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英華再見

英華快步跑了過來, 在距離梁舟幾步遠的地方卻又停了下來。

梁舟看著他, 他也看著梁舟，一時間竟是有些無語凝噎的氛圍。

梁舟看到英華完好無損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情緒先於理智上來, 眼眶已經紅了。其實也不過就是兩天沒見而已, 卻像是隔了兩個世紀、兩輩子，梁舟有許多話想要對英華說, 想問他, 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小黃在旁邊冷冷笑了一聲，將兩人的思緒都拉了回來。

英華定定神說：“我到了不空成就佛曾經居住過的洞穴, 知道你是誰, 也知道了一切的由來, 你應該恨的人是我才對。”

小黃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說：“恨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過是順應天道而已，為魔者，天下人皆得而誅之。”



英華輕輕嘆了口氣說：“當初我和小船的賭局本無惡意, 然而世事因果相連, 一環扣一環, 沒想到卻給這麼多人給後世帶來如此大的影響，這的確是我們的疏忽。”

梁舟有些疑惑，問：“英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英華沒有看梁舟，只是回答道：“在說她與我們結下仇怨的由來。”

“她不是那隻母鹿的轉世嗎？”梁舟問。

如今他已經明白了，小黃並非當年那隻被做成嬰兒靴子的小鹿的轉世, 反而是母鹿的轉世。當年的小鹿，因封胥的前身而死，與他生出因果是自然而然，所以當知道了封胥就是當年被種下善惡種之人時，梁舟第一個反應就是小黃是那隻小鹿。因為封胥而死的小鹿，在後世找到封胥了結這段仇怨，才會引發了一段段的交集。這個邏輯粗看是沒有錯的，但是細究起來，卻又有些問題，因為小鹿與封胥結下的是惡緣，而在後幾世中，封胥與她做過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女、兄妹乃至夫妻，皆是善緣，這顯然有些奇怪，但若說是母鹿轉世與封胥產生了糾葛又更為牽強了，雖然母鹿同樣因封胥一家而死，但造成它直接死因的並非封胥，畢竟嬰兒那時候是無法吃肉的。

英華說：“她是母鹿轉世。封胥的第一世中，那個檢舉他，使他落草為寇的官家小姐才是那隻小鹿，因著兩者有血海深仇，故而仍需用血海深仇來償還，那一世封胥死後，兩者的因果便了了，那隻小鹿早已不在他身邊。”

“可是那隻母鹿和封胥又有什麼直接關係？”梁舟不解。

“她和封胥的因果，是因你我而生的。”

“我們？”梁舟仍然不明白。

“慚愧，莫若說這份因果是因小僧而生才對。”伴隨著這一聲，梁舟才發現英華身後還有人。那是孟斐？梁舟驚訝地看著他，孟斐那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頭髮再次消失不見了，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正是一顆光溜溜圓滾滾十分之標準的……光頭。

孟斐一步步走到眾人跟前，梁舟能清楚地聽到小黃的呼吸聲隨著他的走近變得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重，孟斐的出現顯然嚴重影響了她的情緒。



“是、你！”小黃一個字一個字說道，很難聽出她此時真正的情緒，又或者該說，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情緒過於複雜，有怨恨有糾結有後悔有迷惘……正因如此，誰也無法準確捕捉她對於孟斐的真正觀感。

“正是小僧。”孟斐豎起手掌，行了一禮，眼神平和地望過來。

梁舟忽然覺得這個人完全不一樣了，他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毛毛躁躁，看似高冷實則話癆的孟斐，在這一刻，他那兩個分裂的人格終於統一融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人格，這個人格，梁舟卻是似曾相識。

“不空……”梁舟忍不住輕輕喊出聲來，念完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剛才喊孟斐什麼？

孟斐卻對著他微微一笑：“英華，好久不見了。”復又轉身對英華說，“見過長鳴魔君。”

