乘坐的電梯猶如一隻鐵灰色的無機質的巨獸,要將他吞噬入內;又似一扇通向地獄的大門。電梯內部冰冷的反光壁映出他蒼白的汗濕的臉,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薄的襯衣。
遲筵突然覺得冷,竟然遲疑著邁不開步子。直到電梯門開合了三次,旁邊又有人過來他才跟著進入電梯,按下了熟悉的樓層。
他已經能記起張道長這個人,還有他讓自己供奉的牌位和佩戴的骨灰瓷瓶。瓷瓶現在還好好戴在身上,那牌位去哪了?被迎之收起來了?他供奉的到底是誰?
……自己之前,為什麼突然就把這些事都忘了?
想到這裡他心下突然一涼,他想起自己急性胃炎住院那天,問葉迎之這個小瓷瓶是哪裡來的。
愛人溫柔的笑臉猶在眼前。
他分明告訴自己,「這是去年咱倆剛認識的時候我送給你的」。
我送給你的。
彷彿又一道遮在眼前的迷霧被撥開。
他終於看清了那塊玄色牌位和上面金色的字。那上面寫著,「葉氏迎之之靈」。
那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葉迎之是誰?
這個和他日日相處,相濡以沫的葉迎之是誰?
這個夜夜與他交頸而眠、纏綿歡好的的男人是誰……
他不敢再想下去,意識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出了電梯,走到了家門口。
「咔嚓」一聲,門開了。
他一時甚至不敢進去。
男人伸出一隻手將他牽了進去,垂頭笑笑:「今天怎麼了?傻了?換衣服準備吃飯。」說罷自己又轉身進了廚房。
不大的家中彌散著飯菜的香味,溫馨美好的景象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假的。
遲筵吐出一口氣,藏在背後的手卻抖得更厲害了。
他默默地走向電視櫃,拿起了自己買給葉迎之的手機,輸入自己的生日解鎖,看著屏幕上方顯示的運營商名稱笑了一下,隨即將手機關機,利落地拆開後蓋——本該放著SIM卡的地方,空無一物。
是什麼人,用一部根本沒有按電話卡的手機,和他聯繫了大半年?
還是他真的不是人……
男人已經端著菜出來,像往常一樣叫他:「阿筵,去盛飯。你怎麼還不換衣服?等我親自給你換?」
遲筵應了一聲,已經把手機蓋蓋好開了機,沒說什麼進屋去換衣服,手伸進襯衣口袋,顫抖著摸了摸那個老爺子給他留的名片,隨即盡力神色如常地將衣服掛好,換上了居家服。他想了想,從床頭櫃中將靈玉拿了出來,握在掌心。
葉迎之已經盛好了飯,坐在飯桌上等著他。
遲筵看著熟悉的場面,猶豫了一下,最終咬了咬牙,向男「人」走過去,卻沒有入座,而是直接抱住葉迎之,將頭埋入他的胸膛。
葉迎之笑著摸摸他的頭髮:「怎麼了今天?這麼嬌氣?想我了?在外面受委屈了?」
遲筵沒有說話。
沒有溫度,沒有心跳。過往的一切,果然不過是唬人的假象。
縈繞在心頭的最後一絲黑氣終於散盡了。
以往全部可以被輕易忽略的疑點,此刻一個個被放大,變得無比清晰。
說不清來歷突然出現在生活中的愛人,沒有工作從不出門甚至不肯和他一同外出吃飯的愛人,甚至是……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愛人——不過是鬼迷心竅的障眼法迷心術而已。
遲筵的身體不由自主戰慄起來,一瞬間只想歇斯底里地掙開這個懷抱,奪路而逃。
可是他不敢。
葉迎之突然皺了一下眉,卻沒說什麼,只把懷中人摟得更緊。
遲筵小心地抬頭看了看葉迎之裸露出的脖頸皮膚,是不健康的帶著死氣的蒼白,還好,沒有屍斑。他想到了自己胸前的瓷瓶,也是這個人的骨灰還掛在自己身上,他真正的肉身早就沒了。
他感到葉迎之扳起了他的臉,吻輕柔地落在他閉合的眼皮上。
往昔的溫馨甜蜜卻全都變了調,他止不住地戰慄,喉頭翻湧,一句話過了幾遍,卻還是咽了下去。
「葉三公子,我錯了,饒了我吧……」那一瞬間他想求饒,想尋求寬恕,卻恐懼地說不出一個字。他害怕此時揭穿就全完了。他寧願先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一日之間生活已經變天,今日種種順次在腦海中划過,放在衣兜里的那張名片竟成了此時唯一的希望寄託。
明天……不要慌,不要露出端倪……熬過今天就可以了。
最終他只沈默著閉著眼,努力克制著內心深處那止不住的細小的顫抖,獻祭般承受著對方在他臉上、脖頸上落下的一個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