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昇。

　　自古以來，修士們逆天尋道，求的就是飛昇上界，長生久視，誰又知道飛昇之後的世界究竟有多麼殘酷？

　　清景現在知道了，可他寧願自己永遠不知道。

　　在他面前，一名身著八卦仙衣，左眼帶著單片眼鏡的修士站在大殿正中，嘴唇不停開闔，吐出蘊含著詭秘意義和極大恐怖的話語。清景那只曾斬斷天劫的右手無助地握住長劍，靠著劍尖支在地上的力量努力撐住身體。

　　他的手居然在顫抖。

　　他的身體也在顫抖。

　　他的頭腦已經是一片空白，從來都是冷靜銳利的目光似乎失了焦距，茫然得甚至有點可憐。汗水從他腮邊滾落，順著臉頰柔和的弧度滑到尖尖的下巴上，一滴滴洇濕了領口和前襟，雙肩似乎為這無形的沉重壓力壓得微微垮塌，向來挺得筆直的腰身也有些佝僂了。

　　他本來比那名仙人更高挑，可在對方話語的壓制下，整個人就像一株暴雨來臨前被陰雲壓得搖曳的細草，下一刻，似乎只消一道狂風，一線驟雨，就能將他徹底摧折。

　　那修士又逼上了一步，提高聲音，如同一道滾雷炸響在他耳邊：“你來計算一下，宇宙常數在什麼範圍內，會導致該世界金風大道合併入罡風大道？”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他便是猜不到，飛昇之後想找個山門安心修煉，居然還要考物理！清景的臉色從白到青，從青轉紅，再由紅至黑，眨眼間變了好幾次臉色，最後狠狠心咬咬牙，道：“我……我是異類出身，讀書少……”

　　修士推了推鏡片，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找借口替他開解似地說道：“也是，才從小世界飛昇上來，自然沒學過闡天格物之道。山門下有賣‘百年招考，十年模擬’玉簡的，你沒看過嗎？”

　　……

　　異類出身，從沒上過學的妖修慚愧不已，從臉頰直紅到了耳垂，心虛地回答：“我飛昇之後，聽人說執天道宗是元泱大世界第一宗門，就直接跑來求師了，沒注意還有那些。”

　　修士點了點頭，和藹地看著他：“不要緊張，基礎不好不代表補不回來，我們招收弟子也不光要看基礎，更重視根骨悟性的。那就換一道簡單的……就闡釋一下你對諸天萬界，也就是玄黃小世界所謂的‘多重宇宙’的理解吧。”

　　清景頭壓得更低，神色淒惶，半天才問了句：“那、那不是物理學家研究的東西嗎？我哪能懂啊。”

　　修士終於動容了，詫異道：“本門也有從玄黃小世界飛昇上來的弟子，據他們所言，那裡可是從三百年前起就全面推行十二年義務教育了。我觀你年紀不過兩百出頭，竟連中學都沒上過嗎？”

　　說起這個來，清景也是滿肚子血淚。

　　想當年他初開靈智，也曾雄心勃勃地想做個喬布斯那樣的名人，結果混到妖精群裡一打聽才知道，廣電總菊早就下條文全面禁止建國以後的動物化形了。他一條蟒，也不會化個人形什麼的，還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白天一出門就被會熱心群眾圍觀拍照，然後報警逮他；有時還有人直接抓了他送到派出所、動物園……

　　連學校大門都進不去，可怎麼上學啊！再說，“我這些年一直修煉呂祖純陽劍經，以劍入道，執天道宗需不需要劍道特招生？我在這方面還是很有自信的！”

　　執天道宗那位修士臉上已經沒笑模樣了，為難地看著他，歎了一聲：“這就難了，我執天道宗一向以‘法天道、執天常’為目標，不招劍修。別說本門，就是整個元泱大世界，也沒多少像上古修士那樣光顧著埋頭吞吐靈氣，用元神溝通天地，不從理論上加深對天地造化認識的門派……”

　　“進玄門要知術數與算學；入無名谷需通曉空間疊加變化之道；元典派則重外丹，要會化合藥石之質；倒是文華宗以文入道，只要肯下苦功皓首窮經，還能有機會入門……”仙人歷數著各門派教學特點，抬眼看見清景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索性把剩下的門派都嚥了回去，建議道：“你要是真不想學這些，就只能去千蜃閣試試了。”

　　清景拖著長劍下了山。

　　上山時他身軀筆直，目光清澈，充滿了對這座傳說中執諸天萬界道宗牛耳的修仙門派的嚮往；回來時就像是被風雨摧折過的花苞，頭都快要埋進懷裡了。更打擊他的，卻是山下坊市裡賣的“三百年招考，五百套模擬”“執天道宗複習精編，序列一至兩千”“各門派招考指南暨複習要點”“蒼元兩千五百年度執天道升仙大會考綱”“修仙基礎知識三千題”……

　　最便宜的一塊玉簡也要三塊靈石。

　　清景手裡攥著“三百年招考，五百套模擬”的玉簡，翻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沒掏出塊靈石來，深覺自己這輩子是當不了文化人了。那家店主一面給那些挑玉簡的考生結帳，眼角餘光一直死死盯著他，要不是他實在長了張好臉，看著不像會偷東西的，就衝他那副亂拿亂看又什麼都不買的架勢，恐怕早就被趕出去了。

