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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第120章
☆、第120章 【往後都是好日子】

入了五月後,溫彥之同方知桐幾人一道去踏了幾趟暮春,日頭便逐漸比前頭長了起來。可溫府裡頭依然是天亮後就不見溫老爹和兩個哥哥了,甚至連溫彥之姑父都愈發不見人影。

忙的不止他們,新科畢了,齊昱也和六部一道著手分佈中進試子的職務,好些日子得不著空溜出宮看溫彥之。工部那頭開過幾次內會,溫彥之還被叫去囫圇聽了兩回,也就湊個人頭,他一個員外倒是沒什麼話權。

於大事上,齊昱並不想拖沓辭殿禪位,一兩年也都免了,只將大典定在八月下,正趕天辰司擬算出的大凶星相,託詞禪位可逢凶化吉,算作在退位時候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由此溫二哥便日日閉在禮部司院裡和薛侍郎、蔡尚書緊鑼密鼓定詔改約,偶然回一趟溫府只為陪陪有孕的媳婦。

到月中時候,因內史府要整合春季的史料與慶元帝起居注錄,吏部告溫二哥說,溫彥之還是得去幫襯,畢竟內史府人手確然是不足。

於是溫彥之便收拾了,穿官袍入宮。

內史府還是老樣子,一院的書墨氣味混著花箋香,沉棕的書架上一摞摞的史料放著。

內史監曹不韙毫無意外地沒評上大學士,不過他還來不及抹眼淚傷心,他兒子就給他添了個大胖孫子。想必是家中歡愉,是故曹不韙近來日日臉上掛著笑,逢人就孫子孫子地掛在嘴上,於編修之事的章頁上也就對下頭放得鬆了些,帶得一府上下其樂融融。

溫彥之突然好奇他不在時,曹不韙是怎麼堅持著日日給齊昱錄史的,一問之下,曹不韙卻指了指府院裡一角,笑說:「新來了個後生呢,近來都是他暫代舍人,今日留這兒幫忙的。哎,還是年輕人有勁頭,瞧著挺好。」

「……後生?」溫彥之僵僵扭頭。

順著曹不韙指頭看去,只見一白面細頸的青年人正穿著一身沙青色官服收拾著花箋,模樣挺出挑,察覺溫彥之看過來,還點頭哈腰同溫彥之作揖,臉上笑意盎然:「溫員外,久仰久仰。下官拜讀溫員外過去注錄,詳實生動,評述萬全,所錄今上確然仁愛英明,威嚴非常,讀來甚為感動,實在自愧不如。」

溫彥之微微頷首:「不敢當。」

手下理著花箋不覺就變重變快起來。

曹不韙莫名道:「早該請你來幫忙了,彥之,這多快啊……」

溫彥之唇角扯了扯,理完分到自己手中的最後一摞,從手邊花箋當中抽出一沓空白的,瞥了院角後生一眼,向曹不韙道:「今日既我來了,便由我去錄史罷,曹大人。」

「誒?」後生驚詫一瞬抬頭,「溫員外今日有空?不是家中有事兒麼?」

曹不韙沒來得及反對,溫彥之已抓起自己方桌上的布包軟炭,挺直了背脊就往外走。

——這就是家事。

御書房裡,齊昱正被一堆摺子壓得直皺眉頭,喝下一口濃茶,忽聽周福說溫彥之來了,還以為有什麼急事,頗擔憂地從案上抬頭來看,結果卻見溫彥之捧著摞花箋捏著軟炭進來了。

齊昱緩緩將手裡摺子擱去一邊:「……這是怎麼了?」

溫彥之跪坐去了屏風後頭,面無表情:「今日去內史府幫忙,就來瞧瞧你。」

齊昱能瞧見溫彥之自然高興,也不管那許多,只道:「那你坐近些,」他抬手拍拍旁邊讓周福加個凳子,「來,坐這兒。」

溫彥之把花箋往矮桌上一鋪,輕咳兩聲,肅容沉聲道:「皇上容稟,臣為史官,便為錄史,該當安坐此處,怎可上殿與皇上同坐?昔有近臣與君主同席者,窺帝政令,用帝授印,以為亂政,此不可取,臣,望君以止。」

齊昱聽了會兒,算是聽出門道來了,支著腦袋無奈道:「溫彥之,你又鬧什麼彆扭,我可好不容易才見你一回。」

「沒鬧。」溫彥之低頭拿軟炭在紙上刷刷刷。

——這還沒鬧呢。齊昱好笑地活動著肩背,站起身來走到他後頭,蹲下來環抱住他:「你氣我不去瞧你?近來政事多啊,小呆子,我走不開……」

溫彥之頭也不回:「是走不開,還是因殿上別有風景?」

齊昱莫名其妙:「……風景?」

他扭頭四下看了看,這御書房裡頭不就頂天立地幾架大書櫃麼,近幾日批著摺子連熏香他都快聞吐了,還能有什麼風景?

