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去到晾衣服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雁翎上前摸了摸賀見霜的衣服,已經干了。她把衣服收下來,這麼冷的天被潑濕了身體,她擔心賀見霜會感冒,便快步趕回她所住的地方。
賀見霜的房門虛掩著,雁翎敲了敲門,沒人應,她就推門進去了,看見屏風後有個人影。
賀見霜正背對著她換衣服。雁翎出聲道:“賀見霜……”後面的話,卻在她看到賀見霜赤裸的後背時卡住了。
窗戶虛掩,光線昏暗,未臻成熟的少年把黑髮撩在肩前,身材頎長勁瘦,肩頭瑩潤,當他抬起手臂擦乾身上的水時,蝴蝶骨線條更是明晰有力。這本該是張賞心悅目的畫面。
然而,他後背那一片被熱茶潑濕的皮膚卻不是光潔的。肌肉線條錯落,薄汗之下,漸漸有深紫色的刺青從皮膚下浮現,越來越清晰,如同被某種詭異的花紋爬滿了,詭譎而艷麗。
與此同時,聽到聲音,賀見霜一震,猛地回頭,那雙幽暗的眼睛竟如豺狼般犀利冰冷。
看見來者是她,賀見霜愕然了半秒,那股幽冷兇惡的殺意便生硬地凝滯在了半空。
雁翎心臟突地一跳,捏著衣服的手指緊了緊,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雖然快得只有一瞬間,但直覺告訴她,賀見霜剛才——起了殺意。
這股殺意,不是針對她的,而是他對所有窺探到他秘密的人的本能反應。
回想從前,她就好幾次看到過他皮膚上有刺青的情景。果然不是錯覺,而他反應那麼激烈,這些刺青恐怕是和瀧教有關係吧……
那是賀見霜一直不願意被人知道的過去。現在,舊患被觸及,就如同把平和的表象撕扯開了一道口子。當這片能夠喚起他記憶的刺青被其他人看到的時候,難免會讓他有一種禁忌之地被闖入的感覺。
對視了一會兒,賀見霜側過了目光,沒有急著把濕衣服重新披上以遮住背部,反而自顧自地繼續擦身的動作,一手濕透的外衣完全脫了下來,隨手丟在地上。
被迫欣賞了一出脫衣秀,雁翎抱著乾淨的衣服,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是因為他平時在她面前太過溫和無害了嗎?她印象中的賀見霜,一直是那個有點傲嬌、做飯好吃、對她卻很好的少年。直到這一刻,她才似乎看到了賀見霜從未在她面前展露過的黑暗面——就如同月亮永遠隱沒在黑暗裡的另一面。這讓她心有餘悸,更有點不知道如何應對。
“把門關上,衣服給我。”賀見霜擦乾了身體,站在暗處靜靜地看著她。聲音和平時無異,非常平靜。
關門?
雁翎心裡直打鼓——關門不會是想毀屍滅跡吧?[蠟燭]
而且,不同於別的人,賀見霜是那種表面越平靜無波,就越可怕的人啊啊啊!見鬼了,現在的他,簡直可以媲美一座沉默的火山,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就爆了。[蠟燭]
她看向後方半掩的門。實際上——如果真的害怕,想離開的話,只要假裝沒看到任何東西,把衣服放桌上,然後趁去鎖門的時候走就行了。
只是,雁翎沉吟了一下,就當場否定了這個想法。
既然決定了要幫他改變命運,他那血淋淋的過去就是一道不能邁過的坎,她遲早都要面對。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現在退縮了、逃避了,恐怕今後就再沒這樣的機會觸及賀見霜的內心了。
思索不過半秒,雁翎點點頭:“……知道了。”然後轉身把門關上了,卡擦一聲上了鎖。
唉,她可是親手斷絕了自己的後路了。反派你待會兒可別衝動啊。[蠟燭]
然後,她深呼吸了兩下,若無其事地走到了賀見霜面前,把衣服遞給了他:“穿上吧,會冷。”
賀見霜瞇起眼睛看她,慢慢地把衣服接了過去,披在了自己身上。看他沒有發難,雁翎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麼想的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了。耳邊響起了賀見霜幽冷的聲音:“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雁翎抿了抿唇,沒有打哈哈,而是直直地看著他:“刺青。”
賀見霜微微歪頭,倒是揚了揚眉:“我以為你會說自己什麼也沒看到。”
“我騙你幹什麼?說實話,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了。”雁翎自暴自棄了,乾脆一股腦道:“前兩次我都裝作沒有看到,是因為我知道你不願意說。那麼這一次呢?如果你還是不願意說的話,我會像以前那樣裝作一塊石頭,說我什麼都沒有看到。等到你願意說的那天,我再告訴你‘我看到了’,你看這樣行嗎?”
