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巴顏氏壽辰這日,拂春替她操辦,由於不是整數大壽,所以沒有宴請外人。
永玹趕不回來,只有婆媳倆坐在一塊吃飯,見拂春扒著白飯吃,巴顏氏替她夾了幾筷子的菜到她碗裡。
「別老吃白飯,吃些菜。」
「多謝額娘。」她抬起臉笑道。
「永玹可有讓人帶話,什麼時候能回來?」
「沒有,永玹離開前說會盡量趕回來替您祝壽,可能是什麼事耽擱了。」
她話才剛說完,總管突然神色匆匆地走進來,也顧不得行禮,開口就稟道:「太福晉、福晉,王爺出事了!」
「你說什麼,永玹出了什麼事?」巴顏氏急問。
「回來報信的侍衛說,王爺為了儘快趕回京城,改乘船回來,卻在半途遇上山洪暴發,那船翻了。」
「那永玹呢?」巴顏氏又驚又急的追問。
「王爺如今下落不明,與王爺同去的幾名侍衛游上岸,聯絡了當地的官府,已沒著河岸在搜尋王爺的下落,只是遲遲還沒能找到人。」
聽到這裡,拂春出聲道:「他在哪裡翻的船?讓回來報信的侍衛帶我過去。」
總管驚訝地問道:「福晉要親自過去?」
「我要去找他,你讓那侍衛準備準備,我收拾收拾,待會兒就出發。」得知永玹出事,拂春心急得一刻也等不了,打算親自過去找人。
巴顏氏聽了她的話,斥責道:「你一個女人家去了能做什麼?給我留在這兒等消息,別去添亂。」
拂春握住婆婆的手,語氣急切的懇求道:「額娘,如今永玹下落不明,我沒辦法留在府裡什麼都不做,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去添亂,我一定會把永玹帶回來見您,求您讓我去!」
巴顏氏一時之間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答應她,她不認為媳婦去了能有什麼用處。
拂春雙膝一曲,跪了下來,「額娘,求您了,我若不親自過去一趟,我一刻都沒辦法安心,求您讓我去,我保證一定會帶回永玹!」
注視著她臉上那焦慮憂急的神情,最後巴顏氏點了點頭。
為了儘快趕過去,拂春沒有乘坐馬車,而是騎著馬,快馬加鞭趕路。
來到永玹出事的河道旁,那幾名侍衛迎上前,他們已先一步接到福晉親自過來的消息。
「屬下見過福晉。」
她擺擺手,直接問道:「不用多禮了,可有找到王爺?」
「還未找到。」
她凝目望向河道上那滾滾而流的河水,兩手緊掐著掌心。
其中一名侍衛說道:「已派出不少人手沿岸尋找,也許很快就能找到王爺,您一路趕來,先歇會兒吧,一有消息屬下即刻通知!」
拂春搖搖頭,如今永玹生死不明,她哪裡能靜下心來休息。
她沿著河道策馬奔馳,一邊搜尋著永玹的身影。
接下來兩日,仍舊沒有好消息傳來。
拂春緊蹙著眉心,站在河岸邊眺看著河面,大聲呼喚道:「永玹,你在哪裡?你別嚇我,快回來好不好?我們才成親多久,你別想就這樣丟下我不管。你快回來!你一樣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了,阿瑪至少還給額娘留了個孩子,可你什麼都沒留給我!你若是敢不回來,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與你沒完!」
那領著她過來的侍衛就站在她身後,見她這般失魂落魄的朝著河面嘶喊著,也不敢上前相勸。
王爺失蹤這麼多日,只怕已經……但這種事,他們誰也沒敢當著她的面說出來,畢竟屍首還未找到,就還有一分希望在。
就在他稍一分神之際,突然間瞅見她竟然縱身跳進河裡,他大吃一驚,找不到王爺,福晉竟然想跳河殉情!