　　在小千世界裡大道不全，修不出什麼道果；到了這大道均衡的大千世界裡，修行看來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事啊。他果斷放下玉簡，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掏出執天道宗考官送他的地圖，御劍直奔千蜃閣所在的琅琊海，浮槎島。

　　千蜃閣主修幻術，招生門檻也低，無論來自哪個世界、什麼基礎的人都能報名，似乎真的很適合他這樣沒學歷的妖修。

　　門中負責面試弟子的是名清姿玉質的女修，面試到清景時只將雙眼在他身上一轉，拿著他的簡歷冷冷問道：“執天道宗的人介紹你來的？是哪個不開眼的蠢貨，竟連你的身份都看不出來！你回去跟他說，我千蜃閣不計較弟子理論基礎是不假，卻不收……”

　　清景又受了一重打擊，黯然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我真身是印度黃金蟒，不是人修出身，不配進入千蜃閣這樣的名門大派。”

　　女修端然凝視著他，等他說完了才道：“我千蜃閣也收妖修弟子。我說的是不收男弟子。”

　　“啊？”

　　“嗯。”

　　“咳……”他剛才自作多情了？果然是名門大派氣度不凡，不論人妖一律平等，不過如果千蜃閣就是不收男弟子的話……那位執天道宗的前輩介紹他過來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哪兒長得像女人嗎！

　　千蜃閣那位女修看他一臉糾結，眼裡的神光都要滅了的樣子，也有點可憐他，難得地安慰了一句：“如今萬仙盟幻視部的出名的女演員和主持人大多是錐子臉，執天道那些人平常見不著活的女修，圓光幻視看得多了，看見錐子臉就當你是女修了。”

　　對不起，這邏輯我真心不懂。

　　清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下巴是有點尖吧，不過蛇精不都是這個臉形嗎？就算他臉尖了點兒，身材那還是很陽剛的，要身高有身高、要肌肉有肌肉！雖然因為本體形態的緣故，骨頭都包在肉裡，不像別人那麼骨胳分明，但是一米八幾的個子，再加上劍修的凜冽氣質，怎麼看也是個純爺們兒啊！

　　女修自認為解釋到位了，揚了揚手，就把他從面試房間推了出去，直接送到旁邊供考生休息的海島上。

　　眾多花信年華的美貌女修當中，突然多了個身高八尺、高鼻深目的背劍男子，頓時引來了不少關注。清景感受到女修們熱情的目光時也偷偷驕傲了一下，但隨即，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議論聲就把他本來就不堪重負的脊樑徹底壓垮了。

　　“喲，這麼高的女修！真少見，穿男裝還挺合適。”

　　“那就是男人吧……”

　　“不會吧，那麼標準的錐子臉，比萬仙盟前天開播那部圓光幻視劇的女主角臉還尖呢。”

　　“臉小有什麼用。你看她那個通天的鼻子，還有寬過頭的雙眼皮，一看就是服了煉形丹自己塑的，一點都不自然。不過腰真細，水蛇腰，好羨慕啊。”

　　……不，那不是水蛇腰，是蟒蛇腰。而且他其實也不是雙眼皮，只不過因為眼窩深，眼睛睜開之後在眼窩下面顯出一條印，看上去像是雙的而已。

　　清景有心解釋，可是女修們話題轉太快，沒等他過去表示自己不是女修，也沒整過容，人家就已經聊到他無法理解的另一個世界的事上了。來自地球的土包子蛇妖默默嚥下了辯白的話，伸手一抹劍脊，將那柄長劍化成可以載人的大小。

　　正要登上飛劍，一隻手忽然無聲無息地搭到了他肩頭。他猛一回頭，竟看到一張此地極為稀罕的男性臉龐湊到了自己面前，眼睛彎彎的，微笑著問他：“道友初到元泱大世界，還沒找到合適的門派吧？以後怎麼打算，也想做個散修嗎？”

　　是……算是吧。考不進正式門派的話，似乎也就只能當個散修了。他無奈地想著，對那個冒出來的男修點了點頭：“道友猜得真準。哪怕我真有學習的腦子，也得先當一陣子散修賺錢買玉簡，學會了才能再報考。剛才你用了個‘也’字，難道你也是？”

　　那修士笑得更深，給他指了條明路：“想做散修，必須先在萬仙盟登記入籍。萬仙盟也能提供些和修行有關的工作，賺點靈石、租個洞府，等和前輩修士混熟了還可以請他們指點修行，比你自己到處找機緣容易多了。”

　　原來當散修還得登記嗎？幸虧有這位前輩提醒，真是好人啊。清景連忙道謝，那位散修擺了擺手，一副散淡高人的模樣表示自己也是助人為樂，不圖什麼報答。高人又指點了他幾句關於元泱大世界的事，詳細告訴他萬仙盟的路線，其間很自然、很隨意地提了一句自己族中有個後輩也在這批考生裡，成績剛出來，已經定下了要進內門。

　　沒面試就被刷下來的某人膝蓋一疼。

　　為了表示自己無心打擊這位散修後輩，高人最後還補充了一句：“你能從小世界飛昇上來，資質肯定不差。名門大派招生條件太苛刻，進不去也不代表你真的不行，可能在工作中修行更適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