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一百九十八章

　　鳳起從小聰慧，令人嘖嘖稱奇。

　　他三歲能字，五歲能詩，

　　他詩詞歌賦無所不通，更難得的是模樣標緻，男生女相，非常的漂亮。

　　傳聞他小的時候，不知哪跑來的和尚來，指著他眼底的小黑點說，小時不在意，大了成了淚痣就一生哭命，不如舍了他，說不定還能保他一生平安。

　　然後這和尚就被鳳家的小廝攆了出去。

　　鳳起的父親，本是趙國送來的質子，可惜成了棄子，他和妹妹便從了母姓。

　　鳳起的娘親，那是齊國鳳家之後，本也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鬚眉。

　　爹娘什麼都不瞞著他，祖母也最是疼愛他，從前還常常對他說，要是他聽話的話，娘會給他生一個小妹妹，小妹妹不像兄弟，長大了很會疼人的。

　　後來他娘真的生了小妹妹，他爹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去看妹妹。

　　娘說，鳳起，你是名門之後。

　　爹說，鳳起，長大以後要保護妹妹。

　　沖天火光當中，他看見那些個人蒙著臉，刀尖上都是血。

　　她娘抱著還在繈褓當中的妹妹鳳棲，拉著他的手，被他爹擋在身後。

　　然而這有什麼用，那一天是他家破之日，他只來得及扯下妹妹繈褓當中的銀鎖，眼睜睜看著那白白淨淨的孩子被人一刀砍中，獻血灑在他的臉上，他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抬眼時候妹妹已經掉落在了地上，而他的娘親則擋在了他的身前。

　　他被母親按倒在地，看見他的爹瘋了一樣沖進了黑衣人當中。

　　他娘遮住他的視線，讓他閉上眼睛。

　　她說，鳳起，你要活下來，然後忘掉這些。

　　後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也許是他身上沾了太多的血，也可能是他身上的傷也流了太多的血，總之等他在亂墳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再來追殺他了。

　　天地之間，鳳家只剩了他一個人。

　　也是，誰也會在意街頭上多出來一個小乞丐呢，他誰也不願和誰說話，沿街乞討也是勉強過活，苟延殘喘的時候常常想，他妹妹倘若長大了，會是什麼模樣呢，如此想著，便也過了一日又一日。

　　他和一群花子搶過搜飯，挨過街頭的痞子暴打，也曾多少日都吃不上一頓飯，靠樹葉勉強活著。

　　如此，在他八歲的一天，他幾乎都快忘記自己叫什麼名字了。

　　忽然，有一個小姑娘，把他撿回了家去。

　　她叫寶兒。

　　那一天，就是那麼普普通通的一天，他穿著破麻布一樣的衣服，腰上系著破腰帶，與別的小乞丐不同的是，他臉上雖花，卻是故意抹的，他的手洗得很乾淨，骨子裡從不以為和那些人是一樣的。

　　他跪在酒樓的前面，在最後一個討著包子。

　　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小姑娘就站了他的面前，和他瘦小的身板不同的是，她長得胖呼呼的，圓圓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傻氣，雖然衣飾不怎華麗，但是穿著乾乾淨淨，即使這樣一個孩子也與他有天地之別。

　　他惱，故意騙她進了酒樓。

　　本來也以為她能得到一番教訓，不想這孩子卻是在那些惡鬼似地要飯的手裡得了銅板。

　　非但如此出來還特意數了五個給他，她那黑漆漆的眸子裡，還帶著一言九鼎的笑意，晃得他別過臉去。別過臉去了，心裡還罵了她一聲這個傻子！

　　天黑了之後，武大武二這些混混開始尋找這個傻子。

　　燕京也不是沒丟過孩子，這樣的事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鳳起捏著銅板還想著誰管她呢，可他揣著這五個銅板卻是惶恐不得安寧，他第一次起了也幹件蠢事的心，開始沿街尋找那個小傻子。

　　後來，再後來，他被打折了腿，她把他背回了家裡去。這就是寶兒，明明在那個時候，他比她大，他看著她殷切的眉眼，想起了他的妹妹。他想當她口中的好哥哥，但是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卻沒有說明，反而陰差陽錯地當起了她的弟弟。