別有風景,那就是說人了。

轉念細想了想,他勾唇一笑,勒著溫彥之的腰就把他匡到腿上坐了,「小呆子,你是不是吃醋了?為那個……什麼初?」他轉身問周福,「昨日那暫代的舍人叫什麼名兒?」

周福笑道:「稟皇上,杜初。」

「你瞧瞧,」齊昱笑盈盈湊在溫彥之耳邊上說,「我都記不得他名字,別生氣了。」

耳朵被熱氣烘得怪癢,溫彥之心煩地抬手要揉,手又被齊昱給捉住親了親,回頭見齊昱一臉的自得:「哎,我家溫呆呆吃飛醋了,我這心裡怎就那麼舒暢呢。」

溫彥之恨恨落手就掐在他大腿上,字字道:「你要是記得他名字,宗世閣裡頭也不必議了。」

齊昱笑著哄他:「我記那個做什麼。」他細細親了親溫彥之臉頰脖頸,心滿意足道:「想你都忙不過來,我如何有空去管別人?小呆子,我累得眼睛疼,腦袋也疼,全身上下都疼,你得先親親我。」

溫彥之捧著他臉,在眉心親了親,薄唇微動告誡道:「你不准想別人。」

齊昱將他帶近便是一吻,深深看著他笑:「好,朕遵旨。」

.

是夜裡溫府女眷帶著溫彥之一道吃著飯,座上大兒媳繪聲繪色講了個外頭聽來的笑話。

溫彥之同侄子侄女一道笑,溫母和二媳婦也笑得直不起腰,可二媳婦沒笑一會兒卻是眉頭慢慢緊皺起來,青白了臉色,捂著肚子艱難呼吸道:「母親,大嫂……我,我肚子疼……」

溫母和大兒媳變色相顧一眼,急急問:「怎回事?這產期還有一個月呢。」

寒翠連忙起身扶母親,瞥眼看向母親肚皮時卻是臉色都變了:「娘,娘你……衣裳怎麼濕了?」

「不好,是早產。」大兒媳婦眉目一肅,登時呼喝僕從幫襯來將二媳婦往後院兒抬,一時家中忙亂起來,請大夫的去請大夫,請產婆的去請產婆,溫彥之急急著人備馬,上了馬就提鞭往禮部趕去請二哥回府。

溫熙之正在禮部院裡與薛軼爭執一條詔文,部院裡頭一室的散亂紙張鋪在桌上,正是焦頭爛額之際,一見溫彥之忙慌衝進來,他預感不好,擰著眉頭問:「家裡有事?」

溫彥之風塵僕僕喘息著,抖著唇道:「二哥,是二嫂她……早產,羊水破了。」

下一刻他只覺身邊赭色人影一閃而過,回頭只見自己打來的馬匹已然被二哥騎上就疾奔而去了。

溫彥之速速別過禮部就往太醫院跑,又尋小太監去拜託周福備車與太醫一道出宮往家裡趕,待他回家時候,夜色已上,華燈正濃,一院子僕從家眷守在後院兒老二的園子口上,滿場的緊張,產婆大夫也來了。

見了溫彥之帶太醫來,溫母一顆心都懸起,撲在大兒媳肩頭哭上了,說老這樣,可怎麼是好。大兒媳婦左手扶著溫母,右手掛著一串念珠,口中唸唸有詞。

溫彥之擔憂地進了園中,見二哥溫熙之正一身孑然地立在園子裡。

這個朝中翻手云雨的重臣,此時只能看熱水布帛一道道送進去,聽聞內裡妻子痛呼,想進屋沒法進,想做什麼也沒法做,什麼忙都幫不上。他一容冰川似的面容上,此刻是沉眉緊縮,目含急火,口中不甘絮絮道:「難道真是惡報……」