梁舟回過神來：“你……你到底怎麼了？”

孟斐淡然一笑，看起來說不出的灑脫，他說：“沒什麼，只是把以前的記憶拿回來了而已，就跟那時小樓裡的你一樣。”梁舟想起孟斐之前渾渾噩噩的樣子，或許正是在小樓中他的覺醒刺激到了孟斐，使得他通過夢境找回了曾經的自己。

小黃突然揚聲道：“敘舊夠了沒有，這兒可是忙著抓捕三界通緝的天魔呢！”她說著，手心猛然一揚，一束光芒躥上了天空，在空中綻開了一朵漂亮的禮花。隨之，天上響起隆隆雷聲，梁舟已經記起了前世的一切，自然知曉那不是普通的雷聲，而是天界戰車與天兵天將集結大軍的聲音。

小黃說：“英華姑且不論，梁舟今日犯了殺人重罪，必須要死！”

孟斐卻說：“黃姑娘，你這又是何必呢？”

小黃冷冷道：“何必不何必輪不到你這個撒謊的臭禿驢來多嘴！”

孟斐輕輕嘆了口氣：“當日確是小僧一念之差，來遲一步，才害你變成如今這樣，小僧知道姑娘的遭遇後，也是痛悔不已，是以自斷佛根，重入輪迴再修功德，如今才能與黃姑娘在此相會。”

小黃聞言一怔，跟著哈哈大笑：“你自斷佛根與我有什麼關係，你以為你也受了苦，就能將我所受的苦一筆勾銷嗎？”

梁舟有聽沒有懂，湊到英華身邊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英華卻好似有點不自在，在梁舟靠過來的時候往旁邊讓了一讓，隨後才道：“當年，此處是不空成就佛的道場，他在此處修煉，指點迷惘的眾生，那時候小黃是這山中的一頭靈鹿，每日聽他講法，只差一點就能悟出佛法真諦，被他接引去西方淨土。”

梁舟因為英華那好似躲閃他的反應而有些難過，但還是努力聽下去說：“那後來……”

“後來，你與魔君因為善惡之賭來到此地。”孟斐聽到了他倆的竊竊私語，接著說了下去，“萬事萬物，有時只是一閃念便已註定了因果糾纏。當日魔君是如何挑中封胥的誰也不知道，或許只能看作天意吧，但這天意之中又確實有因緣存在。那個時候，小僧與你是至交好友……”

隨著孟斐的話語，梁舟慢慢記起了一些畫面，他和孟斐因在人間行善相識，兩人脾性相投，看法互補，常常一起做些有意義的事。



孟斐說：“那時候，小僧聽聞此處出了一頭神鹿，常常救人危難，思及我佛前世為鹿之事，特意趕來尋找，因此結識了黃姑娘。她因機緣巧合，初初開了靈智，卻能憑著本能行善助人，可見天性之中便帶有三分佛性。小僧決定渡她，因而擇一洞在此地暫居，開道場日日講法，希望能助其早日脫離三災八難，得消塵根，得證佛果。”

英華輕聲補充道：“我之前就是在那個洞裡。”

孟斐說：“黃姑娘天性聰穎，進境神速，那一日，本該是她功德圓滿之時，她只差一層紙便能悟出生死真諦，與我同去西方淨土，當是時，那名老獵戶發現了她，將她當成了獵物，這其實是她脫離凡胎肉體的最後一層歷練，是為生死關，若能渡過便成正果，偏偏那時候，你與長鳴為了賭約來到此地。”

孟斐感嘆道：“當時，我已知她那日會渡生死關，只不知具體為何，是以決定多加留意，以便及時趕到出手度化。結果，因看到你與長鳴在此打賭，小僧決定暫避上一避，以免影響到你們的賭約。誰料到便是因此一避，因果頓生，生死關攔路，她含恨而死，走上邪路，生出了恚嗔之心，往日種種功德皆化為泡影。往後，她又含著這一份恚嗔重入輪迴，尋求報復之機。黃姑娘，你為什麼不承認呢，你最應該恨的人其實是我，而非梁舟。”

