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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龍》第9章
  

  第9章 沐休

  到了第二日,容胤果然照之前所說,叫泓沐休出宮。

  泓便回了紫陽殿。他是一等御前影衛,有自己獨立的殿室,也有宮人定期打掃。連續緊張了這麼多天,終於可以不用在陛下身邊服侍,他本應該如釋重負,此時卻覺得滿心茫然。他呆呆的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又探出窗看了看外面的柿子樹,揪了個碧青的果子下來把玩了一會兒。一切如舊,可他的心情卻不一樣了。他想了一想,還是決定和以前一樣,換身衣服出宮。

  他每次出宮,就喜歡到西三坊轉轉。那邊酒樓歌肆店舖商家無所不有,常年有跑江湖的在此撂地賣藝,日夜熱鬧非凡。泓進了坊市,先跟眾人圍觀,看了一會兒耍猴的表演套火圈,等時辰到了,就順著人流進了武館。

  這武館裡常年搭著擂台,雇了幾位武師在此擺擂攬客。武師在台上對決,眾看客便在台下下注賭輸贏。泓進去時,今日捍擂的武師雷大壯已經站到了擂台上。武館裡堂下全是散客,此時吵鬧成一團,正忙著下注擺陣。泓就直接上了二樓,進入包間。

  他一進屋,就有堂倌過來招呼,送上了點心茶水,又捧著名牌來,問他押哪個師傅。泓先看了看名牌,發現今日雷大壯要對付的是個很厲害的傢伙,不由憂心忡忡,緊皺起眉頭。

  像這種跑江湖的武師打鬥,和他在殿裡看到的不一樣。武者對決,一般過上幾招就能看出功底,要是境界差很多,輸贏幾乎沒有懸念。可江湖打擂台卻不一樣,這些人都是外家拳腳功夫,有時候明明見著弱很多,真打起來若是發了狠勁也能贏得漂亮。這位武師雷大壯功夫其實一般,但打起來有種永不放棄的勁頭,好幾次都是瀕臨絕境一擊逆轉,偶爾輸過幾回,也認得乾脆利落。泓很欣賞他,不管對手實力如何,他每次都押雷大壯贏。

  他已經好幾次沒來,現在看了看排名,發現雷大壯雖然一路領先,後頭卻被人咬得很緊,和對手不過相差兩次輸贏。他就把賭注翻了倍,全押在了雷大壯身上。招待的堂倌很是機靈,見此立刻一躬,道:「好勒!替我們雷武師謝謝您!」

  看客下注,武師也有分成。堂倌一提醒,泓就又把賭注翻了倍。

  過了一會兒,武館裡突然鑼鼓齊宣。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一盞通紅的燈籠緩緩升起,掛在了擂台中央。

  這便是比試要開始了。

  雷大壯是捍擂武師,第一個登上了擂台。此時武館裡上下皆靜,只見他站在了擂台正中,先是抱拳八方團團一揖,再走到擂台的四個角,單膝點地對著二樓包間,四方遙遙一敬。

  泓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是雷大壯單敬給他的。

  頭年上有一次打擂,雷大壯連輸三回,眼看就護不住擂主的位置。到了最後一局,偏偏又遇上了個有點功底的武師,竭盡全力還是輸得慘烈。他看得著急,一時衝動,就給雷大壯點了盞燈籠。

  所謂點燈籠,就是買下場中所有押對方的賭注,全投到雷大壯身上。這樣一來雷大壯雖然輸了,卻按贏分記。而且這燈籠以後就總跟著他,只要上擂台,贏份就比別人高半分。點一盞燈籠所費不菲,他掏空了身上所有錢,連應急的銀票都拿了出來。

  當時這盞紅燈籠從他包房裡一出,場上場下頓時沸騰,眾人頃刻就蜂擁而至圍在了外面,要看看誰這麼大手筆。他一時慌亂,就把銀錢留在了桌子上,自己悄無聲息的跳窗跑了。那雷大壯感激涕零,又不知道恩人是誰,從此打擂台就多了一道禮,四方敬他。

  此時擂台上已經打了起來。對方內功顯然練過皮毛,比雷大壯要穩當得多。他總是使一些小伎倆,運氣去戳雷大壯的穴位,把雷大壯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泓在包間裡,看得氣憤無比,恨不得下去一指點死他。

  一場擂台打完,雷大壯果然輸了一局。要是再輸上兩次,就要被對方追平了。泓出了武館,依然緊鎖著眉頭,思忖著什麼時候能再給雷大壯點一盞燈籠。

  可惜點一盞燈籠實在太貴,現在他的積蓄還差了一點點。

  他離開武館,就折道去了茶樓。他是這間茶樓的常客,跑堂的一見他,連忙慇勤無比的引上了二樓,不用吩咐什麼,就沏上了壺好茶,照著他的口味端出八酥八脆,擺了滿滿一桌子。

  泓就隨便吃吃點心,一邊聽大堂裡說書人演義。

  這種坊間流行演義,大多借古頌今,假托舊朝老臣。那說書人便講,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有位御前影衛使把九環金背大刀,殺奸臣保忠良,為皇帝護下錦繡江山。泓一聽便知道此事暗指建卯之亂,聽著聽著就走了神。