「二哥,別急,會好的。」溫彥之一句句安慰他,「早產雖凶險,可二嫂她心善,吉人自有天相。」

「父親,小叔,」寒翠眼睛包著淚花看向溫熙之和溫彥之,「娘這次會不會有事?」

溫彥之正想要問何來「這次」之說,溫熙之卻右手抬起來摸摸女兒腦袋,沉沉道:「寒翠,你先回屋。」

內裡太醫與產婆勸力的聲音此起彼伏,溫二媳婦的聲音痛苦地哽咽,低沉地聲呼。溫久齡與溫旭之聞訊匆匆趕回的時候,溫母已經在院中哭脫了力,大兒媳婦也紅著眼睛陪坐在院裡石桌邊,只一心唸經祝禱。

溫家老二頹然坐在房前石階上,裡頭一聲一聲的哭叫直如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他不時起身,問來去端送淨水與血水的下人,所得之話皆是「未生」。

「熙之,」溫旭之擔憂地坐往他身邊,「別擔心,太醫在,定不會有事。」

溫熙之啞著聲音沉沉哽咽:「大哥,這是惡報……這是我害了玉萃……」

「不是,絕不會是。」溫旭之拍他後背,肅容勸道,「那事過去多少年了,當年也是我和爹下的手,你什麼都沒做。」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做……」溫熙之雙手矇住臉,痛道:「是我對不住玉萃。」

玉萃便是二嫂的名字,溫彥之聽得害怕且糊塗,顫著聲音問安慰溫母的溫老爹道:「父親,二哥說的……是什麼惡報?」

溫老爹老聲一嘆,閉目哽嚥了會兒,道:「哎,當年,你二哥和康王曾是莫逆之交,少年時候拜過義,不懂事的時候開過玩笑,立了毒誓說,今後二人若在朝中相害,便會各自無後。後來,康王殘害手足、不分忠奸,我溫府一門便投在今上手下,要對付康王,然你二哥終因少年情誼,執迷不悔,不忍對康王下手,是由你姑父打了一頓鎖在家裡,這才收了手不再幫康王……康王覆滅後,你二嫂她不止一次有孕,卻也不止一次小產……至今三回。你二哥總說,那是他的惡報,少年的毒誓成了真……此番你二嫂孕期周正,很是安泰,我們還道是從前想多了,哪知今日……哎……」

「原來二哥當年……」溫彥之腳下泛起寒涼來,他回頭看了看石階上頹坐的二哥,心中一痛,「不會的,這世上理法自然,沒有什麼鬼神之說,若就算有,也該是那康王永受輪迴之苦。二嫂禮佛信善,絕不會有事。」

他話音方落,內中慘呼多時的女聲竟忽然停頓了。

全家心懸站起。

內中的靜默叫人揪心,穩婆太醫的絮絮聲中,溫熙之絕望地從石階上猛地站起來一個搖晃,突然就紅了眼睛,極目望向主屋的窗紗痛呼:「玉萃!玉萃……」

下一刻,窗紗上灰影疊動,頓時一聲孩提大哭從屋中傳出,震聲不絕。

滿園一愣,只聽穩婆在裡頭高叫道:「恭賀溫刺史!是個男娃娃!母子平安!」

「老二!生了!」溫旭之一把抱住溫熙之拍他後背,激動得完整句子都說不出了:「看看,平安!」

溫父溫母也都喜極,大兒媳雙手合攏了念珠流著眼淚謝菩薩保佑,溫彥之酸澀著眼睛看向二哥時,卻是愣住:「二哥你……」

被他注視的溫熙之愣愣看著窗紗,由大哥扶著搖搖晃晃,垂手拾袖猛地擦過臉上的淚,此時是動容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二哥,竟也會哭。

