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第4章
三
梁煊夜晚放學提前走了幾分鐘,去車棚把車子推出來,然後到李逸初的教室門口等他。李逸初的腿不能多走路,而教學樓離車棚有很遠一段距離。當然梁煊並不介意背著他去車棚,但是李逸初不樂意。
大概十一二歲的時候,李逸初開始長個子,但可能是營養沒跟上,膝蓋總是疼,有好幾次上樓都差點摔倒。梁煊看不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背著他上樓,李逸初趴在梁煊背上鬧騰的不得了,也就那種時候梁煊才覺得背著的人還是七歲以前認識的李逸初。
可是有一次兩人回家,正好被下樓倒垃圾的劉凡看見,劉凡當即臉色就很難看,批評李逸初太嬌慣,連路都不走。
李逸初立刻從梁煊背上跳下去,低著頭跟劉凡道歉,然後接過她手裡的垃圾袋下樓扔垃圾。
梁煊很不喜歡母親對李逸初流露出的嫌棄,李逸初在他面前天真開朗,又聽話又懂事,他都不捨得罵,而母親卻常常出言諷刺。雖然一直以來自己都維護著李逸初,可是他每次都像沒事人似的,是不是真的不在意?
怎麼會不在意呢?從那以後,李逸初再也不會爬到梁煊背上讓他背了。兩個孩子從小形成的親密,被李逸初刻意地改變了,他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自然而然地抱著梁煊或者抓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了。
李逸初看見梁煊很開心,瘸著腿和他一起下樓,旁邊有許多學生快速下樓梯,梁煊將李逸初拉到自己身邊,用胳膊給他圈出一個安全的範圍。
出了三中校門,有很長的一段下坡路,梁煊騎著車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拐進了小吃街,在一家賣鮮奶的店門口停下來,扭頭對李逸初道:“我們進去吃點東西。”
兩人一進門,就看見正圍坐在桌子旁說說笑笑的盧斌一行人。梁煊下意識把李逸初護在身後,側過頭小聲說:“你先出去。”
盧斌也看到了門口的兩個人,大笑著站起來往他們面前走:“李逸初?”
梁煊伸著胳膊擋在李逸初前面。
盧斌斜著嘴角:“幹什麼?又想卸我胳膊?”
李逸初笑著把梁煊胳膊放下去:“梁煊,我和盧斌講和了。”
梁煊疑惑地看著李逸初。
李逸初:“以後跟你講,先買東西吃吧,你不是餓了嗎?”
梁煊點頭,然後徑直去前臺買東西,正眼都不看盧斌。盧斌鼻孔冒煙地指著梁煊,李逸初走在後面立刻擺著手做口型:他就這樣。
白淨的少年笑眯眯地在梁煊背後打手勢求饒,盧斌看著就覺得氣不起來了。
梁煊拿著牛奶和麵包回到座位,自己只拿著一瓶優酪乳,剩餘的全堆到李逸初面前:“兩個麵包一杯牛奶,吃完我們再回去。”
李逸初看看他面前的東西,再看看自己的,疑惑道:“你不是餓了嗎?就喝優酪乳?”
梁煊給他撕包裝,面無表情道:“誰說我餓了。以後每天放學我們都吃點東西再回去,你身體底子太差了。”
李逸初看看麵包價錢,每天這麼吃,兩人的零花錢哪裡夠啊。
梁煊把麵包遞給他:“錢你不用擔心,我還有。”
李逸初連忙道:“我們一人一次輪著買,我也有錢。”
梁煊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表示同意。要讓李逸初心安理得地吃東西,不可能不要他花錢。
吃完東西兩人繼續回家,李逸初跟梁煊講自己和盧斌如何化敵為友,說完後梁煊沒怎麼發表意見,快到家時他才問:“你中午怎麼會去南巷口?”
李逸初剛才一路上都在想怎麼編,這會兒一臉坦然:“和同學一起的,他去商場買個東西。”
梁煊見他說的認真,不再懷疑,隨口道:“以後和盧斌不要走的太近,他們太能鬧騰了。”
李逸初在後面點頭:“哦。”
李逸初知道對待梁煊最好的辦法就是對他言聽計從,梁煊這個人喜怒不外露,但卻是一言九鼎的性格,李逸初從小就清楚,與他對著幹,最終只會敗下陣,梁煊的克制力無比厲害,他如果不想理人,能一年不開口,李逸初可憋不了那麼長時間。不過他更知道梁煊對他好,這個世上除去父母,對他最好的就是梁煊。
剛來梁家時李逸初夜晚在客廳怕的睡不著,梁煊一言不發地睡在客廳沙發陪他;李逸初生病了不敢告訴大人,只有梁煊看得出來他不舒服。梁煊不說,李逸初也從來不提,他在梁家生活十年,對待長輩察言觀色,只有在梁煊面前,他可以毫不設防。他總是覺得,不管他做什麼,梁煊會一直在他旁邊,即便梁煊從來都沒有表態過。
李逸初做完幾章練習題後拉開抽屜清點自己的零花錢,除去每週梁父給他的五十,他賣零食攢下來的只有五六百塊錢。他想買一套精裝版的漫畫,小時候媽媽送過他一套,後來賣房子時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這些年他一直想要,可惜兩三百的價錢對他來說還是太貴了。
下周就是父母的忌日,李逸初想在當天買到漫畫,然後像小時候母親做過的那樣,在他們墓前也給他們念一段故事。
至於梁父給他的錢,李逸初一直攢著,他雖然暫時不知道這些錢該用作何用,但是他不願意花這些錢,梁家並不富裕,多養一個孩子壓力太大,家裡估計沒多少存款,如果將來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他起碼能幫的上忙。這些年他從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東西,每年別人送的生日禮物雖然都很盡心,但到底不是他最想要的那套漫畫,如今好不容易攢夠錢,應該可以讓自己奢侈一把吧?
