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程晨如今在京城有了官職府邸,自是不能再回蘇州。程家在京城並沒有什麼人脈,倒是蘇家有蘇長明與蘇文卿。
程晨與蘇瑜關係好所以經常回來蘇家,程,蘇兩家又算是世交,蘇家一眾長輩對程晨倒是很熟悉,程晨小的時候與蘇瑜便跟著已經是少年模樣的蘇長明,有時候管蘇長明叫聲五叔也沒什麼不妥當。
後來與蘇文錦成了親,叫聲五叔名正言順。
如今到了京城,娘子兒子還未接到,作為蘇家的女婿去拜訪蘇家的長輩是禮數。程晨備了好禮,恭恭敬敬的送了帖子去蘇府,嚴陣以待等通傳的人,心中還有些忐忑。
當初一走了之,就算如今兩年過去蘇家已經原諒了他,他到底是欠了蘇文錦和蘇家。這次來蘇府,有見長輩的打算卻也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但等了許久,去通傳的人回來有些躲躲閃閃道,「蘇老爺不在府上,程將軍若是著急那便改日再來吧。」
程晨適才還有些笑容的臉頓時有些發僵,他緊盯著低頭的小廝一字一句道,「蘇五爺果真不在府上?」
就算再年輕,程晨也是戰場上廝殺過的,渾身上下本就有著尋常人不曾有的殺氣與厲色。如今收了笑容,頓時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眼角的一道傷疤讓他看起有些駭人,那小廝冷不丁打了一個哆嗦抖著聲音道,「老…老爺確實不在府上,程…程將軍您…您改日再來吧。」
說罷看也不看程晨轉頭就進了府,留下程晨面色沉重的留在蘇府門口,最終一言不發的轉頭離開。
蘇府中蘇長明正與蘇文錦坐在暖房中喝茶,聽到程晨終於走了,蘇文錦握緊茶杯的手這才微微放鬆。蘇離乖巧的坐在一邊,他打小聰明懂事,看見娘親面色沉重也不吵鬧,只是靜靜的窩在蘇文錦懷裡吃點心。
蘇長明親自燙了一壺清酒慢慢的喝著,抬眼看去,這個自己最看賞喜歡的侄女此刻表情半點不輕鬆。蘇文錦與程晨相熟十幾年,就算沒有成親沒有做夫妻也有感情,就算是程晨做了糊塗事,也不可能一刀斬斷所有。
蘇文錦一直是個要強的女子,從不願意在人前表現出一絲脆弱,平日裡她言笑晏晏說早已看開,但當程晨真的回來,她還是會情緒波動,會難以控制。
蘇長明淡淡開口,「他總會知道。」
蘇文錦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就等他知道吧。」
蘇長明如今在戶部當值,程晨期間又特意找過蘇長明,但是蘇長明每次都巧合的不在。第二次送了拜帖去蘇府,蘇府依舊回言蘇五爺近日忙不在府上。
若是一次可以說是偶然,但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程晨開始不得不正式裡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向徐家投了帖子,徐家回話說蘇文卿身體不好不便見人。
就像冬日裡一盆冷水澆透了所有的喜悅,無論是程晨煞白的臉色還是已露焦急的眼神,無不說明程晨是真的慌了。
在西北兩年,信件往來非常麻煩,兩年時間家中一共寄來三封家書。除了第一封是蘇文錦所寄,其餘兩封皆是父親寄來,信中父親依舊是平日平和又關心的語氣。
他既然已經去了戰場,程家二老無法只能一遍遍叮囑兒子戰場刀劍無情千萬保重。信中說家中人人康健,娘的身體一直不錯,大姐又生了個女兒,還有蘇文錦鬧了一段時間後還是住在了程家,念兒如今已經會簡單的說話。
程晨接到信的時候,心中一塊石頭終於緩緩落了地。蘇文錦既然能安然住在程府,那便說明她也漸漸消氣了。程晨高興之餘給家中回了家書,父母妻子皆有問候,單獨給蘇文錦的信中滿是對妻子的想念。
因為是父母親自寄來的信,西北戰事又頻繁,容不得他去每日思考兒女情長,所以程晨從未懷疑過。
但現在再次想來,程晨只覺得全身發冷,心中空洞洞的,就像灌進了西北的寒風,冰冷又紛雜。
若是蘇文錦真的原諒了他,心中沒了芥蒂,為何兩年時間蘇文錦出了和離書,始終沒有寄來一封家書?父母既然能寫信,蘇文錦雖不說飽讀詩書卻也是識字,為何蘇文錦始終沒有來信?