賀見霜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輕笑出聲,神情稍霽:“剛才關門的時候,我以為你會逃。”
終於被鬆開了手腕,雁翎覺得自己心臟病要犯了,連忙揉了揉自己被捏紅的手腕。媽呀,果然是反派的臉,六月的天麼?
#論大力敲門的重要性#
#變臉的速度嚇得寶寶心臟病都要犯了#
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搔了搔後腦勺,說:“為什麼要逃,你又不會吃了我。”
賀見霜也不辯解,只把窗戶推開了,臉色緩和道:“給我沏杯茶。”
雁翎:“……”
金燦燦的陽光灑入室內,明堂一片。唉,果然還是有陽光的時候有安全感多了,嚶嚶嚶!/(tot)/
雁翎老老實實地給賀見霜遞上了一杯熱茶,就乖乖地站了他身前,如同一個被教導主任訓導的學生,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賀見霜仰頭把茶水喝完,喉結滾動,修長的手指輕輕把玩手中的茶杯,漫不經心道:“坐下吧,你不是要當石頭嗎?”
雁翎一愣,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連忙把凳子從桌子下面拖了出來。木凳子在地板上拖出了難聽的聲音。魔音刺耳,賀見霜嘴角一抽,拍了拍桌子,怒道:“吵死了,別這樣拖!”
雁翎狗腿道:“是是是!”馬上把凳子托了起來,嗑哧磕嗤地擺在了他面前,正襟危坐,嚴肅地點頭:“我準備好了,石頭已到位。”
賀見霜把杯子放在桌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左手隨即,搭在了自己的右肩上,把鬆垮的衣衫拉了下來。
雁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一次,在充足的光線下,雁翎終於看清了他光潔的皮膚上,那大片大片的深紫色刺青。只是,那上面刺的不是漢字,所以她也看不懂。
“我的父親有一本家傳的秘笈,只是,未免賊人覬覦,一早就把它分為了兩份。用特殊的刺青方式,把這兩份刺在了他和我的身上。只有在體溫升高時,才可以顯現。而這兩份分開的秘笈中,都有故意寫錯的地方。如果照著其中一張去修煉,很快便會經氣逆亂、走火入魔。只有把兩份同時放在一起,才能得到正確的秘笈。”
雁翎越聽越心驚——賀見霜所說的這份秘笈,毫無疑問就是《霜瀧寒水》了。
原來賀見霜手上只有半本《霜瀧寒水》?
這一刻,她在閱讀原著的時候有些費解的地方都得到了解釋。
比如說,如果只看眼角的痣就可以區分出誰是賀見霜,那把賀見霜抓走就行了,為什麼敵對的人非要要把蒿山派的人全部殺掉?說單純是為了私仇也有點牽強了。
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因為,只有把人全部殺掉了,才能扒開衣服看他們身上的人皮。若是人皮上有秘笈,也能更方便他們把人皮扒下來,當他們把秘笈拿回去,和另一份合在一起,就能得到《霜瀧寒水》的全本。
可想而知,蒿山派被全派屠滅後的情景會是多麼血腥。想到了秦柏、餘意清、張凡、甚至是那幾個小糰子等鮮活的生命,在未來竟然可能會被慘烈地扒掉人皮,雁翎就一陣心痛,還有些頭皮發麻。
人心的殘忍,有時候超乎人的想像,讓人不寒而慄。不管如何……她一定要盡力幫蒿山派躲過這次的浩劫。
而往前推一步,如果當年偷襲瀧教的人手上已經有了另一半的秘笈,就證明……賀見霜的生父——原本的瀧教教主,早已被扒下了人皮。
這等慘烈的、血淋淋的殺父之仇,以賀見霜的性格,他不可能不報仇。而且,回想原著,賀見霜最終應該是把《霜瀧寒水》全本拿到手,才能把武功練到九重的。
這就意味著,在未來的幾年裡,他應該已經從仇家手上搶回了自己父親的那份秘笈,所以,持有他父親人皮的那個仇家,應該被他幹掉了。而他叛離天霄派後,卻沒有聽說過他屠殺了什麼西域門派,反倒是沒有任何徵兆地屠戮過幾個正道門派。
雁翎心中一凜——難道說……當年組團去偷襲瀧教搶奪至寶的人裡面,混有正道的人?他父親的人皮在正道的那些小門派手上?
