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初心不轉 恩仇了斷
五尺多高的畫絹上,那濃黑勁瘦的墨線一條條彷彿是刀斧刻就,幾筆之間,一座奇峻的孤峰便已拔地而起,兩邊懸崖陡立,只有一線小路蜿蜒而 、上,雖是疏筆勾勒,那分峻拔之意卻足以令人屏息;而在畫面的近處,則是一株古拙而蔥鬱的奇松,枝枝葉葉都畫得細膩如生,彷彿伸出手去,就能摸到皸裂的樹皮。
武後眯著眼睛瞧了許久,才嘆了口氣:「華山之險,竟能一險如廝!這天下山水,若不親眼瞧見,果然是魂夢難及! 」
琉璃輕輕點頭:「正是,琉璃此番也是大開眼界。」離宮兩個多月,她看去又瘦了一點,不過眉宇舒朗,雙眸明亮,氣色似乎更佳。
武後轉頭打量了琉璃兩眼,笑道辛苦你了。」其實當日看到那張《河西行旅圖》後,她只是隨口提了句想看看天下山水,誰知七傳八傳只下卻成了正經大事。庫狄氏這才自告奮勇去畫西嶽華山。當時她也沒抱什麼指望,沒想到,庫狄氏這次帶回的畫卻如脫胎換骨,不過是咫尺水墨,竟能讓人心動神搖。
琉璃微微欠身:「多謝太后關懷,不過太后此言卻是差矣!」
武後挑了挑眉:「喔,你倒說說看。」她的臉上並沒有怒容,然而身邊那幾個伺候的宮人,包括上官婉兒和韋團兒,都微微變了臉色。
琉璃不在的這兩個月裡,武後外平叛亂,內肅群臣,威嚴早已是不容挑戰。朝堂裡,便是位高權重如裴炎,只因突然間處處跟武後作對,武後也毫不猶豫地拿下了他,之後更是不顧滿朝文武的反對,將他砍頭抄家,全族流放,為了他求情的臣子也悉數貶黜,一舉震懾天下。如今朝廷內外,誰還敢對太后說一句「此言差矣」?
琉璃卻彷彿沒有感覺到這驀然凝重起來的氣氛,笑著答道:「太后明鑑,琉璃原是鄉野之人,生平所願,不過是行盡天下道路,畫遍千山萬水。如今奉命作畫,上可以為太后盡綿薄之力,下可以償生平之夙願,所謂人生快事,莫過於此!琉璃歡喜還來不及,哪裡又談得上辛苦二字!」
武後微微一怔,目不轉睛地瞧著琉璃明亮的面孔,點頭笑了起來:「是啊,我怎麼忘了!」記得那一年,她剛剛入宮就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一轉眼,三十年過去了,自己已從舉步維艱的困境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自己身邊的一切已跟當初全然不同,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個人,居然一點都沒有變!
想起三十年來的種種變遷,她心頭一陣感慨:「你倒是有長性的!」
琉璃恭敬地低下了頭:「琉璃不敢忘本。」一旁的上官婉兒忙道:「夫人的畫技可謂一日千里,這華山奇松,雖只有一角,卻叫人彷彿能瞧見那千丈懸崖,連綿奇峰,所謂咫尺千里,方寸山河,也無非如此了!今日能有此畫,不但是觀者之幸,也是華山之幸!」
琉璃笑道:「婉兒過獎,琉璃之所以能有些許長進,不過是因為遇到了明師。」
武後感興趣地問道:「你還有這番奇遇?卻不知遇到了哪位丹青高手?」
琉璃揚眉微笑:「自然是天、地、山、河!理論埋首丹青三十載,此番出門,才明白自己以前為何總畫不好山水,原因無他,不過胸襟狹窄,容不下山川河流罷了,縱然竭力描繪,也抓不住半點神韻。如今以天地為師,以山河為範,才終於能窺見一絲山水真意,也算是不負太后所托!」
這話自有豪情,武後心胸不由為之一爽:「說得好!」她瞧了瞧琉璃,又看了看那幅華山圖:「你雖說自己不辛苦,我卻不能讓你白白跑這一趟,卻不知你眼下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是想做的事情?」
這話一問,屋子裡頓時又靜了下來,眾人瞧著琉璃目光都變了。武後對身邊的人向來一諾千金,既然這麼說了,那無論華陽夫人求的是什麼事,多半都能答應,這樣的體面,這樣的機緣……琉璃低頭想了片刻,揚起了一張笑臉:「琉璃只想伺候太后過完這個年,待到春暖花開之時,再為太后去畫中嶽嵩山!」
武後又是意外又是好笑:「你倒是畫上癮了!」