他記得當初剛剛到西北,他丟下了父母妻子來到了荒涼的邊疆,每每深夜想起蘇文錦的容顏,一陣愧疚便侵襲而來。他甚至能想像在自己走後蘇文錦的憤怒與失望,但是又慶幸的想,文錦如此喜歡他定會原諒他的。
兩人已經成親,念兒也已經出生,程晨從未想像過蘇文錦會和離,蘇文錦會憤怒會傷心,但她那麼喜歡他所以她還是會等。等擊退西北匈奴,等他光榮返鄉,那時接她去享福,再也不會讓他受委屈。
初到戰場,程晨第一次殺人後緩了好些天,周圍的老兵笑著打趣他倒是挺勇猛,程晨煞白著臉苦笑一聲沒有言語。
接到蘇文錦的來信已經是他到西北的第三個月,程晨握著經歷了風塵僕僕紙張手指有些發抖。信封上是蘇文錦熟悉的字跡,裡邊會是什麼,埋怨?憤怒?還是質問?
程晨站在寒風中冷靜了許久這才打開了信封,沒有其他內容,一張薄薄的紙張,和離書三個大字深深的刺痛的程晨。那一刻他甚至是想丟下戰場返回蘇州,只是號角又吹響,馬匹驚鳴分明又是匈奴來犯,將和離書塞進胸前的衣襟,昏昏噩噩的跟著眾人,渾身上下早已涼透。
那一場戰事程晨受了傷,因為心神不定堪堪躲開了迎面而來的長刀,卻還是劃破了手臂。鮮血浸濕了衣服,程晨因為這一瞬的疼痛終於清醒過來,面前的匈奴士兵倒地而死,背後是平日裡打趣說渾話的老胡,揮著一柄長槍喘著粗氣怒喝,「不要命了!」
宛如鬼門關走了一遭,程晨撿起掉落的長刀忍著傷痛衝進了戰場,麻痺了一般的殺敵,殺紅了眼。
那是齊世子到西北的第一場小勝,程晨因為殺敵許多脫離了小兵的行列。臨走前老胡等人笑著打趣問他,那日想什麼差些丟了性命,聽說是家中來了家書?