李逸初趁著午休,跑去書店找漫畫,反復對比查看了許久,才終於狠下心抱著書去櫃台結賬。他書包的錢全是一塊兩塊的零鈔,都來自平時賣零食所賺的錢,李逸初站在櫃台前和那位收銀員一張張數清楚,身後有等著結賬的人對這場景輕蔑地嘖出聲。
李逸初完全沒聽見,他現在滿心都是要買到漫畫書的歡喜,根本沒有精力去管別人的嘲笑。
李逸初下午向老師請假,在學校門口等梁煊。
李逸初八歲那年經歷父母的第一個忌日,他當時已經接受父母亡故的事實,一早起床就和梁家人一起去墓地,看到父母的遺像後,李逸初突然生出一種非常強烈的歸屬感,他覺得那個墓地一點都不可怕,想坐在那兩個墓碑之間不走了,之前擔心的沒人要沒人疼都忘記了,他父母在這裡,那他就是有人要有人疼的寶貝。
李逸初當即賴在墓地旁不願走,哭著求梁長平:“梁叔你讓我在這裡好不好?我爸媽也在這裡,他們會陪著我的。”
梁長平最不擅長對付哭鬧的小孩,他家梁煊從來不需要他擔心,一直被當個大人養。從前李父活著時帶李逸初過來玩,小孩子上躥下跳的,一會哭一會笑,簡直讓人束手無策。此時李逸初又是哀求又是哭,可憐兮兮的,但是怎麼能讓他胡鬧呢?
梁長平:“不行。”
李逸初一直怕梁長平的嚴肅,但是這次卻生出莫大的勇氣,抱著母親的墓碑不撒手。梁長平見他態度堅決,也不多說,直接彎腰抱人,打算把小孩扛走。
沒想到李逸初的手指就死死摳在墓碑背面凸出來的一點石頭,無論梁長平怎麼拉,他都不動。
梁煊在一旁看見李逸初的指甲都泛白了,連忙阻止梁長平:“爸!你快鬆手!”
梁長平這才放李逸初下來。李逸初立刻整個人都靠在墓碑上。
梁煊看著父母道:“爸媽,你們先回去,我在這兒陪逸初,你們放心,我一定帶他回去。”
劉凡著急道:“你留在這幹什麼?這裡全是墓,你一個小孩子留在這不乾淨!”
梁煊目光轉向父親,認真道:“爸,你相信我。”
梁長平對自己的兒子向來放心,他既然這麼說了,便不再反對:“我和你媽先走,這手機留給你,有什麼事給我們打電話。”
梁煊:“好。”
梁長平帶著妻子出墓園,坐在墓園管理員的房間裡等這兩個孩子。
梁煊看到父母走遠,扭頭看看仍然保持著戒備姿勢的李逸初,什麼話都不說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李逸初也靠著墓碑坐下來。
兩個小孩就這麼安靜地坐了幾個小時,直到太陽落山,李逸初終於忍不住開口:“梁煊,你不回家嗎?”
梁煊:“不回。”
李逸初許久之後說了第二句:“你說我現在說話他們會聽見嗎?”
梁煊:“會。”
李逸初:“我知道你在騙我。爸媽死了,他們再也不聽不見了。”
李逸初歪著頭靠著墓碑,嘴角耷拉。
梁煊:“逸初,你很愛爸媽對不對?”
李逸初點頭。
梁煊:“那你如果待在這裡,沒有東西吃你很快就會餓死,如果你把自己餓死了,你爸媽還會認你嗎?”
梁煊知道從前李家父母有多溺愛李逸初,最擔心他營養不良,一食三餐之外各種營養品從來沒斷過,有時候甚至只要李逸初願意多吃一口飯,李父就許諾給他一個玩具。
李逸初也想起以往天天追在自己身後喂飯的父母,他們把吃飯看做自己唯一需要完成的事情,如果自己沒有吃,他們該多生氣啊。
梁煊見他明顯聽進去了,趁熱打鐵道:“以後我們常來看爸媽,我陪著你,好不好?”