而賀見霜屠戮他們,並不是頭腦簡單地在發洩被搶奪女人的悲憤,而是在以牙還牙?
他不惜減壽,也要在短時間內把武功修煉到最高層,並不僅僅是為了搶奪心愛的女人,而是為了有足夠的實力去復仇?
唉,要被自己詭異的腦洞打敗了,而且裡面還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地方。
比如說,賀見霜是怎麼知道仇家是誰的?她好像也沒看到過他有和父親舊部聯絡的跡象啊。難道是自己查出來的嗎?
雁翎揉了揉額角,一個頭兩個大——媽呀,這劇情就像脫韁的野馬,偏偏《師兄雅蠛蝶》裡完全沒提到過。誰會猜到在那簡單的情節下,也許有讓人難以置信的內情呢?
如果她猜對了,按這樣發展下去,賀見霜並不是因為莫蕊才百分百黑化的,那麼,即使她替他繞開了莫蕊,繞開了蒿山派屠殺事件,只要賀見霜有復仇的血性,也很有可能依然會黑化。只不過性格沒那麼扭曲,並且自我毀滅傾向降低了罷了。
和原著相比,他的結局或許也只有——殊途同歸。
那邊廂,賀見霜笑了笑,把衣服重新拉了起來:“有一些居心叵測的人,為了得到這份秘笈,把我父親殺害了。事情就是那麼簡單……你知道嗎,人常說惡有惡報,但我不信天地福禍,也不想等待,我只信自己。”
雁翎沉默了一下,她不是聖母,沒資格、也不會規勸賀見霜放棄復仇。但是,賀見霜這麼平靜地說出來,她反倒十分心疼。
想了想,雁翎上前兩步,彎腰抱住了賀見霜的肩膀,斟酌了一下,直視著他的眼睛,認真道:“見霜,謝謝你信任我,願意把這件事告訴我。我打死都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的。但是,那些人如果真的那麼不好對付,我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你很想復仇,我能理解。但是,我只希望你記得,復仇不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你要活得比他們都久,千萬不要想什麼玉石俱焚的傻事。如果除了復仇以外,你找不到別的人生目標,那就——為了我活下去。”
什麼玉石俱焚、保護自己——現在的賀見霜大概聽不懂她這些字眼的意思,但是,她希望這番話能映在他腦海裡。未來終有一天,他會懂的。
聽到“為了我活下去”的那裡,賀見霜怔住了。
雁翎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歧義,便解釋道:“你瞧,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帶我游西域,還要請我吃好吃的。賀大爺,你不會連那幾串羊肉串都要賴我吧?就衝著這點,我也會好好看著你,不讓你做傻事的。當然了,你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也可以找我說,不要憋著。”
賀見霜心裡一暖,微微點頭:“你放心,我有分寸。”
——小彩蛋——
《反派日記》
我原本以為雁翎會離開。
我知道她被我嚇到了,所以我給了機會她走。
只要在鎖門的時候,推開門離開那個房間就行了。
我不否認,這個機會,也包含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試探。
而雁翎她……
[這裡停頓了許久,有幾點墨跡]
她即使困惑不解,即使受到了驚嚇,也選擇了信任我、靠近我、接納我。
甚至是張開雙臂擁抱我。
多麼不可思議的人啊……
但是我卻真的遇到了。
並且——再也不想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