　　從鳳起變成鳳棲，再到常鳳棲。

　　他又從小乞丐變成了大家公子，常家人對他不錯，然而姨娘的怨恨，深宅裡的那些齷蹉事，讓他更加的想念他曾經的家，他無時不刻不惦念著他的爹娘，仇恨也讓他逐漸成長。

　　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人，是真的待他好。

　　只有寶兒，每當他疲憊至極，懶得招架那些虛情假意的時候，他就去看寶兒。

　　他的寶兒，他的傻蛋一身正氣，看著他的目光也一如既往的溫暖。

　　除了他寶兒，他不相信任何人。

　　趙國又送來了一任質子，當真是可笑，兩國之間，哪裡來的信任。

　　寶兒長大了，寶兒訂婚了，寶兒當了小衙役，她總是要做一些挺可笑的日子，他常常帶了好吃的去府衙的後門等著她。就在那棵大柳樹下面，他給她捧著水，她跟他說，鳳棲啊，你比顧蓮池好多了，他總欺負我，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氣，你說他為什麼這樣，是討厭我嗎？其實我真的想讓他當我好哥哥的！

　　那個時候他有點後悔，這個好哥哥，他要是先做了，哪裡還有顧蓮池什麼事！

　　陸離也好，沈江沅也罷，他總是想，來得及，還來得及，等他成事，就衣錦還鄉，到時候他仍是名門之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訴她，他是鳳起，他喜歡她。

　　他也只有她。

　　可惜當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的時候，在他的計畫當中，還是出了紕漏。

　　寶兒頭部被炸傷，他一時情急，提前進了晉陽城。

　　可能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為了她，才與她真正站在了兩條路上，也可能就是那個時候，顧蓮池才懷疑的他，總之他連失兩城，沒能按時回趙交接。

　　他想過割捨掉寶兒，但是他做不到。

　　他甚至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終將會失去她，但是他難以承受。

　　上山之前，他忍不住到她門前去看她，本來看見她活蹦亂跳地他很歡喜，但是一想到顧蓮池還活著，恐怕再難接近了，又心生恨念。領秀山上，他放手一搏，想擒住公主，又起貪心。

　　寶兒跳下崖底以後，他差點瘋了。

　　幸好，幸好她在深潭還活著，幸好，還是他先找到了寶兒。

　　幸好，上天聽見了他的祈禱，他的寶兒忘記了一切。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他仰天大笑，他笑出了眼淚來，他抱著寶兒，給她起了新名字，給她了新的家，甚至還想過，倘若這般下去，那便當真能給她太平盛世，然後和她一起，坐擁天下。

　　本來這個世上，他孑然一人，從不會害怕，也不會再有弱點。

　　然而，有了她，他就忽然會害怕，忽然有了弱點。

　　他從拒婚開始，到引起懷疑也不過短短幾日的時間，還不等他安頓好寶兒，顧蓮池又追了過來，他父母之死，齊趙兩國都有血淚，臨了一刀，他原本還有機會，還有機會按住一個傀儡太子，然後慢慢地等，還會成事。

　　然而，然而他怕是等不到寶兒了。

　　他親手將她綁起，對她說，讓她忍一忍，說等他與她會合。

　　然後在他轉身的時候，她掙脫了束縛，倘若不是她吃了湯藥氣力有限，恐怕當時就真的殺了他，她手握尖尖的簪子 ，眼中全是殺氣，即使是才見了顧蓮池一面，她相信的也還是他。

　　她說她雖然不記得了，但是每次看見他眼底的淚痣都想殺了他。

　　她說他從前一定是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半點也不喜歡他的模樣。

　　她說鳳起，你今生必定是我的仇人，你現在不殺了我，遲早我會殺了你。

　　原來她對他的恨意已經深入骨髓，他心如死灰。

　　火紅的嫁衣就在眼前，如果重來一次，他能做一輩子鳳棲嗎？

　　不能，但是如果重來一次，他一定可以讓她喜歡他。

　　然而，哪有什麼如果呢！

　　他若能真捨得寶兒了，當能有天下。

　　可他終究還是捨不得。

　　天地之間，他還是一個人。

　　然而，他已經厭倦了這一切。

　　他臨走之前，對她說，倘若以後再見不到我了，那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那個人是齊國的小善人，你常喚他江沅哥哥的，還與他定過親事，他常是錦衣華服，最愛佩戴一些叮噹配飾，笑起來如沐春風的，走起路來叮噹三響，最是愛你。

　　許是私心，總不願顧蓮池輕易如願。

　　許是私心，願意死在顧蓮池的手裡，來償還寶兒一條性命。

　　自此一生，他殺了她爹，最後他又親手殺死了自己。

　　他想他對得起爹娘，對得起鳳棲，也對得起寶兒了。

　　他想，即使是兩國叛臣，但是說書的也好，看客也罷，或許終將能等到有一天，會有那麼一個人，對他說上一句，鳳起，乃是名門之後。

　　哪怕有這麼一個人也好。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