他情急之下也跟著跳下去,想救回她。
拂春揮開他的手。「你別拉我,走開!」
「福晉,王爺現下生死不明,您可不能尋死,否則若是找到王爺,屬下怎麼向王爺交代?」他急著想拽她上岸。
她抹了抹臉上的河水,皺眉道:「誰跟你說我要尋死了?」
那侍衛被她問得一愣,「可您這不是跳河了嗎?」
「你沒見到我會泅水嗎?淹不死的,我是想試著跟著這河水往下流,看看這河水會不會帶著我找到永玹。」
對她這異想天開之舉,那侍衛瞪大眼。「那萬一……」
「沒什麼萬一,你不要攔著我,要是不放心,你找條船跟著我就是。」說完,她仰躺著,讓整個身子順著河流往下飄,同時在心裡不停的祈求著河神,請祂帶她找到永玹。
她寧願折壽,來換得永玹的平安。
只要他回來。
那侍衛見她是鐵了心要這麼做,震驚之後,連忙在岸邊找了艘船過來,讓船公撐著船跟在她後頭。多虧河水已不像出事那日那般洶湧湍急,河面水勢平緩,艄公撐著船不緊不慢的跟著她,一旦她體力不支,就要將她救上船來。
那侍衛沒想到福晉一個女人為了尋找王爺,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不禁打從心裡佩服她。
原來這世間真有這般不離不棄的真情摯愛。
拂春在河面上從晌午一直飄到快日落時分,期間那侍衛一再想讓她上船,但她不肯,只飲了些水,吃了點東西,就在日頭快沒入山頭的另一邊,河道忽然之間轉了個彎,她被河水送到一處河灘。身子無法再往下飄,她坐起身,怔怔的看著前方映著落霞的河面,下一瞬間,想到什麼,她連忙站起身,在附近來來回回尋找著。
「河神把我送到這兒來,說不得永玹就在這附近,你也快過來幫忙找找。」她揚聲朝坐在船上的侍衛喊著。
那侍衛連忙跳下船,一塊過來幫忙尋找。
可他們來來回回找遍了這處河灘,眼瞅著天光都要沒了,待衛不得不說道:「福晉,這天色已晩,瞧不清了,咱們還是先找處地方歇一晩,明兒個再找吧。」
拂春渾身濕漉漉的,又在附近來回找了一趟,這才跟著那侍衛去找地方過夜休息。
附近很偏僻,都是林子,他們走了好半晌,才瞧見有炊煙升起,連忙走了過去。
來到一處茅屋前,那侍衛上前敲門,半晌,有個約莫六旬、背微駝的老婦提著燈籠前來應門。
「誰呀?」
「這位婆婆,我與我家主子錯過了客棧,想借您這地兒歇一晚,勞你行個方便。」
「這樣呀,可我這兒沒多的房間可給你們住了。」
「那這一帶可還有其他的人家?」要是只有他一人,他倒是可以將就將就,但福晉身分高貴又是個女子,可不能這麼隨便。
「沒啦,這方圓數十里就只有咱這一戶。」那老婦答道。
站在後頭的拂春出聲道:「不打緊,只要能讓咱們有個地方休息一晚就成。」
「好吧,那你們進來吧。」那老婦提著燈籠,領他們走進茅屋裡。
「婆婆,您這兒可有熱水和乾淨的衣物?我家主子落水,身上的衣物濕了,想同您借一套,讓她先換上。」那侍衛說著,掏出幾枚碎銀塞進她手裡。
那老婦也沒拒絕,收下銀子點了點頭,說道:「小夥子,灶房在後頭,你先去燒水,我去給這姑娘找一套乾淨的衣裳過來。」
「多謝您。」道了聲謝後,那侍衛回頭對拂春說道:「福晉,你先在這兒坐會兒,我去燒水給您淨個身。」
拂春點點頭,在一條陳舊的長板凳上坐下。
不久,那老婦拿了件衣裳出來給她,一邊說著,「我去熬藥,順道給姑娘煮碗薑茶過來。」
「婆婆您病啦?」拂春順口問了句。
「那藥不是我要喝的,前幾日我在這附近的河邊救了個小夥子,那會兒剛好我兒子還沒進城,幫著把他一塊扶了回來,否則憑我一個老太婆,也沒辦法把人給拖回來……」
聽到這裡,拂春神色丕變,驀地站起身,一把扣住老婦的手腕,急切的問道:「婆婆,您說您在河邊曾救了個人回來,他現下在哪裡?」
「就躺在我兒子的屋裡頭……」老婦話還未說完,就見她急著去找人,「哎,姑娘,那間房是我睡的,旁邊那間才是我兒子的。」
拂春聞聲,連忙移動腳步,轉往旁邊那一間,快步掀起藏青色的布簾走進去。
