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隻手輕輕的將門關起來,剛當上媽媽的夏沛寧生怕關門的聲音,會吵醒好不容易哄睡的兒子。
她輕手輕腳的走到客廳,想要和南下到台中拜訪他們的小姑閒話家常。
可是,映入眼簾的情景,教她怒不可遏,忘掉為了哄兒子睡覺而冷落客人的愧意。
「紀芸晴!你被豬附身嗎?一個六寸大的起士蛋糕,你竟然全部吃光光!」一發現用來招待客人的蛋糕一塊不剩,夏沛寧忍不住破口大罵。她還沒吃到一口咧!
外形亮麗的夏沛寧即使一個月前才生下孩子,身材卻很快的恢復像從前小姐時的苗條。
甜美可人的紀芸晴捂著嘴打嗝,無辜的對著這個曾是她的手帕交,但最後成為她嫂子的夏沛寧說:「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吃完……」
被丟在客廳發呆的她,猛然間想到很不愉快的事情,然後就將蛋糕塞進嘴裡,一直塞到她發現叉子叉不到一塊蛋糕可以吃為止。
這讓愛吃甜食,卻沒口福的夏沛寧口氣欠佳,憤怒的她不把紀芸晴的可憐樣當回事,「少來!你這不是第一次了!你就不怕胃又痛了嗎?」
同窗多年,早摸熟了彼此的壞毛病。紀芸晴飲食不正常,不是不吃,就是一吃起來毫無節制,年紀輕輕便把胃給搞壞,常常痛得送急診。逕自以為她年長幾歲,懂得愛惜身體,沒想到積習難改,還是依然故我。
紀芸晴哭喪臉的癟嘴,「哎!好像真被你烏鴉嘴說中,我胃疼了起來!」她抱著發痛的小腹,「我身上有藥,趕快幫我倒杯水過來。」最近她的胃常飽餐後就疼痛,所以現在出門,都不敢忘記把藥帶在身上。
夏沛寧不再責怪,立刻沖進廚房端來溫開水,交到紀芸晴手中,「溫水倒來了。」
「謝謝。」紀芸晴接過來,趕忙將醫生開給她的藥配水吃下去。
夏沛寧看她拿的是醫生開的處方藥,而不是藥房買來的成藥,皺著眉問:「最近常鬧胃痛?」紀芸晴的胃痛是陳年宿疾,但這一、兩年來似乎好了不少,很少看到她喊痛吃藥。
「嗯……」藥才剛吞下,還沒發揮止痛的效果,紀芸晴苦著臉,蜷曲著身子回答。
夏沛寧眉擰得更深,生氣的數落,「不是有好一陣子不再犯了嗎?你一定是故態復萌,該吃的時候不吃,然後想吃的時候又不忌口。」哎呀呀!這女人怎麼結婚生子以後,還是喋喋不休?
「還好啦!不完全這樣。」紀芸晴甩開臉,一半承認一半不承認。她只是偶爾心情鬱悶,就懶得張羅食物吃,才不是什麼老毛病又犯了。
至於為什麼心情會不好,還不就是上次為兄嫂生下的寶寶大肆採買東西時,不幸在街道上看到某一幕畫面……反正從那天起,只要不經意的回憶起來,她的心情就很低落、很低落……
「是嗎?你乾脆搬來台中和我們住,你的三餐我來照料。」已成為全職家庭主婦的夏沛寧,並不瞭解她的思緒,這麼命令著。
她因為丈夫紀雲豪到台中工作,所以夫妻兩人從台北遷居到台中生活,留下小姑紀芸晴一個人看顧台北的住所。
紀芸晴大聲的拒絕,「我不要!我在台北住得好好的,幹嘛來這裡打擾你們小倆口。」
雖說沛寧和哥哥小孩都生下了,可是,兩人結婚不到半年,還算新婚燕爾,她才不要搬來當電燈泡。
再說,誰知道這對夫妻會不會最後把她當成免費保母,把強褓中的小侄子丟給她帶。她才沒那麼蠢!
