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吳越化了淡妝,長髮披散,將面部線條修飾得柔和。她的頸部簡單系一張白色小方巾遮住了喉結,短袖長裙胸口微微隆起,骨架不小,然而腰肢纖細,落座時並緊雙腿,自然地傾向一側,完美迎合社會對淑女的刻板印象。
項真雙手捧臉端詳著吳越,表情說不上是羡慕還是欣慰,半晌,感慨道:“小越長大了。”
吳越低頭一笑,很為這句話高興。她嗔道:“老氣橫秋。”
項真挺委屈:“我也不老啊……”
吳越被逗得放鬆下來。她環顧四周,笑道:“我還以為真哥的‘請客’是要請我喝慶功酒呢。”
項真心虛地瞥了一眼程振雲,輕咳一聲:“雲老師不適應酒吧的氣氛啦……”
吳越嘀咕道:“好像有誰說雲老師去目的地接過他呢……”她望向程振雲,原本舒展的笑容帶上了不顯眼的畏縮,蘋果肌緊繃著,仿佛在等待來自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的羞辱,又仿佛她已經歷過這個場景千百次。
程振雲瞥了項真一眼,沒說話。
“……明明是真哥不放心人家被拐跑。”吳越把後半句講完了。她的語速越講越慢,程振雲猜想她在等待自己接話。他想了想,答道:“我這個年紀,很難被拐跑了。”
吳越一怔,程振雲仍然是那副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姿態。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真哥沒騙我,雲老師真的好可愛啊。”
程振雲為那句“可愛”挑眉望向項真。
項真不知怎麼就臉紅了,想要躲開雲老師的視線,又想要雲老師再多看著他一會兒。想起吳越還在,他捏了捏程振雲的手指,收回心思,從桌面立牌裡抽出酒水單遞給吳越:“在這裡喝也一樣,還清淨呢。”
吳越瞧著有點兒猶豫。
項真反應過來,補充道:“沒事,我問過了,這裡廁所是單間的。”
吳越便彎起眼睛:“謝謝真哥。”
忽略對話內容,項真和吳越郎才女貌,而程振雲則是盡職盡責地扮演背景板和打光燈泡,場面頗為有趣。然而實際上,項真吳越的對話內容全無浪漫可言。
項真咋呼道:“小越!你長痘痘了!”他示意著自己的額頭。
項真早就過了長青春痘的年紀,又非常注重保養,雖然幹的是體力工作,面部皮膚仍然是細膩光潔——除了每天早晨都要刮上小半個鐘頭的胡茬。他的胡茬長得快,摸起來像是硬毛刷,雲老師還饒有興致地問過他的面膜會不會被胡茬戳破。
當時項真差點兒給委屈哭了。
吳越放鬆下來便露出些活潑的性子。她不高興地摸了摸額角的痘痘,跟項真嗆聲道:“高考生自然不能跟你一樣生活‘性’福美滿。”她意有所指地看著程振雲,項真用鼻子都能聽出來吳越說的是哪個“性”。他的目光也跟著落在雲老師身上。
程振雲恍若未聞,專注地對付牛排。他的嘴角不知何時沾了醬汁的痕跡,項真瞧得有趣,伸手用大拇指替他抹掉了。程振雲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項真戳了戳他的臉頰,低聲道:“雲老師像只小倉鼠。”話一出口,自己先樂了。
程振雲:“……”
吳越咳嗽了一聲。
項真醒悟過來,訕訕地收回了手。他沒想著在吳越考完的檔口秀恩愛的。
吳越單手支頤,笑道:“沒事,我又不是顧哥那樣的孤家寡人。你們這樣兒挺可愛的。”她捏著高腳杯抿了一口,杯沿印上了淡淡的唇印。她盯著自己的唇印,一縷長髮垂在胸前,光影交接,明明在笑,表情卻顯得落寞。
項真敏銳地察覺到吳越的情緒變化。他微微皺眉:“小越,你跟大北……”
吳越“嗯”了一聲,撩起頭髮,笑吟吟地扯開話題:“真哥你放心,我跟大北挺好的,不怕你們閃光彈——對了,我剛剛的偽聲你能聽出來嗎?”