來到床榻前,即使房裡有些昏暗,可瞥見躺在床榻上頭的那個人影時,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又驚又喜的撲到他身上。「永玹,我終於找到你了!」
* * *
送走太醫,看著安靜躺在床榻上的丈夫,拂春坐在床邊,緊握著他的手。「永玹,你別再睡了,你也睡得夠久了,該醒來了。」
自一個多月前,她在那名老婦的屋裡找到永玹,重重答謝了對方後,翌日,她和侍衛們帶著昏迷不醒的永玹到了附近的縣城找大夫。
施針用藥後,他遲遲不醒。
三日後,見他還沒轉醒,她帶著他返回京城。
回到京城這一個月來,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太醫,都沒有人能喚醒永玹。「我很想你,你不想我嗎?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覺睡了多久?你若是把你這一輩子的覺給睡完了,以後等你醒來,可要夜夜失眠了……」
巴顏氏過來,見到媳婦又絮絮叨叨的對著昏迷不醒的兒子說著話,頓感鼻頭發酸。
原本她一直不待見媳婦,可這回在得知媳婦是用了什麼辦法才找回兒子後,她這心都疼得揪了起來,曾經對媳婦的諸多不滿,全都化為了感激。
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做到她這般地步,為了尋找丈夫的下落,不惜任由自個兒順著河水飄流。
兒子能得妻如此,是他的福份。
駐足須臾,見拂春還在與昏迷不醒的兒子說個不停,她默默轉身離去。
翌日,文碩、平康和吉勝前來探望永玹。
「永玹還是沒醒來嗎?」平康關切的問道。
拂春輕搖螓首。
「想不到永玹這趟出門,竟會遭了這個劫。」文碩掏出一隻平安符掛在床頭,「這是我從喇嘛那兒幫他求來的平安符,希望能保佑他早點清醒過來。」
「多謝。」拂春向他道了聲謝。以前她不信這些,但現下她希望這經過喇嘛加持過的平安符,真能庇佑永玹早點醒來。
吉勝站在一旁,垂眸看著昏睡不醒的永玹,心中思潮起伏,永玹費盡心思娶到了拂春,可這才過了多久就遭了難,如今不醒人事,讓拂春獨自一人為他焦急擔憂,他怎麼捨得這麼對她?
回頭覷見拂春憔悴消瘦的容顏,他一拳擊在床柱上,在永玹耳邊吼道:「永玹,你給我醒來,當初你答應了我什麼?你說你會好好待她,如今丟下她一個人不管,自個兒睡得昏天暗地,這算什麼?你若再不醒來,我就把她……」
擔心吉勝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平康急忙插話道:「夠了,吉勝,永玹又不是存心這般。」
「就是呀,永玹若是有知,定也想快點清醒過來。」
吉勝抹了株臉,待心緒稍微平復後,他回頭看向拂春,吶吶地解釋道:「對不住,我失態了,我也是太擔心永玹了。」
當年錯過她,他與她早已不可能,他還痴心妄想什麼?如今他身旁有多名嬌妻美妾相陪,而永玹的身邊由始至終只有她一人,他比不上永玹。
拂春微微勾起唇,「我明白,你們都是他的好兄弟,多謝你們來看他。」
三人又待了片刻才離去。
過幾日,隨茵帶著常臨來了。
似是感覺到姊姊的期盼和哀傷,常臨一見到她,便上前緊緊抱住她,對她說道:「姊姊,不哭。」
見弟弟竟會安慰自己了,拂春一時之間又悲又喜,忍不住濕了眼眶。
隨茵看她一眼,淡然道:「你所做的一切,定會有回報的。」
拂春有些驚訝,這應該是到現在為止隨茵對她說過的唯一句好話吧,「你這算是在安慰我這個姊姊嗎?」
隨茵沒與她爭辯,「你說是就是了。」
她一手挽著弟弟的手,一手挽著隨茵,「我相信你們姊夫一定會醒過來的。」
常臨不知是否明白她所說的話,用力點點頭。
隨茵也輕應了聲,「嗯。」
送他們離開後,拂春坐在床邊,拿著濕帕子輕柔地幫永玹擦著臉,一邊說著,「永玹,你睡了這麼久,可有作夢?那夢裡可有我?你還記得那時在古墓裡你曾說過,要與我生同衾、死同穴嗎?你可別拋下我自個兒先走了,否則……我可不會替你守寡的哦,我會另外再找個男人,你聽見沒有,還不快醒來……」