溫彥之手背蹭過鼻尖,忽覺胸中酸澀,此時一家圍聚安慰恭喜著溫二哥,這場面說不出的暖心。

不多時候,產婆將嬰孩擦洗乾淨用棉布錦緞裹好抱出來,歡笑著遞到溫熙之懷裡:「溫刺史,小公子白白胖胖,康泰極了!」

溫旭之看著二弟珍惜抱著孩童的模樣,是搖頭笑嘆:「你不該謝謝老幺麼?他一說話,惡報都給嚇退了。這小子順利生下來,都得謝謝他小叔!」

「正是!正是!」一院子主子下人都笑起來,溫熙之應聲將孩童往溫彥之懷裡一遞,忍著淚意笑道:「老幺,你抱抱他……這是你侄子。」

「……我?」溫彥之愣愣站著,他從沒抱過孩子,此時聽從週遭兄嫂父母的指導輕手輕腳將孩子抱進懷中時,他直覺懷中孩童就如一團云煙一般柔軟,垂眸一看,那小臉上皺巴巴的,眼睛還沒睜開,雙手小得不像話,可愛又可憐。

抱著這小傢伙,他只覺滿心裡都是期望。

溫久齡握住二兒子的手,吸著鼻子哭道,「過去了,老二,都過去了!往後都是好日子,你可得好好兒的,啊……」

溫熙之一邊給父親拭淚,一邊笑著嘆口氣:「哎,我知道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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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府一連兩個多月被朝中禪位之事與皇族議親之事壓著,眾人本就來去匆匆了,現下又多添了個小寶寶,溫老二院裡伺候孩子不消停,帶得是一府上下被折騰得說風就是雨。

因是早產兒,溫府上下都生怕氣候冷暖叫孩子生病,一旦有些發熱咳嗽的,就叫溫彥之進宮去請太醫,不管白天黑夜,跑得溫彥之頭昏眼花。

三番五次下來,溫彥之吊著眼下兩塊烏青坐在齊昱跟前,只覺齊昱臉在冒星星,不禁沉頓道:「從前只有大哥二哥替我這麼跑的,小侄子一生出來,他們用我好似用牛,用牛還給吃草……我這都兩三夜沒睡好覺了。」

齊昱聽他這作牛吃草的比喻,笑得前仰後合,心疼得點了個太醫去溫府常住了,說住到小公子長成壯漢了也成,只別再次次折騰這幺子往宮裡請太醫了,不然能心疼死皇帝。

溫熙之感念齊昱這恩德,面上雖不表,卻自在禮部規矩寫了拜折,恭請皇上替孩子賜名,溫老爹和老大得知了,只笑顏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齊昱同溫熙之,因當年康王和奪位之事,不是沒有芥蒂,這幾年來雖非橫眉冷對,但也並不融洽。此時溫熙之親筆拜折呈上,便表示他心裡的冰牆消了,大約也是心底裡替溫彥之認了齊昱這人,此舉讓齊昱老實欣慰了幾日,手中事務處理得順遂寬容,順連殿中伺候的宮人都舒心。

平平順順地,也就真到了禪位大典的日子。

八月廿七這日,天高云霽,慶元帝辭殿禪讓的皇榜由京中發往各地,齊昱率齊玨及群臣至太廟祭禮,再到社稷壇行告天禮,最後在紫宸殿接受群臣參拜,隨後由齊玨與文武百官跪於殿中,恭聆禮部侍郎薛軼宣表禪位詔書。

宣讀罷,齊玨由兩位大學士引到齊昱跟前,齊昱笑著摸摸侄子的頭,抬手拿起大殿寶座前御案上的龍頭玉璽,放在他手心裡道:「玨兒,皇叔的江山交到你手裡了,可別叫皇叔失望。」

「皇叔放心,玨兒定不負皇叔所托。」齊玨小臉嚴肅非常,雙手高舉玉璽正身跪下,率領文武大臣向齊昱行三跪九叩大禮,恭送從此成為太上皇的齊昱笑盈盈起駕還去延福宮落龍袍。

齊玨等在殿上兩刻,齊昱落下的龍袍從延福宮穩穩送來,溫熙之垂首立在齊玨身側,拾起寬大的龍袍揚手披在了齊玨瘦小的身上,一時間,朝野之中山呼萬歲,俯首叩拜振袖如雲,齊玨定年號崇裕,御殿登極,禪位禮成。

與此同時,齊昱在延福宮裡批完最後一份摺子,長舒一口氣將文折放去桌邊,最後一次喚黃門侍郎送折報去司部,也最後一次讓周福伺候自己,換了一身的紫衫玄卦。

他一身輕鬆地打延福宮出了,一路並無宮人陪伴,只淡然笑著往乾元門走,遙遙看見一身著沙青色官袍的人影,正挺直了背脊立在宮門口等著,身上素麻的布包背著,扭過頭來看他時,烏沙下的臉容清俊逸然,黛眉挽梢地笑道:「怎麼才來?」

