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色漸濃,窗外燈火闌珊。
晚上的藥邊上,沒了甜膩的蜜餞,換做幾枚圓潤可愛的青梅,看得教人口舌生津。
蘇幕遮看看青梅,又看看花滿樓,花滿樓仍是一臉微笑,但是蘇幕遮分明能看出點調笑的味道。
被看穿了……
他洩氣地低頭喝藥,只覺得臉頰發燙,不知是否丟人的紅了臉。
不過青梅還是很好吃的就是了。
今夜無月,亦不見繁星,天上隨意扯了快黑布,潦草遮了便做了夜色,反多了分別樣的乾淨。
蘇幕遮睡不著。
不知是否是前些日子睡得太多了,他輾轉反側許久仍是心煩意亂感不到睡意。
身上還在疼著,可傷痕纍纍的身體應當早已適應了這般痛楚,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花滿樓的身影。
當他一人獨處之時,腦袋會格外清醒,白日裡對著花滿樓時自己的種種模樣,回想起來跟自己素日的表現大相逕庭。
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他才會這麼莫名其妙地在意這個男人,完全不合常理地對他懷有不同尋常的依賴,乃至於到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地步。聽到他說朋友時那種歡欣鼓舞的心情,簡直就像是只圍著主人腳邊打轉的幼犬,恨不得連尾巴都搖斷才好。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蘇幕遮怔楞著對著房頂的雕花發了半個時辰呆,睡意全無地披衣起身,坐在窗前……接著發呆。
外面飄著薄霧,渾噩著天地一色。
「他待你還真是好啊。」蘇幕遮扭頭,就看見玉羅剎坐在桌前,拎著茶壺倒茶。
「你來作甚?」蘇幕遮皺眉問道。
那個茶好像是幾天前的茶了,因為他基本不喝也就一直沒換過。但是是玉羅剎的話……就不提醒他了。
「我來告別。」玉羅剎笑道,「順便提醒你安分守己好好表現別叫人給趕出去。」
蘇幕遮冷哼一聲:「又去萬梅山莊?跟個變態似的。」
「不,我回西域。」玉羅剎看他一臉不在意,低聲數落道,「你別表現的自己多好似的,性子又凶又悶,幾年見不著你一個笑模樣,氣走了多少僕人我都不想數了,知不知道現在教中的僕役寧肯去掃豬圈也不樂意往你身邊湊。全身上下除了張臉沒有任何優點,而且花滿樓又看不見你再好看十倍也沒用。」
蘇幕遮反省三十秒,好像,大概,也許,自己真的就是這幅德行,於是就默默地,默默地,撇過臉去。
他其實,可能,應該,也沒那麼差勁啊,你看他和花滿樓不就相處得挺好的嘛。
玉羅剎又道:「要不是我還算養了你幾年我都不想說你,脾氣又臭又硬也就算了,難得找著個忍得了你的好人你還不感恩戴德的死抓著不放,就你這吊兒郎當死性不改的態度,我看你哪天被趕出來了怎麼辦!」
「我又不是自己不能過。」蘇幕遮辯解道。
「自己?」玉羅剎嘲諷地重複道,「就你這自理能力,我還真不抱任何希望。」鑑於某人出身亂世,跟著狼群長大,又被石觀音那個女人撿回去調。教,從根子上就是歪的,要是沒人看著保證沒幾天就能自己把自己作死。