她越想越傷心,話也說不下去了,只剩下眼淚仍落個不停。
【尾聲】
睡夢中有些冷,拂春下意識往睡在身側的人懷裡鑽去。
即使永玹昏迷不醒,兩人也一直同榻而眠,她鑽進他懷裡後,摟抱著他,臉兒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呢喃了聲,「……永玹。」
「嗯。」
隱約聽見耳畔有聲音傳來,她徐徐從睡夢中轉醒,一醒來,習慣性的抬起眼,望向身側的丈夫。
下一瞬,她還帶著睏倦的迷濛雙眼倏然睜大,不敢置信的瞪著眼前那雙墨黑眼眸,她唇瓣輕顫,抖著喚音問道:「永玹,我這是在作夢嗎?你真的醒了?」
「你不是在作夢,我醒了,對不住,讓你擔憂了。」
他已經清醒好一會兒了,初醒時,他只記得他乘的船遇到山洪暴發,船翻了,他落進湍急的河水裡,而後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在那段時間裡,彷彿一直有人在他耳邊說著話,催促著他快點醒。
那嗓音飽含著濃烈的思念及殷切的期盼,一聲聲的呼喚著他,教他聽了一顆心又酸又疼,他試著想響應,可他整個人被束縛著,無法掙脫,連出聲都不能。
就在今天早晨,他才終於破開了那困鎖著他的黑暗,睜開緊閉多日的雙眼,見到她就躺在他懷裡,他渾渾噩噩的思緒逐漸清明,隱約明白在他落水之後,定是昏迷了一段時間。
發現他是真的清醒了,拂春激動又歡喜的輕捶著他的胸膛,「你把我嚇死了,你知道你昏迷多久了嗎,整整四個多月!」
「這麼久!」永玹有些意外,他以為只有幾日。
「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就不要你了。」她緊抱著他,將從眼眶滾下的眼淚一股腦的全往他身上擦去。
他沙啞的嗓子輕笑著,「我怕我的福晉跑了,所以便趕緊醒過來了。」他乾燥蒼白的唇,輕輕在她髮上落下一吻,「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以後不許你再這樣嚇我了!」拂春摟著他的頸子,抬起濡濕的雙眼凝望著他。
永玹承諾道:「絕不會了。」
當日翻船時,他腦海裡僅有一個念頭,他不能就這樣死了,他不能讓她年紀輕輕的就為他守了寡,他拚命的在波濤洶湧的河水裡掙扎,一心想回去見她。
另一頭,巴顏氏在得知兒子清醒後,急忙過來。
「額娘,孩兒不孝,這陣子讓您擔心了。」
巴顏氏欣喜的抹了抹淚,「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這回能將你救回來,多虧了拂春,她呀,當初為了找你,縱身跳進你翻船的那條河裡,讓自個兒的身子順著河水飄,這才找到你,將你給帶回來。」說到這兒,她告誡兒子,「以後若是你敢做出對不起她的事,額娘可不饒你。」
永玹動容的望著妻子,他沒想到為了找回他,她竟毫不顧惜自個兒的生命,他緊緊擁住她,「拂春,你這麼做,教我該如何報答你?」
「夫妻之間何需什麼報答,只要你能醒過來,一切都是值得的。」能再感受他溫暖厚實的懷抱,這已比世上所有的一切都還珍貴。
他一直以為是他先心悅於她,故而他對她的愛重,比她對他的深且濃,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也用了滿腔的情意來回報他。
傾其此生,他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外頭下起了初雪,瑩白的雪花片片飄落,而屋裡的人,心卻是緊密的依靠在一塊,感受不到外頭的寒意,只有漫在心頭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