“不！絕不！”小黃突然憤怒地尖叫起來，“是他，是他害了我！如果不是他，你怎麼會不能及時出手點化我，如果不是他，我又何須落入輪迴，受這種種苦楚！一切都是梁舟的錯！”



梁舟心中嘆息，心想小黃終究對孟斐是有感恩之心的，她對於孟斐未能及時出手的那份怒意便因此落到了自己身上，才有了如今這些狗皮倒灶的事兒，而孟斐同樣因為對此事的愧疚，好好的一尊佛重入了輪迴不算還落了個人格分裂——他甚至對自己為佛的那一部分產生了否定和懷疑。

梁舟看看對自己不理不睬的英華，再看看失聲尖叫完全沒了形象的小黃，再看看滿地的傷員，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湛藍的晴天上已經現出了諸天神佛的莊嚴法相，梁舟看著這片天空，往前走了一步：“行了，我承認我是天魔，有什麼就衝著……”

一個“我”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一隻手便攔住了他的去路，英華擋在他的身前，單手一抓，長槍六尺便顯現在他手中。

“英華？”梁舟疑惑地叫了一聲。

卻聽英華難得惡狠狠地道：“後面去，誰讓你自作主張地跑出來！”

梁舟嚇了一跳，還以為眼前是個假英華，先伸手捏了自己的臉一把，完了還不放心，又去捏英華的臉。

英華：“……”

英華無奈地道：“我是真的，你夠了啊。”

梁舟悻悻地縮回手說：“你不是、不理我了嗎，不能怪我起疑心啊。”剛才的幻境裡，他可是被騙慘了！

“不是不理你了。”

“嗯？”

英華忍不住轉過臉來看著梁舟：“我沒有不理你，聽到了嗎？”他說著，伸出一隻手狠狠捏住了梁舟的下巴。

梁總監被自家戀人這難得霸氣的動作給嚇著了，跟只鵪鶉地弱弱地問了句：“那你怎麼突然不見了，你不是想起了前世的一切所以恨我了嗎？”

英華看著梁舟那小模樣，心裡泛起無限柔軟，最後只化為在他脣上輕輕的一啄。

梁舟被這麼一啄，頓時心思活泛了，伸手就想勾著英華的脖子親上去。

“咳咳！”一旁響起了惡狠狠的咳嗽聲，一直沒吭聲的碧凜沉眉怒眼道，“先別忙著親熱，把話說清楚，你們當我是死的啊！”他這麼說著，嘴角淌下一行血線，顯然傷得不輕。

梁舟心中愧疚，更覺得不好意思，訥訥著鬆開了手。

英華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那天晚上我被人襲擊，突然就從扈嘉祥的軀殼中被逼了出來，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來到這裡，進了不空過去待過的山洞中。”

梁舟說：“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不能無緣無故就這麼出來了吧。”

“大約是因為英華上仙多年以前留下的符咒真正起效了。”一個聲音傳來，小黃驚叫起來：“你、你怎麼還活著，你不是死了嗎！”

老賈捂著胸口艱難地翻過身，一面咳嗽一面爬起來說：“梁總監，你下手要不要這麼狠，我老賈的肋骨都險些叫你打斷咯！”



梁舟對小黃笑了一笑說：“你以為我真的殺了老賈嗎，不好意思，我剛剛好在那之前一秒及時醒了過來。”梁舟想到這裡，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慶幸，同時感謝一隻眼。

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一隻眼已經發現了小黃的問題，但這術法點活的小妖怪自己沒多大能耐，所以無法對梁舟示警，在梁舟出門的時候，它勇敢地衝了上來，用自己那僅有的一點能力在梁舟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咒印，就是那一根白骨刺，沒有多大的效用，僅僅只是在最危急的時刻，能夠讓他緩上一緩，而這一緩已經足夠了。