從此以後,每逢李家父母忌日,梁長平和妻子結伴來祭拜,梁煊和李逸初一起。
梁煊出教室後見李逸初抱著一個包裝精緻的紙盒,問道:“這是什麼?”
李逸初開心道:“漫畫書。我爸媽最喜歡的,可惜我找不到以前的舊版本了,只有這種新版。”
梁煊拿過來翻翻,包裝精緻,紙張也很用心,他隨口問道:“你攢了多久?”
李逸初伸出兩根手指:“兩年。”
梁煊一愣,他沒想到一本書需要李逸初省吃儉用這麼久,說不清此時心裡什麼感覺,沒有預想中的被隱瞞而生李逸初的氣,反倒有些生自己的氣,怎麼他從來不知道李逸初想要這個呢?他怎麼從來沒注意到李逸初的錢不夠用呢?
李逸初從梁煊那微小的表情變化裡看出他的情緒,連忙道:“零花錢一直都用不完,我沒有太節省,否則也不需要攢兩年。”
梁煊眸子稍垂,表示他聽進去了。
兩個人一起出校門,李逸初抱著書坐在自行車後座,下坡時梁煊提醒他:“坐穩了。”
李逸初正對著梁煊的後腦勺,看見他衣領上有一點灰塵,伸手幫他撫掉。梁煊有潔癖,平時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能保持渾身上下幹乾淨淨,也從不碰別人用過的東西,當然這個“別人”不包括李逸初。
梁煊感覺到李逸初的手指從他頸後擦過,微涼的觸感,一閃即逝。
墓地在郊外,兩人到了後將自行車鎖在路邊,沿著山坡往上走。李逸初這些年早已習慣了面對墓地,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一來到這個地方就哭。梁煊陪著他先對著墓碑拜了拜,然後站在一邊看李逸初和父母說話。
李逸初的側臉線條俐落,嘴角始終帶著笑容,看起來一點不像祭拜父母,倒像是和老朋友敘舊。梁煊從小就覺得李逸初長的很好看,小時候像個洋娃娃,長大了像書上描述的俊秀少年,看著讓人覺得安寧。梁煊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覺得,明明李逸初在他面前是喜歡鬧騰的。
梁煊喜歡安靜,喜歡一切都盡在掌握的平穩,李逸初好像都不符合,卻很意外地給了他寧靜的感覺。他們已經朝夕相伴十年,似乎也會永遠這樣下去。
日落西山,兩個人從墓園出來,李逸初抱著漫畫書道:“我們先回趟家吧,把書放家裡再回學校上晚自習。”
梁煊點頭同意。
放學後李逸初帶梁煊去老街道吃砂鍋米線,這段日子他們一直在學校附近吃東西,有些膩了。這家砂鍋米線和其他家的味道區別很大,米線綿軟帶著黏性,湯也是高湯。李逸初小時候喜歡吃,後來去了梁家就沒來過了,還好這種小店一開就是幾十年,憑著記憶很快就能找到地址。
李逸初從老闆要開水燙碗筷,水壺剛拿到手上就被梁煊拿走,梁煊用眼神示意他坐著,自己動作嫻熟地燙兩副碗筷。
雖然已經是夜晚九點多,但是來店裡吃東西的人不少,小店裡的幾排桌椅幾乎都坐滿了。李逸初吃到一半,一對情侶說笑著坐到他們對面。
這對情侶看起來年齡不大,女孩子一頭長發總是順著肩膀往前面滑,她的男朋友便用手輕輕挽著,偶爾側過頭親她臉頰,然後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親昵地邊說話邊吃飯。
李逸初雖然這方面沒開竅,但還是有些尷尬,他瞥了瞥梁煊,對方一直在低頭吃飯,好像沒看見似的。
回家的路上李逸初總是想起剛才見到的那對情侶,來自青春期的本能讓他一時間充滿了好奇。李逸初看著前面的後腦勺問:“梁煊,你喜歡過女生嗎?”
梁煊:“沒有。”
李逸初:“也是,你每天都忙著學習,哪有時間喜歡女生。”
梁煊想了想李逸初這句話,似乎有什麼地方是不對的。一直以來他都是最受老師喜歡的學生,喜歡學習,從不違紀。可他並非壓抑天性,這些都是他下意識的選擇,如同從來沒有喜歡過誰,他從沒有刻意去禁止自己喜歡誰。他快十八歲了,班裡也有瞞著老師家長偷偷談戀愛的學生,要說對這方面一無所知那不可能,但是他好像從來沒有過多的關注過哪個女生,似乎十幾年的生命裡,從來沒有女生讓他記住過。
梁煊其實也看到剛才那對情侶的行為,他倒沒覺得有什麼,只是旁邊李逸初紅著臉左顧右盼的樣子好笑的很。梁煊有心和他開玩笑:“你呢?”
李逸初:“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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