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割肉斷情

年事就這樣忙過了，元宵節又來了，這以後學堂便又要開課，皇帝便將眾位兒女召集至雲水殿過元宵。

殿內張燈結彩，彩繡輝煌，照舊安排了戲曲。蘇紫暗歎又是一個無聊的晚上，她托著腮打量四周，皇帝兒子一共十八個，女兒卻極少，算上她這個半路來的也就三個。她們三位公主坐在右首，下麵望去皆是年紀相差不大的青蔥少年，錦衣華服，看來皆是清秀幹淨的模樣。

這些人皆是養尊處優慣了，自是白淨，又是後宮美人們所出，便是麵貌差的也是比平民好看些。蘇紫覺著看來也頗為養眼，她不禁想起了仿佛從夜色深濃裏走出的神秘少年，一襲雪衣，一雙桃花眼滿是清冷沉靜。

細細想來，他麵貌清俊也不輸其他皇子，可他母親不是個屠戶的女兒麽，皇帝如此厭惡他的原因恐怕不是醉酒睡了女人，而是睡的女人太醜。

慕七隻怕已經做了和尚，此生也不知能不能見了，思及此，蘇紫又有了些悵惘。

忽的，她目光一頓，看見慕邵楚起身，走至殿內，四下說話聲頓止，他一撩衣袍，直愣愣地跪下來，眾人也不知何故。

正驚疑間，皇帝微蹙眉，“阿楚這是做什麽？”

慕邵楚抬首，沉聲道：“兒臣想向父皇求一道旨意。”

皇帝道：“你且說說看。”

慕邵楚微頓了片刻，目光堅定、決絕，道：“兒臣懇求父皇下旨斷絕兒臣與秋氏靈兒的母子關係，並且將兒臣的名字從此剔除秋氏族譜外戚一脈。”

想必不隻蘇紫一人覺著宮宴無趣，因為一聽這話，眾人先時略微懶散的形狀變得精神了，帶了一種看上好戲的興奮神情，目光發亮。

蘇紫卻是更精神不振了，他要與淑妃斷絕關係，不是證明她那晚的話全部白說了麽？他壓根沒有聽進去，還恨淑妃到了這個地步。

皇帝微微眯眸，黑色的睫毛底下透出帝王的威儀目光，“自古推崇孝道，你倒是好，竟還敢請旨斷絕母子關係？太傅沒教過你何為孝道？”

慕邵楚道：“兒臣絕不願做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也謹記著父皇與太傅的教導，隻是秋氏靈兒不堪為人母，那兒臣也隻能做個不孝之人了！原因有三！”

頓了頓，慕邵楚正色詞嚴，“其一，她身為人婦卻與人有染，傷了父皇的顏麵，寒了父皇的心，不堪為人婦；其二，她身為子女卻不顧家族榮耀與父母恩情，連累尚書一家遭連罪離京；”他又頓了片刻，“其三，她身為人母卻為一己之欲舍棄兒臣，盡不到為人母的教養之情，反令兒臣蒙羞。”

慕邵楚俯身叩頭，揚聲道：“兒臣懇求父皇下旨！”

慕邵楚說得頭頭是道，義正言辭，似乎也找不出錯處來，蘇紫抬頭看見皇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滿殿隨著皇帝一同靜默，半晌，皇帝道：“話雖如此，她到底是你母親，即便朕下旨也改不了你是她的骨肉，你能看清這些道理也是個聰明孩子，好了，回去坐好，好好兒的元宵節別弄得沒了氣氛。”

慕邵楚卻仍跪著，厲聲道：“若真要舍棄這身血肉才能斷了關係

……”他一字字狠絕如刃，“兒臣隻好……割肉斷情！剔骨絕義！”

這話一出，滿座驚然，知道不妙，皇帝也禁不住倏然起身，喝道：“快攔住他！”

慕邵楚袖中早藏有一柄匕首，趕在侍衛來之前，他便已將匕首捅進了胸口，眾人仿佛能聽到刀刃穿透血肉，又撞在肋骨上的森寒之音。

殿內的血緩緩圍繞著他流淌開去，侍衛要扶他卻被他一手擋開，他麵色慘白，冷汗如雨，緊咬著唇，目光執拗地望著皇帝，一字字地問，“父皇……肯下旨意了麽？”

皇帝隻覺心中酸痛，他以往最寵的便是這個極聰明極頑劣的兒子，這麽多年的寵愛不是假的，因他母親的緣故冷了他些日子，如今他又這樣，他便深悔不該為他母親疏遠他，無論怎樣，他到底是他的骨肉，是個無辜的孩子。

這樣一想，他忙命人找太醫，一麵親自抱了他去屋裏。見他一張臉沒了血色，眉頭緊蹙，像是極痛苦，便更覺憐惜他，他已經沒了母親，又受了打擊，他這個父親的正該好好照顧他才是。

***

那一日太醫院的太醫們全過去了，所幸匕首並未傷及心脈，還能救轉過來。四皇子便在乾清宮住下了，皇帝衣不解帶地守著他，那些以為四皇子大勢已去的奴才便又改了態度，反倒對四皇子敬畏更甚從前。次日，皇帝上朝便下了道旨意，四皇子慕邵楚從此便與秋氏一族再無幹係，眾人也不敢再在四皇子麵前故意提淑妃來奚落他了，他已是與淑妃沒了關係。