齊昱走過去,輕咳一聲,「溫彥之,見太上皇還不見禮?」

溫彥之垂頭笑著,撈起袍擺就真跪下去。

齊昱本只想同他戲謔兩句,此時見他真跪,又連忙要將人拽起來。

溫彥之卻拂下他的手,深深看他一眼,恭恭敬敬叩首拜伏下去道:「臣,內史府溫彥之,叩見太上皇。臣奉吏部、內史府之命,來為太上皇錄史。」

齊昱聽著是哭笑不得起來:「溫彥之,我這都退位了,怎就還要被你記?」

溫彥之從地上爬起來,肅穆道:「怎麼,不願意?」

齊昱好笑地搖頭,抓著他袖子牽他往外走,「罷了,我哪兒敢。我如今失了大業,今後還得靠你養著呢。溫員外,咱們中午吃什麼?晚上吃什麼?明日吃什麼?」

溫彥之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頭笑:「你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

這句安安穩穩的許諾,又叫齊昱想起了龔致遠大婚那晚,溫彥之說過要養他,要替他吃苦的話。一時溫彥之和風如玉的音色,合著宮中遙遙傳來的禪位大禮後的鐘鼓之聲,一一叩擊在他心門上,漸漸叩到一處空響。

他停下來,拉著溫彥之站在乾元門下反身回望,只見青雲日下,整個皇城琉璃寶剎,玉殿飛甍,廣闊而巍峨,恢弘而浩大。

這曾是他的宮殿。

他生在此,長在此,一生中最卑微與最高貴的時刻,都在此。宮牆間笑鬧與哭泣,皇親兄弟間奔跑與推搡,煙華落了,此時望去,只似場花飛葉落的夢。

過去他總獨身站在遠處大殿上往下頭看,天下俾睨,江山在望,山河朝野化作一道道摺子從殿外傳到他手中,曾有的殺伐果決與帝王義氣,此時暮春的日頭下一晃,都宛如陣輕薄的風沙,好似隨書籍一合上,便消散在雲霧裡。

他終於棄了那一道道摺子,從此真要走入那萬頃的山河天下之中,去市井,去漂泊。

好在,身邊還多了個人。

他捏了捏溫彥之的手指,輕聲地嘆:「好,真好。」

.

翌日一早,齊昱抱著溫彥之在螳螂胡同的小院兒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廂房裡頭散落著他們昨夜從藏書室裡帶落出的一些冊子,地上落著二人的衣裳,室內熏香旖旎,床紗上的繡鶴被入窗的微風一帶動,好似展著翅要臨空飛了。