想到一隻眼在小黃懷中瑟瑟發抖的樣子，梁舟不由得怨自己，原以為那是一隻眼被他踩到了疼的，現在他才知道，那是因為一隻眼以為被小黃發現了自己的小心思嚇的。

梁舟說：“賈總，你還好吧？”

老賈說：“還行，死不了。”他坐在地上，用失望的眼神看著小黃，“鹿神，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什麼現在變成了這樣？你這樣，讓我們這些以你的後裔自居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小黃震驚地看著賈卓偉說：“你說什麼？你居然幫他們罵我？！”

賈卓偉說：“我們信賴你，憧憬你，是因為喜歡曾經那個心懷善意的你，你看這裡漫山遍野皆是為你而立的神廟，這裡所有的香火，所有給你的供奉都化為了你的功德，我們的祖上受過你的恩德，才有了這個村。我們一心一意把這個村子傳承下去，是為了你，鹿神，你已經走錯過一次，不能再走錯第二次了，你醒一醒啊！”

小黃憤怒道：“閉嘴，賈卓偉！”她一揮手，一道白光閃過，梁舟嚇了一跳，還好那道光擦著老賈的身體過去，只劈壞了他身後的一面石壁。



老賈卻還不肯住嘴，他一面咳嗽一面飛快地說著：“鹿神，這些年，我們都順著你，由著你，可是你能不能問問自己，你還記得當初的自己嗎，你還記得自己當年為什麼會開始修煉嗎，你還記得自己那時候一心一意想要達成的願望嗎？你還記得自己如今這一切怨恨不過是因當初想要修成正果不得而生嗎？你如今做的，豈不是與當年所有背道而馳？你這樣，和當初你所憎恨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小黃氣得白光一道接著一道，梁舟都不由得為老賈捏了一把汗。

老賈顯然也是火了，大吼道：“黃小鹿，你他媽天天宅在辦公室裡摸魚打遊戲還領最高的工資，我說過什麼了！趙東就是為這事走的，梁舟跟了我這麼多年，今年升了職還每月比你少二百，他要不是傻，怎麼會死心塌地給老子幹活！”

梁舟：“……”

老賈繼續道：“你平時買個包夠劉榴一日三餐餐餐都吃醬骨頭連吃一個月，他現在一個禮拜就能吃一次榨菜肉絲！他說過委屈嗎？”

劉榴汪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在場眾人都覺得雨幕眾人也是太慘！

老賈嘆氣：“你委屈……你委屈個P!!你今天這麼對我們鹿神村的人比當年的梁舟和不空還要過分好不好，你他媽把我們當成什麼了！”

小黃猛然一愣，手裡的白光頓時消失不見。她呆呆地望著這一處山頭，她控制老賈劉榴，將梁舟引來此地，她一心要在這裡讓梁舟付出代價——天魔心只有染了血才是真正復活了，卻從來沒有顧及過這些追隨者的生死。他們似乎生來就是低她一等的生物，譬如蜉蝣，朝生暮死，在她千年的壽數看來不值一提，她從未想過，他們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並不是沒有思想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她連個神都不是，卻已經自大到將這些生靈視為低賤的生命了嗎？這樣的她，或許活該要受這一番劫難。

梁舟看著小黃出神的樣子，問英華：“她怎麼了？”

孟斐卻在一旁舒心地笑了起來：“她在開悟，她終於開悟了。”善與惡，生與死，因與果，前塵與後世，從一隻小小的奔跑在山林間的鹿開始，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怨恨過憤怒過，經歷了人世的種種，現在在這裡，被一個凡人當頭棒喝，突然有如醍醐灌頂，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孟斐說：“我這一趟，總算是，沒白來。”說著，長長舒了口氣，跌坐在地上，竟是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