夏沛寧叉腰質問,擺出長嫂如母的氣勢,「不然呢?放縱你繼續靡爛下去?」
打從兩人是同學起,她就很關心紀芸晴的生活,更不要說當她嫂子以後。而且,公公婆婆退休後到美國頤養天年,不由她照顧紀芸晴,讓誰來照顧?
「拜託!我正常上下班,假日還會配合加班,是大家眼中生活最嚴謹的人!」紀芸晴輕嗤。靡爛?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最愛窩在家裡,不出去鬼混。
「誰跟你說這個?讓我們照顧你不好嗎?」夏沛寧逼問她。
「哎呀!不是這樣,你好煩……」紀芸晴忽然覺得她有理講不清。
「我也不想這麼雞婆啊!」夏沛寧嘆了口氣,「你啊!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要是年紀輕輕就得了不治之症,會後悔有些事該做卻來不及做。」
怎麼扯到這去?紀芸晴不悅的抿唇,「你怎麼把話說得那麼嚴重?」
可是,她忍不住心想,真有一天她得了絕症,不讓自己後悔,她一定會……驀地,臉頰紅了起來,她羞赧的低下頭。
夏沛寧沒發現她的異狀,自顧自的講下去,「我不是危言聳聽,世事難料不是嗎?而且你想想看,要是你得了絕症,到死都還沒有和白英揚交往過,是不是會抱憾死去?」
紀芸晴從高中時代,就暗戀著丈夫紀雲豪的同窗好友白英揚,只是紀芸晴臉皮很薄、很嫩,一直不敢向人告白。
紀芸晴猛然抬頭,不平的反駁,「才不是這樣咧!我如果真的得了絕症,我一定會在死前和他交往。」她才剛幻想著,自己若真的活不久,一定要鼓起勇氣,向白英揚提出交往的要求。
這話聽多了,夏沛寧都快聽出繭來,「是嗎?最好是這樣!」她當作耳邊風,聽聽就算。
明顯的被人小覷,紀芸晴出聲抗議,「喂!別瞧不起人,我、我……」唉!要真有勇氣,何必得了惡疾才敢提出交往?連她也好看輕自己。
看她把話說得結結巴巴,夏沛寧不想強人所難,話題一轉,「胃還會不會痛?要不要到客房躺一下?」
紀芸晴搖搖頭,婉拒她的好意,「不用了,不痛了。」胃是好多了,可是她的心情還是一樣的沉重。
星期一的早晨,紀芸晴向公司請了半天的假,到一家大型醫院聽取上次胃部檢查的報告。
難得星期一的上午看診的病人不多,不需要等候太久就輪到她了。被護士喚進來後,她主動的坐在醫生面前的位子上。
「紀小姐,最近還好吧?」看來五十開外的老醫生親切的問候。
紀芸晴點點頭,心虛的回答,「還好,陳醫生。」她漫不經心的生活,使得胃的狀況並沒有好多少。
陳醫生從紀芸晴還是學生時就治療她,知道她並不是一個肯乖乖聽話的病人,要不然以她輕微的胃潰瘍,早該在飲食控制得當之下,不會經常復發。
「還好?」陳醫生扶扶掛在鼻樑上的眼鏡,聲音突然有些嚴厲,對她不聽囑咐過規律的生活,有些悻然,「你這胃要好,不只是吃吃藥就算了,你的飲食、生活一切都要跟著正常,不然就算你天天跑醫院也不會根治。」
「是、是,我知道了。」紀芸晴忙不迭應聲點頭,就怕這個老醫生和往常一樣,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陳醫生看她虛心受教,停止了嘮叨,開始翻閱出她的病歷表,「我們來看看上次檢查的結果,嗯……」
倏地,桌上的電話鈴響起,他放下病歷表接起電話,「喂!這裡是腸胃科,喔!是方醫生啊!怎樣,有事嗎?」
「什麼?!有些問題?有什麼問題?」不知對方說了什麼,陳醫生突然提高分貝的問道。
紀芸晴看到陳醫生兩道灰眉蹙起,似乎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問題發生。
「好,我知道,我現在就趕到病房去看看。」陳醫生對話筒另一端的人說道。
