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嗔癡
夜晚的時候,小王爺的身子實在受不住了,通體的寒意和刺骨的疼痛令他躺倒在床上裹著被褥輾轉反側。娘胎裡帶出來的病根讓他遇到潮濕陰雨天和過於陰寒的天氣,雙腿骨頭裡都覺著刻骨的疼。
王府下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邊急聲喊著“主子您稍等,奴才再多加一盆炭火盆”,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下人燒火。
秦小王爺的母妃柳妃是為了救聖上而中了毒,聖上安然無恙,她卻是活不了多久了,那時她尚且懷著小王爺,拼死拼活生下了小王爺,女人終於熬不住去了,早產再加上她體內殘留的毒遺留到小王爺體內,太醫把脈診斷後皆搖頭道:“怕是活不到及冠之年。”
聖上感念柳妃以身救駕,又體恤王爺幼時失母,便從小用奇珍藥材將養他的身子。小王爺懂事後,竟是異常聰慧,小小年紀膽識過人,越長大越是才華畢現,驚豔絕倫,更得聖上喜歡。想到他的身子,喜歡的同時,聖上不免痛惜歎惋,轉而對小王爺越發的好了,十六便封了王。
這一次,小王爺要求去靈華寺休養,聖上一揮手便准了,還送去不少天材地寶,讓他好好照料身子。
以往冬日裡,小王爺的室內堪比暖爐,其內有熏香,煙氣嫋嫋,熱的人直冒汗,令人昏昏欲睡。今年情況大有不同,儘管有所準備,這場雪來的還是太突然。
了無大師雖是個僧人,平日裡卻苦修不少,身子骨很是強健,因此備用的碳火拼不算多,與小王爺那裡剩下的加起來,約摸僅能挨個幾日。
聽聞仙人似的秦施主畏寒,寺中僧人又湊了湊,送來幾盆碳,秦易幾次推拒不得,不由得想出家人果真是慈悲為懷。
屋裡暖和起來以後,眾人便出去了。
秦小王爺早些時候已經洗過了熱水澡,就怕夜間更加寒冷,再凍出個好歹來。
他此時鑽在厚實的被窩中,將身子全都裹了起來,獨獨露出眼角上挑濕漉漉的杏眼以及光潔的額頭,額上還掛著剛剛難受時留下的汗珠。
了無雙眸平淡看向他,他便眨了眨圓潤雙目,慢慢從被窩裡探出兩手指尖,將厚重被褥往下拉了拉,露出自己蒼白面容和無血色的嘴唇,可憐兮兮地道:“凍死本王了,子長,還不上來幫本王暖床。”
小王爺形容憔悴,異常乖巧柔順,只眼角輕挑,讓他病容染上了幾分生氣,活潑動人,令人心軟疼惜。
了無合目:“阿彌陀佛。”
“別阿彌陀佛了,本王恩准,還不來快來侍寢?佛也不能讓我現在不懼這嚴寒。”
“佛渡世人。”
秦小王爺笑:“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說佛渡世人,怎的你卻不願渡我。”
“潛心佛法,誦經聽禪,世間萬般一如雲煙,自有真佛相渡。”
“如何渡,可能讓我長命百歲,康健安泰?”
了無漠然不語。
小王爺虛白一張精緻絕美的面龐,粲然一笑:“我是不信佛的,但我信你。”
“子長,你可願渡我。”
夜風呼嘯凜冽,窗外盡是樹木枝幹折斷的清脆聲響,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大雪還是沒有停歇,屋內卻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半晌,小王爺於寂寥之中一字一句道:“子長,我心悅你。”
了無大師不動如山,輕碾手中佛珠,眉目間皆是不染世俗,飄然世外的淡然:“阿彌陀佛,施主,愛恨嗔癡不過虛妄。”
“罷了罷了,”秦易打斷他,“與其和本王講述佛法高深,不如快些就寢,本王可是病者。”
了無聞言,又念道“阿彌陀佛”,這才脫衣沐浴,穿著裡衣上了床榻。
深夜,小王爺摸索進了無被褥之中,趁著了無未反應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不撒手。
了無醒來,佛心微亂,欲將他從身上推下,卻聽到他如夢囈般喃喃自語道“冷,好冷”。
了無借著一點燭光低頭看他,見他神情越發虛弱,嘴唇色澤淡到近乎透明,緊貼著自己的身體冰涼異常,竟不似活人,霎時間思緒千回百轉,待到回過神來,已然將身形單薄的小王爺緊緊環入懷中,一隻手還不停輕撫他的後背,反應過來他心下一跳,道一聲“罪過”便放開了手臂。
懷中人分明是冰涼的身子,卻令兩人接觸之處灼熱異常。
而秦小王爺被了無強健炙熱的體魄環繞,不自覺勾起了唇,片刻後沉沉睡去。