  建卯之亂,指的是三年前的二月初七,一夜之間天地變色,陛下大封九門,手誅逆黨的舊事。

  此事之後,朝廷上下闔宮內外噤若寒蟬,無論明面上還是私下裡都不敢輕易討論。坊間只見到了結果,便從中演繹出了無數傳奇故事。其實他們這些御前影衛沒做過什麼,只是聽令而已。

  就是因為沒做過什麼,所以才讓人害怕。他們日夜圍護,竟然沒人提前看出絲毫端倪。陛下藏鋒十餘年,親手佈局,把所有人都安排進了局中。眾人皆知自己是環,卻不知相套出了個什麼模樣。待到事發的那一天,雷霆驟震,萬箭齊出,陛下穩坐大寶,彈指間舉盤皆動,頃刻就拿下局面。

  等到前賬清算的時候,滿朝戰兢,就有朝臣托了關係,求御前影衛多少透漏點消息。可他們雖然日夜守護,竟也不知天子喜怒,平日裡陛下也算和顏悅色,政事上一視同仁不曾對誰有過偏袒。可一朝數罪齊算,對杜林二氏下了殺手,他們才知道陛下已隱忍多年。

  懷怒未發時風平浪靜,一朝清算,則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誰都不知道在陛下和顏悅色的面容下面,藏著什麼樣的殺機,從那之後,朝裡聞風喪膽,人人懼怕。

  他自己,也是怕的。

  宮中有一片大湖,湖中心有座小亭子,叫做一獨亭。

  湖裡什麼都沒有。想要進到亭子裡去,就得走很遠一段細細長長的孤橋。

  陛下曾經很喜歡去那裡。他總是讓御前影衛和隨侍的宮人們在湖邊等候,然後沿著長橋,一路走到湖中心,一個人呆在那裡。

  有一天他凝視著陛下臨湖遠眺的身影,突然之間就懂了他。

  陛下走了那麼遠,是因為想要一個人。也許他悲傷,也許他欣喜。他一個人在湖中央,可以放下掩飾,稍微的歇一會兒。

  從那以後他雖然敬畏陛下,可是也憐惜他。

  也……想要用力的溫暖他。

  一壺茶水漸漸半涼。堂倌小跑著過來換了壺熱茶,又收拾了他吃剩的點心,重新上了四酸四甜的蜜餞。

  說書人把故事告一段落,手裡扇子啪地一打,講了幾個笑話,逗得滿座哄堂大笑。

  泓也跟著笑了。

  他常年來此,已經有了自己的包桌。此時四面看了一眼,見周圍都是茶樓裡的老客,有人老友相聚,有人夫妻結伴,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孑然一身。

  他也想有人陪伴。一起聽故事。一起吃點心。

  一起……睡覺。

  泓垂下了眼睛,覺得被陛下觸碰的感覺,現在還鮮明的留在身體上。

  一種讓他畏懼的甜蜜。

  他在茶樓裡消磨了大半個下午,臨走的時候想到陛下沒有吃過好吃的點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買了一包精緻的糕點帶走了。

  點心帶回自己的屋子容易,帶到陛下面前卻難。

  天子駕前,何等尊貴。侍衛從進了外九門就開始重重盤查,宮外的東西一律不得夾帶入內。等到了陛下歇息的暖寧殿,別說一包點心,連一針一線都別想順帶進去。泓想了又想,最後從樹上捧下來個大鳥窩清乾淨了,把點心藏了進去。遇到實在嚴格的關卡,就把鳥窩藏樹上,自己先過去。

  他是一等御前影衛,宮裡頭無人不識。儘管這樣,把這隻鳥窩帶到皇帝面前去,還是費盡了周折。

  時辰已晚,他就把鳥窩帶到了暖寧殿。可一見了皇帝冷淡的面容他就後悔了。心裡又是害怕又是不安,只得捧著碩大的鳥窩,欲蓋彌彰的往身後藏。

  容胤剛用過晚飯,正靠在床上看書。見泓進來,一眼看見,就問:「你拿著什麼?」

  泓硬著頭皮,慢慢走近了一些,說:「鳥窩。」

  容胤就伸手接過來,看了一看,直接從裡面拎出包點心,忍不住笑了,問:「是給我帶的嗎?」

  泓說:「嗯。」

  容胤知道帶包點心進宮有多費事,就打開吃了一塊,問:「怎麼想起帶這個回來?」

  泓答:「宮裡吃不到的味道。」

  容胤怔了怔,心裡莫名的感動,就拉泓坐到自己身邊,一邊吃點心,一邊問他出宮都幹了什麼。

  泓就把白天的事說了一遍。等他說到那位武師雷大壯怕是護不住擂主時,容胤便道:「是應該給他再點一盞燈籠。」

  泓說:「太貴了,沒有那麼多錢。」

  容胤張嘴就要說他有,一個轉念就想起來,他日日在深宮裡轉悠,手裡哪有什麼銀兩?內帑的銀兩倒是可以隨意支用,可十萬百萬的調撥容易,單單取出個百十兩來卻不行。那元寶上都鑄了朝廷藏銀的字樣,直接拿出去誰敢收?