她明顯是不想談起,項真也不好再問。倘使可以,項真想要幫幫她,為她指條路。他做不到顧瑜那麼八面玲瓏,但他至少能出一點力。
可是吳越不開口。她將瘡疤捂在了懷裡,縱使痛,也寧願忍著,項真再不能逼問了。他只好順著她的口風聊了幾句。
吳越剛剛考完試。也許是生命中不止這一件重大事件的原因,她不像別的考生那樣忌諱談起分數和志願,沒過一會兒就聊到了報考學校的問題。
吳越的表情很是茫然。經歷得再多,她在求學上的視野也局限于高中生的身份。她望著程振雲,笑道:“雲老師畢竟還在教育系統呢,給點兒建議?”
程振雲便認真思索起來。項真的視線落在程振雲嘴唇上。他很喜歡聽雲老師說話,不論話題是與吳越休戚相關的學業,還是那些他並不認識的星星。他對雲老師懷有無窮的好奇與關心。
程振雲邊想邊講,語速很慢:“分數替你完成了絕大部分選擇,剩下的未必有那麼重要。資源、環境、氛圍……在入學前完全瞭解一所學校幾乎是不可能的。按照你最看重的那一項,選你最喜歡的。保持學習的態度。就這些。”
吳越一怔,驚訝于程振雲嚴肅的態度。她瞥了一眼項真,後者已經習慣了雲老師有事沒事“思考宇宙與人生真諦”的上綱上線,這會兒表情頗為微妙:“所以雲老師因為‘最看重的那一項’才去哈工大的嗎……”
吳越好奇道:“哪一項?”
程振雲誠實答道:“氣候——涼快。”
吳越:“……”
程振雲向來不擅長聊天,吳越也不再勉強。她與項真邊喝邊聊,從過去講到未來,又講到手術、求學和“大北”,終於是撐不住,怔怔地流起了淚。項真也不勸她,悶頭陪著喝,酒杯裡都是酸澀的情緒。
吳越說:“真哥,我不敢……我想做手術,我真的想做,可是我不敢……”
她已不再刻意使用偽聲,微微沙啞的男性嗓音裡帶著哭腔,眼妝被淚水弄得一團糟,精心修飾的髮型也被哭亂了,露出棱角分明的顴骨。兩.性特徵混合的違和感逐漸浮現。
項真被她勾得也紅了眼圈。他低聲道:“小越別怕,真哥支持你,啊?顧哥和我都是你親哥呢,別怕,我們個兒高,天塌下來高個兒頂著。”
吳越勉強彎了彎嘴角:“我知道的……我只是怕大北他……”
——他怎麼樣呢?
吳越卻不肯再說了。
項真吃了許多冰,又一直在陪喝,中途難免要離席跑廁所。吳越已經不再哭了,情緒卻仍是不好,兼且喝得半醉,也不說話,只沉默地盯著自己的酒杯。項真放心不下,拽著程振雲衣角咬耳朵請求道:“雲老師幫忙照顧下小越吧?”
程振雲懷疑地一挑眉。他前幾天才氣走了顧瑜,項真對他真的很有信心。
項真拽著他的T恤下襟晃了晃:“因為雲老師人好嘛。”他趁著無人注意,湊到程振雲臉頰飛快地“啵”了一口:“不准移情別戀。”
程振雲伸手摸了摸臉,意識到那就是之前沾上醬料的部位。他微一撇嘴,盯著項真消失在走廊的身影多看了半秒才收回視線,移到桌面上。
程振雲是真的不擅長處理這種問題。他想了想,取下立牌上的甜品單,遞到吳越眼前:“吃點什麼?”
吳越還沉浸在思緒裡,驟然被程振雲打攪,如同驚弓之鳥般渾身一顫:“什麼?”