蘇幕遮需要一根韁繩束縛住他,花滿樓是玉羅剎物色到的最好人選,至於花滿樓本人會不會願意這種事情,就完全不再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反正把人丟過去,他不想管也得管。
蘇幕遮撇嘴:「我才不會……」
「行了,我也沒啥好多說的了,你好自為之。」玉羅剎截下他的話頭,道,「不過要是你肯坦率一點,多說幾句話,表達表達親近,我想花滿樓會很高興的。」
玉羅剎表示自己心好累,他養兒子都沒這麼盡心盡力過,回西域的時候順路去萬梅山莊看看好了,好久沒看見阿雪不知道他是不是又長高了。
花滿樓……會高興嗎……
蘇幕遮沒管玉羅剎,兀自對著窗外發白的天際,有些期待地呆坐著,想了很久很久。
……
百花樓前門通到街面上,後門則通向小花園,面積不大卻被打理得很好,濃蔭密密夏日裡多了幾分涼爽,踩著小路就能看見個湖心亭,滿池荷花開得正盛,清風一吹送來陣陣荷香。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蘇幕遮是體會不到這種詩意的美景的,他只對停在荷花上的蜻蜓感興趣,嗯,池子裡的小紅魚也挺有意思的。
不得不承認有的人生命力當真頑強如野草,傷得千瘡百孔不過半月光景就能行動自如,還能興味盎然的趴在地上,探出手去撩撥池子裡的魚。
花滿樓聽著耳邊的水聲,無奈地搖搖頭:「你再這麼折騰下去,我這一池子魚也剩不了幾條了。」
「那正好捉了吃。」蘇幕遮手腕一抖,從水裡撈出來一條魚,「又長又胖的肉一定很嫩。」他手裡的魚撲騰著甩了他一臉水,紅白相間的錦鯉在池子裡養尊處優,養得肥肥胖胖,一身魚鱗光澤閃亮,看著就很好吃。
錦鯉:嚶嚶嚶他招誰惹誰了,每天勤勤懇懇老實做魚,從來沒幹過壞事,這個男人是要干啥喲!
花滿樓笑:「你要是想吃魚我晚上給你做,這魚是看的,肉可不好吃。」錦鯉的肉好不好吃,他還真不知道,畢竟誰會沒事去宰條錦鯉吃,不過要是真的讓蘇幕遮吃了這條魚,那估計他這一池子魚也留不了兩天了。
蘇幕遮瞥瞥花滿樓,抬手把手裡的魚丟回水裡,看著逃出生天的錦鯉擺動尾巴,肥碩的身體一搖一擺以超出身體潛能的靈活度隱進荷葉下頭,滿心遺憾。
不好吃長這麼肥幹啥。
「晚上我要吃紅燒的。」
夏日正午,小園裡不是很熱,花滿樓在亭子裡架了把琴,琴聲悠悠,含著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悲怨之意。
「你不高興?」蘇幕遮懷裡抱著他的刀,水池上頭兩把彎刀晃悠著,金光閃閃引來一條條錦鯉,紅的白的擠作一團,時不時有幾條跳起來去咬他的刀,緊接著就被早有準備的某人一巴掌拍回水裡,水花四濺濕了衣服。
不能捉魚吃,這麼玩玩也挺好的。
「曲調如此罷了。」花滿樓答道。
「哦。」蘇幕遮坐起身,伸手從亭邊的柳枝上摺了片葉子,隨意捲了卷湊到唇邊。
節奏歡快調子高亢,西域風格的曲子響在這煙雨朦朧的江南,竟也奏出些大漠的豪邁張狂。
音初時還低些,隨後就越攀越高,到後來尖銳得直衝雲霄,連帶著聽者的心也跟著一路被提起,血液止不住加快,心臟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膛,直到啪地一聲,曲子戛然而止。
蘇幕遮把斷裂的柳葉丟進水裡,「葉子太軟,還沒用力就斷了。」