程晨沉默了許久才低低開口說娘子想與他和離,幾個漢子大笑他們夫妻小孩子脾氣,「婆娘和你鬧脾氣呢,過幾天就好了,她連兒子都生了,和離了去哪兒?」
有人附和,「也就是氣急了,等你勝了回去榮華富貴什麼都有,接了媳婦來便是,那時美人錢財樣樣不缺,她還不感恩戴德怕你不要她呢?婆娘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若是知道你今兒受了傷指不定怎麼心疼?」
程晨笑著捂上已經包紮好的傷口,這才覺得沒底的心思一點點又填充進了一些東西,那時他管他叫底氣。
「你與她回信說幾句軟話,再提一句你因為這信的緣故受了傷,保證弟妹再不會犯糊塗。」
程晨回到營帳,取出放在胸口的信沒敢再看第二遍,當夜便寫了回信。他從未寫過那麼多字,字裡行間全是對蘇文錦的愧疚,最後想起幾人的提議,小心翼翼的說自己受了傷差些上了性命。
他知道自己有些卑鄙,利用了蘇文錦對他的感情博取一絲同情,但是如果想到蘇文錦因為為他擔心,程晨又覺得值得。
信並不是想寄就能迅速寄回去,倒是齊世子幫了一把,三個月後程晨這封家書終於到達蘇州。蘇文錦沒有等到和離書,她迅速的將程晨的信看完,看到信尾程晨含沙射影他受了傷,真是因為那封和離書所以亂了心智。
蘇文錦只覺得心口一片發涼,像是從未認識這個人一般。
程家人卻是另一番心思,程晨再如何傷了程家二老的心,但一想到兒子受了傷已經沒了半點埋怨。程家小姑子冷笑著罵道,「瞧見了沒,就是你兒媳婦一封和離書差點害的你兒子丟了性命。」
程夫人驀地泣不成聲,程老爺沉默許久下了決定,「以後不許文錦寄信過去。」
程晨再次收到家書的時候,那時他已經成了齊光身邊的親衛。他打小學武,功夫好又年輕高壯,次次殺敵頗多,又因為齊光照看倒是風生水起。不過兩封家書,其實已經一年時間過去,程晨已經退去了當初的少年模樣,沙場的磨煉讓他看起來已是一個成熟男人。
再次打開信件已經不像當初的忐忑與慌亂,他打開紙張,仔仔細細的將信中內容看罷露出一個鬆口氣的笑容。父親來信說家中一切安好,蘇文錦已經慢慢看開,現在就在程家等他回來。
這已是他看到的最好的結果,自那以後程晨再無包袱。男人的抱負在戰場上一點點被填滿,雖然被劃破了眼角,程晨卻也沒有因此難過。
周圍的兄弟們總是喜歡拿他開玩笑,笑話他怕媳婦,眾人在慢慢長夜中暢想垂涎女人的時候,他想的是妻子那張不算頂漂亮卻讓他喜歡到骨子的面容。
齊世子是個天才,程晨越來越不後悔跟著齊光,只要跟著齊光,他覺得自己的願望已經不遙遠。回京封賞,再接了父母妻兒,那時再相聚該是如何美妙。
那時他一直是這麼想的,但是如今,程晨卻開始懷疑。
去蘇州接人的親衛至少需要兩月時間,家中到底是什麼情況一時追探不到,他卻不能甘心就這麼等著。蘇家人不願見他,只有一個原因,蘇文錦以及蘇家人,從頭至尾根本沒有原諒過他。
程晨依舊俊朗的臉驀然一僵,心口像是撕開了一條細細的裂縫,當初刻意忘記忽視的不安與忐忑,一時間噴湧而出。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酒樓下遇到的那個未看清五官的女子,穿一身淺黃色長裙,黑髮如瀑,像極了蘇文錦。
程晨開始變得急躁不安,這是他根本不曾想過,也不敢去想的場面。蘇文錦沒有原諒她,那她現在在哪裡?在蘇家?程家?還是那日自己根本沒有看錯,蘇文錦就在京城?