看模樣精緻的驕傲少年鑽進自己被窩中,病弱面容似乎有所好轉,了無心中到底不忍他捱這寒冷,便由著他抱著自己,默念了一夜的《清心咒》,無法入睡,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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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方丈圓寂前,曾與了無徹夜參禪,伴青燈,屋簷下鈴聲清脆,通明老者鬢須斑白,道:“了無,你不宜習佛法,然則卻是最適合掌管寺院之人。”
“何如。”
“你眼中,不見慈悲。”
“弟子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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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風雪停,滿目裹銀。
大約是與心上人同寢,小王爺面色總算不再那麼憔然,甚至有了點了幾許紅暈,依舊惹人憐惜。
今日講完佛法後,了無安排寺內僧人清掃積雪。
小沙彌們都興沖沖地沖到了雪堆裡,一腳踏進雪中,快過了膝蓋,小沙彌更加高興,不多時便打起了雪仗;大和尚則鏟著雪,時而放聲大笑,了無一聲不吭在一旁掃著雪。小王爺披著大氅圍著護手,帶著皮毛帽子,懷中還抱著一個手爐,雍容華貴,氣質絕然,澄圓的雙目濕潤明亮,他緩步走過來,輕笑看著院中場景。
有僧人發現他,忙道:“屋外陰寒的很,秦施主體弱還是在屋中為好。”
秦易看向了無,見他儘管神情淡漠,亦抬頭看向自己,邊回道“不礙事,尚抵得住。”邊想著,這寺廟中倒是比山下繁華塵世更過了幾分人情味。
雪積的很深,最深處快要沒過成人小腿,想必山下的路被封死了,那麼自己這幾日還可與子長同塌而眠。
在外面呆了片刻,秦小王爺便回了室內,自己身體的情況他自己清楚,必不會逞強。
這兩日,夜裡小王爺都會手腳冰涼地鑽進了無被褥內,了無已然習慣,佛心不動,一雙眸子依舊是那般淡漠俗世的模樣。
雪又斷斷續續下了幾場,院子中的道路清了又被覆蓋,幾番過去,年幼的小沙彌們失去的新鮮感,認認真真掃起雪來。王府下人焦急起來,這天氣莫測的,上山的路本就崎嶇,這下可要封個十天半個月,那時主子屋中炭火不夠,身子可怎麼撐得住?
第三日,山下來了人。
虎虎生威,風塵僕僕的大將軍姜霍帶著炭火與物資冒著危險上了山。
主殿中,小王爺依舊裹得像個富態的包子,眨著雙眼,打趣道:“什麼風把你堂堂大將軍吹到了靈華寺來。”
“冬日寒風。”那姜霍看向秦易,目光灼灼道,“聽聞斯和府上下人言道,往上運送炭火時恰巧遇上了這難見的大雪,封了山路,我便擔憂你身子,聖上聞此亦焦急萬分,我就討了這趕上山的差事。”
山間雪路,不是身經百戰的姜霍和他的手下將士,怕是沒幾個人能上來。
小王爺將一杯熱茶遞到他面前,真誠道:“如此,真要多謝你。”
姜霍笑:“你我之間,談什麼謝與不謝。”
這姜霍便是這個世界的氣運之子,秦易原身本是阻擾他高升之路,搶了他心愛之人卻壽命不長的小人,如今秦易來了,兩人順理成章成了至交好友。
兩人聊了片刻,姜霍問道:“你要一直在此休養嗎?”
“這幾年。”
姜霍輕歎一聲:“你本是驚才絕豔之人,滿腹經綸,飽讀詩書,更有運籌帷幄之能,卻偏偏有此隱疾,還攤上了這不爭不取的淡薄性子,真是可惜可歎。”
秦易勾唇笑,霎時間面似桃花目似點漆,驚豔了姜霍,鐵骨錚錚的將軍不是第一次看這矜貴的小王爺笑,卻次次都陷入其中,回不了神。
秦易道:“‘社稷安撫臣子心,長驅鬼魅不休戰’那是你這等熱血男兒的期盼,而我一生所嚮往,不過是有副健康的身子,享受‘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俯一仰一場笑,一江明月一江秋’的恣意與暢快。”
姜霍問:“只你一人,豈不孤寂?”
小王爺柔聲道:“自有願同往之人。”
姜霍面容嚴肅認真,一字一頓道:“那若是,我願卸甲歸園,與你共寄情與東籬,同賞景于南山呢?”
秦小王爺默。
一直在一旁默念經書的了無加快了轉動佛珠的速度,尚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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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不解,佛尚在弟子心中,弟子觀眾生皆平等,何來無慈悲之說。”
“了無,你眼中的眾生平等不是慈悲為懷,而是不將萬物放入眼簾,決然冷漠。”
“等何時你眼中放下他人身影,自然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