花滿樓道:「只聽得半首也是極好。不過此曲聽起來雖是高昂輕快,卻總帶著三分悲意,不知是什麼曲子?」
蘇幕遮道:「這是首戰曲。」本就是戰爭時的曲子,祭奠亡者,鼓舞士氣,再怎麼歡快都掩不了曲子中的蒼涼。
這也是他唯一會的曲子。
畢竟當年打仗天天聽。
幾隻鳥雀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有人踩著水面,穩穩落在亭中。
「有門非要跳窗,有橋又要踏水。」花滿樓嘆氣,「這麼不走尋常路的客人可是少見。」
「我說你們倆一個彈悲曲,一個奏戰歌,平白的讓我一天的好心情都沒了,還要管我怎麼來的不成。」陸小鳳轉著扇子,笑得眉飛色舞哪有半分他說的沒了好心情。
「不請自來背後偷聽,一定是陸小鳳。」花滿樓站起身,拿過陸小鳳手裡的扇子敲敲他的頭,「還無師自通了順手牽羊之術。」
「唉,你要是願意請我來,我又何必背後偷聽?」陸小鳳捂著腦袋,笑嘻嘻地衝蘇幕遮招招手,「店家好久不見,來時見酒攤未開,我還頗為惋惜呢。」
蘇幕遮抱著刀,對他點點頭,神色冷淡。
這人是誰來著,和他很熟嗎?看樣子像是和花滿樓一起來過他的攤子,可惜沒啥印象。
「不通音律五音不全之人,我為何要請你聽琴?」花滿樓一臉促狹。
「聽不聽琴倒是其次。」陸小鳳搖頭晃腦,走了兩步站在蘇幕遮邊上,「有沒有好酒才是關鍵啊。」見蘇幕遮癱著臉不說話,他又道,「酒攤不開,店家可肯勻我些酒解解饞蟲?」
「酒是有。」蘇幕遮斜睨一眼陸小鳳,接著道,「端看花滿樓願不願意請你喝了。」
陸小鳳摸摸鬍子,看向花滿樓:「那七童你肯不肯請我喝杯酒呢?」
花滿樓道:「好酒是有,不過我只請朋友。」
陸小鳳眼睛一亮,得意道:「還好你有我這個朋友,不然一個人喝酒不是要悶死了。」
「悶死倒不至於。」花滿樓說道,「沒了你,阿蘇也是願意同我喝酒的。」
陸小鳳回頭一看,蘇幕遮正深以為然地點頭。
「唉,你莫不是要饞死我才高興?」陸小鳳搭著花滿樓的肩膀,滿臉可憐相的湊上去。
「饞死你,還少個人偷我的酒喝,不是好事一樁?」花滿樓挑眉答道。
陸小鳳還想再說什麼,就覺得後領一重,一轉頭就看見蘇幕遮提著他的領子,淡定地把他從花滿樓身上撕下來,「待客的酒沒了,不過我還存了一壺給朋友的。」
陸小鳳一聽,立刻轉換陣營,拍拍蘇幕遮的肩膀:「我們不就是好朋友嗎!前些日子還一起喝過酒呢!」
蘇幕遮瞄瞄花滿樓的笑臉,硬是止住了打算移開的動作,讓陸小鳳拉著自己走出亭子。
嘖,改天再把人打一頓好了。
花滿樓將琴收好,抬步跟上。
放那兩人單獨相處危險性太大,他實在放心不下。
花滿樓話不多,蘇幕遮話也不多,但是陸小鳳卻是個嘴巴閒不住的人,尤其是喝完酒之後,能拉著你從白天聊到大半夜還是神采奕奕。
蘇幕遮盯著陸小鳳開開合合的嘴,認真思考把手裡的酒杯塞進去的可能性。
本以為玉羅剎就夠煩的了,沒想到世間居然還有比他更煩的人。
陸小鳳說著說著,就聊到了花家。
「說起來再過兩日便是花伯父的六十大壽,這個時候你不在家裡坐鎮籌備,怎麼反倒在這裡躲清閒?」
「祝壽之事自有人操持。」花滿樓道,「花家就是忙到人仰馬翻,也輪不到我不是?」
「那正好便宜了我,還能跟著你去混杯酒喝。」陸小鳳咂咂嘴,「花家的美酒可是讓我魂牽夢縈,唸唸不忘啊。」