陳醫生掛斷電話後,立刻看向紀芸晴,「紀小姐,我今天下午要開刀的病人有些問題,我現在必須去看一下,很抱歉要讓你在這裡稍等一下。」
要動手術的外科醫生突然發現病人有些問題,所以身為病人主治大夫的他必須親自跑一趟瞭解狀況。
「喔!沒關係,我可以等。」紀芸晴不介意的答應。反正她也想要去一下廁所。
「嗯!謝謝你。」陳醫生說完,轉身就離開。
一看到醫生離去,紀芸晴立刻問今天門診的護士,「護士小姐,我可以去上一下廁所嗎?我等一會兒就會回來。」
「沒關係,陳醫生不會那麼快回來。」護士客氣的回答。
「喔!好,謝謝。」聽到護士說可以,紀芸晴提著皮包,快步走出門診室。
這家大型醫院因為正在擴建門診這一塊區域,所以拆掉的隔音設備讓從廁所回來的紀芸晴在門口就聽到門診裡隱隱約約的對話--她聽到一句『紀小姐』,不禁停下開門的動作。
紀小姐?在說她嗎?說她幹嘛?紀芸晴眨眨眼睛,將頭靠在門板上,豎耳細聽裡面的動靜。
「什麼?!發生癌變,變成胃癌喔?你說的是季小姐嗎?」這名女子是醫院裡的其他護士,有事來找陳醫生。
「對啊!就是她得胃癌。很訝異吧?據說發生癌變的機率不大,只有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所以單純的以為胃潰瘍變嚴重了,卻沒想到是胃癌。」
說話的是今天門診的護士。她因為同事問起陳醫生,便將他為何不看門診,而跑到樓上病房的原因說出來。
「真的嗎?好可憐喔!她還很年輕耶!」來找陳醫生的護士的聲音裡透露了無限同情。
「是啊!」門診護士贊同的說。
聽到這裡,紀芸晴快聽不下去了,她突然覺得全身發冷,四肢發軟。她喘不過氣來,扶著牆壁走到病人在等候看診的椅子上坐下。
晴天霹靂!她得了胃癌!她得了胃癌!胃癌兩個字像個夢魘一般,重重的壓在她心口上。
她不管經過的病人、家屬,抑或是醫護人員的側目,忽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淌淚。
天啊!她做錯什麼事?為什麼老天要懲罰她呢?讓人生旅程還走不到三分之一的她得了不治之症!
她好傷心,傷心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也好悲哀,悲哀自己還沒談戀愛就要香消玉殞……她受不了了,她要逃開。
紀芸晴冷不防的用力的站起來,嚇到從她前面經過的年輕男子。
「哇!小姐,你、你怎麼了?」男子看到她臉色蒼白還掛著淚痕,一時忘記她就是嚇到自己的人。
「我、我……」紀芸晴看著這名面露擔心的男子,眼淚不斷的灑下,「我、我沒事,嗚……」一說完,她也頭不回的往醫院大門衝出去。
「啊!怎麼有這麼奇怪的人?」她突兀的跑開,留下身後的男子錯愕的看著她的背影。
甫從電梯走出來的陳醫生覺得自己好像看到紀芸晴,不過,他眨一眨眼,懷疑是自己眼花。
「咦?怎麼沒看到紀小姐?」一走進門診室,他發現多了一名護士,卻少了紀芸晴的身影。
「不知道,她剛說要去上廁所,但很久都還沒回來。」門診護士回答。
「喔!」他轉頭問另一名護士,「Miss林,你在等我嗎?有什麼事?」
「是的,陳醫生,臨時有一份資料要請你簽名。」這名護士將手中的資料交給陳醫生,然後問他,「陳醫生,那位季小姐要不要緊?」她曾值過腸胃科的門診,所以這一科有些病患她也認識。
陳醫生低著頭看資料,「喔!你是說要開刀的季小姐嗎?她不打緊,今天下午可以順利開刀。」他忽然覺得不對勁,抬頭看牆上的時鐘,「奇怪了,過這麼久了,另一位紀小姐怎麼還沒回來?」
「那要不要先看下一個病人?陳醫生。」門診護士插話問道。
「嗯!好,就先讓下一個病人進來,再等紀小姐回來。」想起進來之前好像看到紀芸晴的背影,陳醫生心想,她可能暫時有事吧!