琉璃點頭:「太后明鑑,琉璃原是有些私心的。琉璃出身微寒,見識淺薄,蒙太后賞識,方有今日,可論才華文章,固然是不及婉兒半分;論處置庶務,其實也不如團兒周密細緻。每每念及,深自慚愧,不知留得此身,究竟何用?思來想去,自身所長者,除了這點忠心,也不過是一支畫筆而已。
太后,您母儀天下,富有四海,什麼人不可得,什麼事不可為?您卻體恤民力,不肯輕易遠行。大唐的萬里江山,那崑崙之巍峨、江南之秀麗,於太后而言,到底只是耳聞。琉璃不才,願替太后踏遍這山山水水,將天下美景繪於畫面,獻於案前,以報答太后對琉璃這三十年來的恩情!」
武後心中震動,良久無言,是啊,巍巍崑崙,煙雨江南……自己縱然坐擁天下,可這些美景,到底也無法親眼瞧見。回頭看著那畫面上如刀斧劈削的西嶽華山,她只覺得胸中一陣火熱,點頭嘆道:「好!你既有這份心思』 我便如你所願!」
琉璃退後半步,伏地行了一個大禮:「臣妾多謝太后成全! 」她跪了片刻,才站起身來,臉上的笑容也不見得多燦爛,卻彷彿有種難言的感染力, 滿屋子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些笑意,站在屋角的韋團兒更是笑得歡。
上官婉兒也暗暗鬆了口氣——這位庫狄夫人事上忠謹,待下寬和,做事又有手段,宮裡人人交口稱讚,可不知怎地,每次瞧見她,自己卻總有種莫名的壓力,如今她能自請出宮,的確是好事一樁!想到此處,她展顏笑道:「太后英明,不但成全了華陽人的心願,便是天下的那些山山水水,日後也有了呈於御前的福氣!」
武後瞧著琉璃的笑臉,心裡卻是一動,略一思量便問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只是你若四處奔波,家裡只怕會愈發顧不上了,那幾個兒郎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不假思索道:「他們都還小,自然還是以學業為重。眼下大約也只有三郎勉強能當差,太后若不嫌犬子粗笨,隨便指個地方讓他歷練著,琉璃感恩不盡。」
武後點點頭,卻又不經意般問道:「聽說你家三郎的岳家乃是王方翼?」
琉璃心裡一沉,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起此事,也只能垂眸點頭: 「正是。」
武後感慨地長嘆了一聲:「裴尚書的確是斷人如神,他看中的將領都有些手段,可惜,才德卻是難以兼備。程務挺固然不必多說,王方翼這兩年與程務挺也是越走越近,誰還記得裴守約當年的提攜之恩?你說得對,能背友者便能叛主,日後他們只怕是連我也不會放在眼裡!」
「不如,」她笑微微地瞧著琉璃的眸子,放緩了聲音,「今日我就幫你出了這口氣吧?」
琉璃頓時怔住了,入宮兩年,她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為的自然是報仇! 程務挺不但誣告守約,還在喪禮時大放厥詞,這筆賬她一直記著;至於王方翼,前年得知他智破突厥後,她也曾滿懷希冀,誰知去年他就和程務挺合兵平叛去了,因配合得好還封了個郡公!那時她才不得不承認,守約大概是真的走了,所以王方翼才如此急著自謀前程。對此,她不是不痛,不是不怨的。如今,這兩個人的生死居然可以由自己來決斷?自己居然可以在出宮前親手報了這個仇?
她心頭一片混亂,在武後那若有實質的明亮目光下,卻幾乎無法轉動太多念頭,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迴響……武後微微皺起了眉:「嗯?」
琉璃猛地清醒過來,「撲通」跪了下去:「多謝太后。」她定了定神,澀聲回道:「只是無論王方翼如何行事,家媳畢竟剛剛為裴府守孝三年,不好如何於她。琉璃不敢妄議大事,只求太后開恩,讓琉璃早日……早日抱上孫子!」
武後愣了一下,失聲笑了出來:「琉璃啊琉璃,你還能有點長進麼?」身為統領後宮女官的御正,面對這樣的軍國大事、生死大權,最惦記的不是表忠心,也不是報大仇,而是如果兒媳婦的親爹死了,兒媳守孝,會耽誤她抱孫子!就這麼個心軟的痴人,自己怎麼會疑心她進宮來就是要挑撥自己為她報仇的?