「要是教我四哥知道你這般心思,打死他也不會給你發請柬了。」花滿樓給陸小鳳滿了杯酒,接過蘇幕遮給他倒的清茶。
蘇幕遮就抱出來一小罈酒,陸小鳳巴不得沒人同他搶。
「但是他發都發了,可就沒有收回去的理了!」陸小鳳從懷裡掏出幾張請柬晃晃,語氣裡滿是自得之意。
花滿樓嘆氣:「這妙手空空順手牽羊的技術,可真沒辜負你靈犀一指的名頭。」陸小鳳四海為家浪跡天涯,請柬發也沒地方發,就乾脆送到了花滿樓這裡,左右陸小鳳總得來找花滿樓討酒喝。
「怎麼說我的技術也是死猴精教出來的,要是給他丟了人,他不得活撕了我。」陸小鳳挑挑眉,笑起來。
「他倒是不會活撕了你,該讓你挖上幾千條蚯蚓才是。」花滿樓笑道,「這東西本就是你的,你問我要我又不會不給你,又何苦這麼偷偷摸摸的呢。」
「公子伴花失美,盜帥踏月留香。」陸小鳳從懷裡摸出個小瓷瓶,「得楚香帥之贈,我可得物盡其用才不致失禮。」
小小的瓷瓶裡散著濃郁的鬱金香的氣息,花滿樓一嗅,自己的摺扇上果不其然也沾上了些香氣,「楚香帥是劫富濟貧,你倒好,偷到自己朋友身上了。」
「我這也是劫富濟貧啊!」陸小鳳挑眉,「我的朋友裡,能比你有錢的可是屈指可數。」
「我窮。」蘇幕遮說道,從陸小鳳衣襟裡抽出一張請柬,「我的東西我還是得拿回來的。」蘇幕遮在百花樓住了大半個月,花家發請柬的時候也就順手給他發了一張。
怎麼說呢,收到請柬時那種微妙的喜悅感……
陸小鳳拍拍桌子,義憤填膺:「你看看你的刀,好意思跟我講窮嗎?!」
蘇幕遮低頭,兩柄彎刀上一藍一紅兩枚價值連城的寶石衝著他閃爍。說窮,他是真窮,渾身上下摸不出二兩銀子,但是他的兩把彎刀,全都是黃金裹著的刀鞘,隨便一塊寶石都能讓尋常人家大富大貴吃好幾輩子。
好幾塊還是西域幾個小國的鎮國之寶來著,打仗的時候被他摸了回來——皇室都滅了,他拿兩塊寶石也挺正常的。
可是蘇幕遮怎麼可能捨得把刀上的寶石撬下來,看看陸小鳳,又看看花滿樓,他沉默半晌,從庫房裡又搬出來一個罈子。
「蘇兄你還藏了好酒啊!夠哥們!」陸小鳳兩頰緋紅,撲上去抱著罈子仰頭幾口,立時昏昏沉沉趴到在桌子上,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鼻子裡哼哼著打起了小呼嚕。
效果比蒙汗藥還好。
花滿樓拿過罈子聞了聞,驚奇道:「我竟是聞不到酒的味道。」
「這又不是酒。」蘇幕遮蓋好罈子,說道,「遇酒起效的迷藥而已,想給他看看而已,誰知道陸小鳳那麼心急全喝了。」
至於為何這罈子會和酒罈子一模一樣這種問題,我們就不要深究了。
花滿樓瞭然,點頭道:「還不是你釀的酒太好,他才會以為經了你手的全都是美酒。」
嘛,無傷大雅的事情上他還是挺樂意看看陸小鳳的笑話的。
我……釀的酒好……嗎?蘇幕遮靜默片刻,才反應過來花滿樓說了什麼,整個人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抱著罈子跑進庫房裡,把門碰地一關,好一會都不出來。
花滿樓摸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長。
在某些點上,還真是害羞得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