  不由歎了口氣說:「我也沒有。」

  泓想了想,說:「我可以和別人借一點。」

  容胤說:「以你的身份,只要張口,以後會有大批銀子送到面前來,想推就難了。」

  兩個人愁眉不展的對坐了半天,容胤終於有了辦法,當即一道御旨,授了泓一個虛銜。這名頭沒什麼用處,唯一的好處是月例翻倍。泓算了算俸祿,說:「要等到下個月才能攢夠。」

  容胤說:「雷大壯撐得住。」

  他們一起吃了點心,容胤就把政事說給泓聽。轉眼就到了睡覺的時辰,泓又緊張起來。

  容胤裝作不知,讓泓自己去沐浴。

  容胤等泓洗過才洗,等他回寢殿時,見泓披著毯子,正在床上等著他。見他進來,無比緊張僵硬的望了過來。

  容胤就熄了燈,放下了層層紗幕,把寢殿裡弄得一片昏暗。他上了床,迎面把泓抱入懷中,手探進了毯子,卻不急著給他脫衣服,只是在泓背上揉來揉去,慢慢的把衣袍拉下他的肩膀。

  他這樣緩慢而漫長的折磨,很快就讓泓難以忍受。泓緊張的繃緊了身體,渾身哆嗦的忍耐了一會兒,終於受不了了,兩下就在毯子裡自己把衣服扯了下來。他低叫了一聲「陛下」,就張開雙臂,把自己和皇帝一起裹進長毛毯子中。

  月行中天。

  夜色裡起了風,輕輕拂起窗口的宮紗悄悄飄蕩。

  泓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裹著毛毯子滾在床邊,睡得渾身冰涼。

  從第一天開始,陛下睡覺就是抱著他的。他轉了頭,見熟睡的皇帝還伸著胳膊,就挪了挪,小心翼翼的縮在陛下的胸前。

  霸道的皇帝陛下夢中似有所感,一翻身就手腳並用把他抱住了,塞在身下。

  他這一夜,睡得無比踏實溫暖。直到了早晨陛下醒來伸手摸他,他也沒覺得怎麼懼怕,反而把臉貼了過去。

  容胤就雙手捧著他的臉,一路暖融融的摸到了肩膀上,又貼著胳膊摸到後背,摸到了他背上被老虎抓過的傷疤,就拿指尖輕輕的碰了碰,問:「還疼不疼。」

  泓想起了陛下為他裹傷那天,覺得後背上又灼燒起來,不安的垂下了眼睛,說:「不疼了。」

  容胤就往下繼續摸,摸到有傷疤的地方就看一看,見他腰側有一道舊傷,雖然已經癒合,傷痕卻依然猙獰,就問:「這怎麼搞的?」

  泓說:「十幾歲的時候……有位武者生了重病,要回靳州醫治。他結了很多仇家,我沿途保護,就受了一點傷。」

  容胤在他身上摸了摸,怒道:「這哪裡是一點傷?這些疤都是那時候留下的吧?你還那麼小,他就叫你做這麼危險的事情。」

  泓低聲說:「他不知道。我一路隱藏行跡,私下保護,等他安全到達,我就走了。他在路上還不停感歎說運氣好,一個仇家都沒遇上。」

  說完,想起了那個老頭一路洋洋得意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

  容胤頓時心疼。想到他總這樣安安靜靜的,不顯形也不露名,卻在人後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費了多少心力,不由道:「怎麼做這種事情?」

  泓看了容胤一眼,輕聲道:「那位武者,一生為九邦盡責。臣雖螻蟻,也願為盛世豐年,盡微末之力。」

  容胤怔了怔,低聲說:「你文治武功都不差,心性也潔淨。本能做番大事業。留在宮裡可惜了。」

  泓第一次被皇帝誇獎,很是難為情,就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他已經在做大事業。

  他為帝國護火,守衛九邦的基石。他以劍平天下荊棘,用肉身為聖明天子加持,就是在為盛世開太平。

  何況,他還有一個秘密。

  他在守護的,也是他心上的人。

  泓再次被皇帝拉到了懷中。

  他向後仰起頭,渾身顫抖著承受了陛下火熱的撫摸。身體好像嘩啦一下被粉碎了保護殼,那裡面微光流淌,溫暖如春陽。他在陛下的手掌中忘乎所以,緊緊摟著皇帝的脖頸,汲取所有的熱度和力量。從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冰冷的保護殼被陛下打碎,裡面的新生命柔軟又非常怕冷,需要很多很多的撫摸和抱抱。他連白天都在思念陛下的懷抱,在皇帝冷峻又嚴厲的身影下群臣都嚇得瑟瑟發抖,他卻不得不低垂著眼睛,克制著不要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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