蘇紫見此情形，一時也不知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了，表麵看來四皇子不但沒了謠言的重負，還重新得了皇帝寵愛，想必是極好的。隻是蘇紫覺著事情有些不太對勁，卻又想不出個究竟來。

小玉見她晚上不睡隻管坐著發呆，猜著是為慕邵楚的緣故，便笑道：“公主，還有什麽可想的呢？如今四皇子處境又好了，那些人巴結奉承還怕落了後呢，你還為他瞎擔什麽心呢？”

蘇紫道：“倒也不是擔心，你說的也對，希望從此後他真的不再想淑妃的事情，忘了這些才好。”

小玉道：“公主，開了春你便十四了，正經該想想自己的事兒了，怎麽還尋著別人的事兒來瞎琢磨？”

蘇紫一怔，“對了，年後安寧也十五了，她要家去不來上課了。完了，完了，我被抽問沒人提醒，做作業也沒可抄的，就連中午吃飯也沒人陪了！”

小玉見她還真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擔心，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地歎道：“小祖宗，你也讓奴婢省些兒心才好呢，你也沒個父母親幫著謀劃，雖說有個皇後姑姑，到底是外戚，不如太子與她親呢！”

蘇紫道：“謀劃什麽？”

小玉道：“將來公主與太子成親是頭一宗大事兒，難道不得好好謀劃麽？嫁妝是將軍早給你備下了，但成親要用著的東西還多著呢，公主有我們幫著籌備倒也慮不到這裏，我隻盼公主能多學些為人妻子的道理才是。也不大不小了，還這麽不著調，一點也不像個太子妃的端莊樣兒！”

一聽成親，蘇紫就頭疼了，她還沒想出法子解除婚約呢

。她也想過將就著和太子一起過算了，隻是邁不過心裏這道坎兒，不說血脈有些相同這事兒，她這麽多年也是拿他當哥們兒看待的！這樣子成了親，她還真是做不到！

蘇紫拉上被子，“小玉，我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

小玉見她這樣，忍不住歎了聲，“公主……”

***

蘇紫在學堂裏上了十來天課後，安寧來與她辭了行回家待嫁了，她父母正為她擇選王孫公子，蘇紫想到不知被貶謫到哪個窮鄉僻壤的雲易，她忍不住勸安寧一定得盡量別嫁太快了。安寧走了兩日後，慕邵楚養好了傷，照舊來上課了。

芳華宮已經落了鎖，怕是不會再打開了，宮人遣散至各處了，獨獨一個叫碧玉的宮女仍舊跟了慕邵楚。皇帝為慕邵楚另擇了一處未央宮，這地方與蘇紫的明月宮相鄰。

當時慕邵楚還躺在床上，皇帝當著他的麵對蘇紫道：“阿紫丫頭，你不像他另兩個妹妹，一個端著美人樣兒安安靜靜，一個又隻知道跟著她姐姐有樣學樣。你素來活潑愛鬧騰，鬼主意也多，阿楚如今受了傷，心裏也難過，你與他一同上下學，兩人做個伴兒，別讓他一個人悶著瞎想。”

蘇紫撇撇嘴，什麽愛鬧騰呀，之前還當著太子誇她乖巧懂事來著呢！

“我沒意見，隻要四哥別像以前似的找我麻煩就好。”

皇帝沒說話，看向慕邵楚。

慕邵楚在養傷期間的麵色透著病態蒼白，他安安分分地靠在引枕上，微微笑的模樣還真是個知書達理的少年，“阿紫妹妹別擔心，以前是我糊塗不懂事，我再不惹妹妹惱恨了。”

皇帝笑道：“這才是朕的好兒子。”

次日，慕邵楚便住進了未央宮，還特意送了點心帶給蘇紫。自此以後，兩人便一同上下學。苦難會讓人成長這話倒也真對，蘇紫發現慕邵楚整個人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每天必定是他等在她的宮門口，她有時起晚了，他也不惱。他上課也不睡覺不搗亂了，凝神聽太傅講課，手下竟還會做筆記了。

雲易不在了，他也漸漸地與以往那些紈絝少年疏遠了，倒是和慕楓、慕少安兩個弟弟交好了，兄弟間彼此和睦，閑暇時他會去給皇帝請安，皇帝考查學問，他也能答得上來，便比從前更愛他。

一日，下學了，蘇紫還趴在桌上睡覺，待到人走光了，天色也昏黑了，她醒來看見慕邵楚坐在她旁邊，拿著毛筆在練字兒。

她驚叫，“什麽時候下課的？”

慕邵楚略微歪著頭想了下，道：“你睡了大約三個時辰。”

“……你怎麽不叫醒我？”

“你睡得太沉了，我叫了一聲沒醒，便懶得理你了。”

蘇紫瞪了他一眼，抱起書回了明月宮，小玉正要問她為何這麽遲才回來，卻忽然叫道：“公、公主，你的臉……”

蘇紫取了小鏡子對著臉，她的臉已經被畫成了一張貓臉，左右兩麵三條胡須又黑又長，古怪而滑稽。

蘇紫將鏡子反麵扣在桌上，哼了一聲，“等著瞧！明天我非要他好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