程振雲耐心道:“點餐,甜品。”
吳越:“……謝謝,暫時不想吃。”
程振雲便把甜品單收起來,隔了片刻,又問她:“要眼藥水嗎?”
吳越:“……不,我有。”
程振雲黔驢技窮。
吳越被他這樣一打岔,情緒倒是沒那麼低落了。她的視線從酒杯移到程振雲身上,自嘲似的輕揚唇角,低聲道:“不好意思,讓雲老師看笑話了。”
程振雲不認為觀賞他人哭泣是一項令人發笑娛樂行為。他沉默地搖了搖頭。
吳越眼神放空,瞧了程振雲一會兒,忽然道:“雲老師,你不是真哥第一個帶到我們面前的——嗯,我和顧瑜。”
程振雲有點兒驚訝於話題的跳變,但至少這是個好的徵兆,而吳越只是喝醉了——又或者還沒有。他配合地應了一聲。
吳越眯起眼,補充道:“你是第一個不像他初戀的。”
程振雲想起項真給他看過的那一疊樣貌各不相同的前男友照片。如果吳越沒有撒謊,那項真大概是十級臉盲。
吳越停頓片刻,問他:“雲老師不好奇嗎?”
程振雲說:“不怎麼好奇。”
吳越的表情變得古怪:“我算是懂了顧哥的意思了……雲老師,你喜歡真哥嗎?”
項真的朋友似乎都挺喜歡打聽這個。可惜程振雲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他聳了聳肩。
吳越:“……”
吳越笑了起來,笑容裡帶著些苦澀:“我估計你挺喜歡真哥的,不然就雲老師這個性格,恐怕忍不了真哥這麼久吧?”
忍?
程振雲覺得這個字有點兒奇怪。項真沒有什麼是需要他“忍受”的。當然,項真鬧騰。黏糊,情緒波動像過山車。可那些都不是缺點。那是特點。
也許項真以前總是遇到了不合適的人,也許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是不合適的,但倘使一枚玻璃珠不能被放進槍膛,那也並不是玻璃珠的錯。
程振雲簡潔道:“項真很好。”
吳越便仿佛無話可說。她不再喝酒,卻仍將杯子握在手裡晃悠著,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程振雲。她低聲道:“雲老師果然是好人。”
又是“好人”。程振雲自從認識項真開始就不斷地收到好人卡。
程振雲問她:“什麼是‘好人’?”
吳越被難住了,微醺的狀態並不適合談論艱深的命題。她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猶豫答道:“就是……做得很對的人吧?能夠接受項真,也不反感我……包容,和善……嗯,‘政治正確’。”
程振雲感到疑惑。他從未打算用政治正確來約束自己,除非政治正確等同於漠不關心——甚至他也並非全然的漠不關心。
吳越不知想到了什麼,嘲諷地一笑,補充道:“不過呀,雲老師,你雖然講得對,但‘對’是沒有意義的。”
這題他會,天文學的“毫無意義”幾乎每次科普報告都會被質疑。程振雲迅速答出了他深思熟慮之後得出的標準答案:“‘對’本身就是意義。”
吳越細細體味著這句話,想著想著便走神了,半晌,朝著程振雲一笑:“我本來以為真哥是最幼稚的,沒想到雲老師比真哥還幼稚。”
項真呵呵一笑:“我好像又聽到一個比我小五歲的姑娘說我幼稚?”
他回來時繞道去了吧台,捧來一個剛做好的蛋糕。程振雲把蛋糕接過來,項真趁機撓了撓雲老師的手心,被不鹹不淡地瞪了一眼。吳越把他們的互動全都收在眼裡,笑吟吟地伸手去戳項真的肩膀:“還說不幼稚?”
吳越沒過多久就被大北接走了。
大北瞧著年紀有三十多,跟吳越走在一起不像情侶,倒像父女。吳越起身時摟了一下程振雲,惹來項真不滿的抗議和大北意味不明的視線。吳越沒理會那兩人,只附在程振雲耳邊悄聲說:“雲老師,謝謝你。”
程振雲沉默地拍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