齊昱看了一會兒,將溫彥之肩背更抱緊,落唇親了親他鎖骨脖子,笑道:「不上朝,不批摺子,太清閒,往後我們日日睡到這時候再起。」

溫彥之卻埋頭在他懷裡一蹭,道:「那我要辭官麼,不然過了這陣,還得去點卯。」

齊昱扯了扯他頭髮絲:「不成啊,溫員外,你辭官了我倆吃什麼?」

「得了罷。」溫彥之終於將水靈的眼睛睜開一道縫,睨著他悶聲地笑,「我不辭官,那俸祿也不夠我倆吃的。」

「那我少吃點兒。」齊昱親親他額頭,「我不挑的。」

溫彥之在被子底下踢他一腳:「你先去買菜。」

齊昱一聽買菜,一個打挺就坐起來:「好,溫員外,買什麼?本太上皇來伺候你。」

溫彥之懶怠地閉著眼睛,絮絮叨叨說出三四樣,齊昱披著衣服就出了廂房到院兒裡。

沒了宮人伺候,他自往院角打了水上來洗漱,聽見房頂上一聲鳥鳴,抬頭看,是兩個暗衛在衝他興奮地招手。

——來得正好。

他勾了勾指頭:「過來。」

暗衛兩個受寵若驚地從房頂上跳下來,「太上皇,有事吩咐?」

齊昱點了點頭,從腰間摸了兩粒碎銀子扔給暗衛,「溫員外要做飯,去買點兒菜來。」

「溫溫溫……」兩粒銀子叫兩個暗衛搶了半天,滿心歡喜地聽命飛奔去了菜市。

這時候溫彥之也披著衣服從屋裡走出來,笑他:「我就知道你不會自己去。」

齊昱坦然笑道:「我去了也不認識菜,下回還是你帶我去,我得學學。」

溫彥之蹲在他打起的水旁邊,打了個呵欠,乖乖點頭,正要說話,卻眼睛一亮,指著牆角兩個花盆說:「齊昱你看!父親送我的瑤台玉鳳開了!」

齊昱聞言落目去瞧,果真見牆角活泉下頭開出了兩盆銀鉤白羽似的菊花,不禁笑道:「這花是秋天開不錯,不過今年倒是開得早。」

溫彥之隨手拿著齊昱漱口用的瓷盞,舀了水就蹲去花盆邊上,細細澆灌,絮絮叨叨道:「大約今年多好事兒罷,它也來湊熱鬧。」

齊昱聽了好笑,「你拿太上皇漱口的盞子澆它,沒得把它折煞死了,到頭又哭。」

「對,我怎麼沒想到。」溫彥之連忙擱了瓷盞,回頭問齊昱:「這怪好看的,我們給龔兄家裡送一盆去?壽善公主挺喜歡花的。」

齊昱笑著睨他:「隨你,你捨得就行。」

不多時候,暗衛回來買了早點,同一大堆菜一齊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溫彥之看得有些頭大,「我們也吃不完這許多。」

「分些給云珠院兒裡。」齊昱揚揚下巴示意隔壁,「免得薛媽媽還去買菜了。」

溫彥之點頭說好。

到正午時候溫彥之繫了圍裙下廚,齊昱在院兒裡隨手抓了本他的書看。隔壁傳來木匣子吱呀吱呀擰動的聲音,不一會兒又傳來戲文絃樂的聲音。

「那匣子你還真做成了?」齊昱擱了書奇道。

溫彥之一邊守著小爐子生火一邊道:「成了,不過知桐嫌那聲音不好聽,改了改,才得以成的這樣。」

一時齊昱覺得頗有意思,擱了書去聽那絃樂,不時又聽見巷弄另頭傳來兩口子吵嘴的聲音,無非是丈夫回來晚了,家裡柴米不夠了,妻子嫌他不關心了,飽含市井趣味,齊昱聽得莞爾。

可聽著聽著,院中隱隱傳來一股糊味兒。

齊昱扭頭一看,溫彥之正不知看一本什麼書看入了迷,一旁小爐子大火燒著瓦罐兒,激得瓦罐兒蓋子乒鈴乓啷亂跳,他竟也似沒聽見似的。

「溫彥之!糊了!」齊昱沒好氣站起來,拾了帕子就將瓦罐端起來。

溫彥之大夢方覺地扔了書:「啊,我都忘了還在煮飯了。」

「給我做飯你就那麼沒耐心,還養我呢,得把我養死嘍。」齊昱咂著舌,揭開瓦罐蓋子便是一股焦苦味道撲面而來,他好笑道:「你說說你,要是做的不好吃,我也就將就吃了,可你總不能喂我吃糊的罷?」

溫彥之忍著笑,從他手裡接過帕子來:「我去倒了它,還是煮麵好了。我也就面煮得能吃些。」他在後頭推推齊昱,「糊味兒大,你去廳裡坐,面好了我叫你。」

齊昱便撿起方才的書走到小院兒正廳,剛撿了主座要坐下,瞥眼卻見面前北面山牆上秦文樹的水道圖紙裱邊起了一塊。

怪難看。

他皺起眉頭,抬了根指頭想把那塊摁下去,豈知這一摁,往上頭的一塊裱邊竟隙開來。

那隙開的裱邊下頭,竟露出一段月白色的九龍錦來,不大的開裂中,顯出了三個字。

「……永輝,詔……」

「齊昱!」溫彥之突然在院兒裡叫他。

齊昱連忙手掌在那縫隙上遮了字,「……何事?」

溫彥之沒看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端著個瓷碗和面,問他:「你吃不吃辣?」

「你吃我就吃。」齊昱笑著答他,「溫彥之,這秦文樹的畫……」

「怎麼?」溫彥之一瞬抬頭,眨眼看他。

齊昱頓了頓,「沒什麼,想來老舊了,就裱邊翹起來些,怎麼辦?」

溫彥之「哦」了一聲,埋頭繼續和面,「正好我這兒做面,你來蘸些麵糊罷,幫我粘一粘就是。」

「好。」齊昱擱下書,走到溫彥之身邊蹲下。

他探指在碗裡蘸了一指頭的稀麵糊,親了親小呆子的臉,才又起身走回廳裡的北牆前,仔細將麵糊塗在了翹起的裱邊上,然後踏踏實實將那邊沿摁實在了,沉身立在前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麵糊幹了,確認那邊沿再不會翹起來,這才輕輕吐出一口氣,重新拿起桌上的書捲來。