夜深人靜,電話的鈴聲驚擾了這刻寧靜。
倏地張眼的夏沛寧慶幸自己沒有睡得很沉,要不然她一定破口大罵這時間打電話過來的人。她拿起擺在床邊的話筒。
「喂!哪位?」畢竟是擾人清夢,口氣絕對不會太好。
「沛寧,是、是我……」從話筒裡傳來的聲音,粗嗄低沉。
夏沛寧凝神後,才聽出是何許人,「芸晴?是你嗎?你怎麼了?」還算清醒的腦袋突然想到她是一個人住在台北,急急的問:「發生事情了嗎?芸晴。」她祈求老天,千萬千萬不要讓紀芸晴發生不幸。
「我、我……」紀芸晴聲音哽咽。
聽到啜泣的聲音,夏沛寧臉整個嚇白,「芸晴,快告訴我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她從床上坐起來,心底感到恐怖。「嗚……」紀芸晴只是哭,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你不要什麼都不說啊!快點告訴我。」夏沛寧聲音提高,吵到了躺在旁邊熟睡的丈夫。
紀雲豪揉著惺忪的睡眼,「誰啊?半夜打電話來吵……」
「是芸晴,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就只有哭。」她拿開話筒告訴丈夫。
紀雲豪也跟著坐起來,「小晴?」知道對方是唯一的妹妹,他整個人清醒過來。
「芸晴,你哥哥也醒過來了,有什麼事趕快告訴我們。」夏沛寧催促著。
紀芸晴一愣,電話裡的哭泣聲停止了。
「我、我只是想告訴你,沛寧……」她囁囁嚅嚅的,「你說得對,我太不愛惜自己了!」
「什麼?!」夏沛寧搞不懂她怎麼莫名其妙的冒出這句話,「你沒事吧?有壞人到家裡來嗎?」
「沒有,沛寧,我很安全,家裡沒事。我只是想跟你說……」
「你想說什麼?」聽到她報平安,夏沛寧寬心了許多。
紀芸晴深深的吸一口氣,才回答,「我會在走完人生的盡頭之前,完成我從以前就不敢做的事,我不會讓自己抱憾離去。」說完,喀的一聲把電話掛斷。
「芸晴、芸晴……」聽到嘟嘟的聲音傳來,夏沛寧才放棄的掛上電話。
長相俊美的紀雲豪皺起眉看著妻子,「她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說了一堆莫名其妙我聽不太懂的話。」夏沛寧想不透的回答,「不過,人倒是沒發生什麼意外。」
「喔!」紀雲豪想了一下,然後沒事般的躺下來拉上被單繼續睡。
「你不擔心嗎?也不想問我她說了什麼嗎?雲豪。」顯然夏沛寧對丈夫文風不動的表現很驚異。
「不擔心,也不想問。」紀雲豪看著妹妹長大,怎會不明白妹妹的性子迷迷糊糊、莽莽撞撞。
「啊?」
「睡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紀雲豪拉著妻子躺下。
「喔!」夏沛寧抱著丈夫睡。可是,她不像老公可以坦然的睡著,她心想,她明天一大早一定要撥一通電話給紀芸晴,問清楚她今晚說的一席話究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