程晨手指驀地攥緊,根本不想去相信蘇文錦在京城,因為那日陪在蘇文錦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男子。
蘇長明不願意見他那他就去堵,但是連續幾天根本摸不到蘇長明的尾巴,蘇長明就和老狐狸一樣,分明是早朝前就在蘇府門口等待,但是蘇長明仍然不出現。
程晨越來越焦躁,恨不得就這麼衝進蘇府一探究竟,想直接找到蘇長明問清楚,不想卻讓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蘇府大門裡走出一個短襟紅衣裳的丫鬟,程晨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那是紅兒。
紅兒是蘇文錦的貼身丫鬟,當初嫁到程家紅兒也陪嫁了過來。居然紅兒在蘇府,那蘇文錦呢?紅兒出門不知要做什麼,在外邊伸頭伸腦的看了一轉,程晨哪會讓她溜走,迅速下了馬車兩步已到紅兒面前。
紅兒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人一把帶進了馬車,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正要尖叫轉頭卻瞧見程晨的臉驟然驚叫道,「姑爺!」
繼而被程晨眉尾的傷疤下了一跳,但再看其實並未太影響面容。
程晨死死捏著紅兒的手腕,聲音像是壓抑了無盡的憤怒質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夫人呢?」
「夫…夫夫人。」紅兒只覺得手腕痛的差些哭出來,心中一怕已是不自覺的往蘇府的方向看去。程晨又怎麼會錯過紅兒這個動作,他鐵鉗一樣的手死死的抓住紅兒,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一樣,「夫人呢?」
紅兒已經淚眼朦朧,拚命想推來程晨的手,眼前的姑爺和當初差太多,滿身的狠厲讓人害怕,慌亂中哭叫出來,「夫…夫人就在府中…」
程晨強壓著心中的憤怒與慌亂,眼圈微微發紅沉聲道,「她早就知道我回了京城,早就知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蘇府門口…」
「…是。」程晨剛剛回京那日,小姐就知道,後來姑爺每日來蘇府拜訪,小姐也知道。
程晨失神的放開紅兒的手臂,紅兒發抖的跌跌撞撞衝出馬車跑回蘇府,留下程晨一人坐在馬車上。
蘇文錦就在京城,她早就知道他已經到了京城,甚至知道自己來拜訪卻還是不見他。
蘇文錦,他的妻子,在躲他。
如今已是三月,天氣漸漸回暖,襲襲的涼風吹在身上冷的徹骨。
忽略了那麼久的那封和離書又一次浮上心頭,程晨第一次生出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懼意。他憤怒,憤怒蘇文錦視而不見躲著他,但是待他再去想明為什麼會躲著自己,程晨只剩下無盡的恐懼。
他走下馬車死死盯著那朱紅的大門,門口守門的小廝被他盯得倒退幾步,好一陣子才戰戰兢兢的走上來道,「哪…哪家來客?」
程晨壓住心中的苦澀啞聲道,「與府上主人說,若是今日不見,我便等到她見我。」
那小廝見過程晨來過幾次,但哪次都沒有此刻瞧著駭人,也不敢耽擱當即進府去給蘇文錦傳話。蘇瑜這幾日都不在,蘇長明早早就出府,如今府上就只有蘇文錦。
婆子得了話急急忙忙去給蘇文錦傳話,走近蘇文錦的院子才發現紅兒正跪在蘇文錦面前抽泣,斷斷續續說自己錯了不該出府,現在讓姑爺瞧見了。
那婆子一個激靈,原來府外那男子就是蘇文錦丈夫。蘇文錦從不提蘇離的爹爹,府中原來服侍的眾人都以為這位姑爺病逝了,原來不僅活著還不像尋常人物。
蘇文錦淡淡的注視著眼前哭做一團的紅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光瞥向那婆子,婆子忙回道,「府外那位公子說您今兒不見他,他就不走了…」
紅兒肩膀一縮越發不敢說話。
蘇文錦站起身來,讓丫鬟們照顧好蘇離起身向門外走去。
總歸是要見得,願不願意總是要面對,本以為會難以平靜,但當程晨高大的身影漸漸出現在視野中時,她才發現自己此刻很平靜。
程晨又高了,還壯了,現在已經完全是個男人的模樣,他深深的看著蘇文錦,恍惚間蘇文錦又像看到了當初程晨與她說話時總是帶著委屈的臉龐。
她比程晨還要大一歲。
程晨注視著兩年未成見過的娘子,臉頰氣色極好,身段豐腴美好,比當年還要漂亮好看,好一陣子,程晨才低聲道,「文錦,你躲我。」
蘇文錦淡淡的笑了笑,像是一抹嘲諷又像是一抹苦笑,只是看著他的目光是他從我見過的冷漠,她說,「我沒有躲你,我根本不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