轉身去看溫彥之,見小呆子正一無所覺地端著過去那木器搖面,不由終於安下心來,這便坐在主座上,安安穩穩地看著院中小爐子升起的炊煙,和溫彥之認認真真將面條煮下鍋中的模樣。

齊昱勾唇笑了笑,覺得溫彥之真乖。

不吃大飯大菜,能一起吃個素面,其實也挺好。

畢竟湯麵就是這麼一種物件。在寒冬或夏夜裡吃些面,喝些湯,暖意融融的,能算作一樣心中的慰藉。

他小時候並不明白這種的道理,又因著挑食,故皇子所裡頭送來的面他一般都不怎麼動。

記得有一回冬天,十二三歲的時候,齊政陪他在外頭瘋野了一下午,忘了是去獵場還是去聽戲,反正是淋了一頭的雪,玩兒得挺盡興。回的時候齊政直打噴嚏,他怕齊政自己回公主府去生了病,鎮南皇姑會對自己發脾氣,便先將齊政送回公主府去,想先給皇姑賠不是。

那時候鎮南皇姑可著緊壞了,說他是傻孩子,自己身體也是要緊的,不用賠什麼不是。說著話,一道道地把他二人推到屋裡頭去沐浴換衣裳,又折騰下人生爐子給他們烤,大半個時辰後才准他們坐在飯桌上,算是消停。

等了會兒,下人端上來兩碗麵,素湯的,然後又擺上來十多個碟子的小菜佐料,說是看自己喜歡加進面裡。

齊昱在宮裡從沒這麼吃過,就問齊政怎麼加。

齊政老神在在一邊加東西一邊同他說,昱哥,你瞧我,這麼加如此如此,再這麼加如此如此,放些牛肉放些蔥花,可好吃了。

齊昱十分贊同,瞧著齊政那碗確實比自己這碗好,於是就點點頭,淡定端了齊政調好的面就開吃。

他本以為齊政會生氣,因為宮裡的小皇子小王爺們,但凡被搶了東西,定然是不依不饒,要哭鼻子鬧騰,再往年長了些說,要人身家性命也都是常事。

齊昱本以為齊政也會哭鼻子告給鎮南皇姑。

但齊政沒有。

齊政只是開心地捧著臉,支在桌沿上笑盈盈地看他吃,問他:「昱哥,好吃麼?」

自然是好吃的。他點頭。

齊政便起身又拿些牛肉給他加進碗裡,哈哈笑:「你喜歡吃就好!多吃些,我的都給你吃。」

……

到現今齊昱吃過不少的面,終於也不會再為著別的碗裡的面好,就舍了自己的面。

是咸是淡,是甜是酸,是冷是暖,是辣是苦,自己吃了,才知道喜不喜歡。

「面好了。」溫彥之端著口雪花瓷的方碗走進來,放在齊昱跟前,笑著搓搓燙紅的手。

齊昱嘆氣,拉過溫彥之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怪道:「你笨麼,有帕子不知道使。」

「方才糊了鍋,是你將帕子弄髒了,我不想用。」溫彥之收回手來,「我去盛我的,你先吃。」

「好。」齊昱拉著他前襟親了親他,心滿意足看著溫彥之又踱到院兒裡去。

——小呆子做的面,今後得吃一輩子,再難吃,大約也都是福分。

他這麼想著,拿起筷子,往那雪花瓷碗裡火紅的辣湯裡頭一攪,卻越攪臉色越難看。

他落目瞧著裡頭的面條襯著紅湯,半晌,僵僵扭過頭去沖院兒裡叫:「溫彥之,這面怎是綠的?」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史官的正文完結了,謝謝大家數月的陪伴,歸歸感激感動在心。

這文寫得很快樂也很用心,所以有些累啦。

希望有帶給你歡笑。

有緣,下個文相見。

麼麼噠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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