她越想越是好笑,揮手道:「好,好,我就都依了你!聽說你家三郎弓馬嫻熟,不如就先入禁衛做個千騎吧。六郎我瞧著也是個聰明穩重的孩子, 讓他進弘文館念幾年書,日後也好像他的父親一樣,效力朝廷!至於王方翼……你放心,不會耽誤你抱孫子便是! 」
琉璃忙伏地行禮:「多謝太后開恩。」背上卻是一陣發涼:自己真是糊塗了,剛才那一問,武後多半隻是在試探自己!好在心緒混亂中,不知怎地,她腦中響起的卻是那個最熟悉的聲音:「這一生,我再不會逃避任何責任,再不會仗著預見就去投機取巧,我再不會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夢迴、羞愧欲死的事!」
也許,真的到放下一切的時候了,就算有些遺憾也罷了,畢竟她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該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她必須還要親眼去看一看,去查一查,不管是希望還是絕望,她總要親眼看到那個結果!琉璃輕輕吐了口氣,站直了身子,只覺得背上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武後心情甚好,瞧著她笑道你這一走就是兩個多月,好容易才回來, 也不用在我這裡杵著了,且回去看看兒子兒媳去吧。」
琉璃也不再客套,乾乾脆脆地笑著行禮謝恩,退後幾步,轉身走出門去。
她的步履依然輕緩,只是那背影看去卻彷彿比平日更高了一點,也更直了一點,就如一株風雨過後終於展開枝葉的翠竹。
武後瞧著這背影,心裡突然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她揮手讓眾人退下,只留下了韋團兒,思量片刻才問:「你是伺候過玉宮正的,也伺候了庫狄御正兩年了,你瞧著,她們到底像不像?」
韋團兒聞言不由一怔,心思一陣急轉,嘴裡答道:「奴婢也不懂什麼,只覺得兩位夫人說像也像,說不像卻也一點都不像。」
武後奇道:「此話怎講。」
韋團兒道:「兩位夫人對太后都是忠心耿耿,對奴婢們也都十分和善, 做事又仔細周到,這些的確是像得很。不過奴婢卻覺得,玉宮正就如殿外的那株紅梅,從來都是默然芬芳;庫狄御正卻如廊下的鷹隼,時不時要翱翔青天。她們都是為太后效勞,效勞之處卻是截然不同。」
武後出神良久,一口氣嘆了出來:「說得不錯。阿玉沉穩,庫狄氏卻是自來都有些野性,咱們這宮裡啊,拘不住她!你能瞧得這般明白,也不枉伺候了她們一場! 」她感興趣地打量了韋團兒兩眼:「那你呢,你又想做 什麼?」
韋團兒忙跪了下來,指著案上的一副雙陸棋脆聲應道:「奴婢只想做太后棋盤上的小小棋子,在太后閒暇時,能博太后一笑,奴婢便此生無憾。」
武後不禁失笑好一顆小棋子!今日我若不使喚使喚你,倒是不成了。也罷,你去傳我的口諭,召交河郡公進官。」她微笑著看了看門外既然是鷹隼麼,她不要賞是她的忠心,我卻不能叫她真的白忙一場! 」
韋團兒心中歡喜,輕快地答應一聲,走出大殿外向內侍傳了口諭。她剛想回身,目光一掃,不由怔住了——遠遠的廣場盡頭,那個熟悉的身影此刻正漸行漸遠,彷彿就要消融在那淡淡的冬日陽光裡。
她凝視了片刻,緩緩欠身:庫狄御正,團兒多謝你了!多謝你這兩年多來的提拔和栽培,多謝你教了我那麼多東西,更要多謝你沒有讓我久等, 便及時地讓開了路,再也不會擋在我的前頭!
琉璃若有所覺,停住腳步,回頭看了過來。
韋團兒的心頓時一提,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琉璃卻只是看了看身後的宮殿樓台便轉過了頭去。她毫不猶豫地跨過了高高的門檻,那清瘦的背影,轉眼間已消失在厚重的宮牆後面,消失在 喧囂的紅塵俗世之中。
更遠一點的地方,傳旨的內侍巳經翻身上馬,穿過宮門,直奔天津橋南的城坊。而在這日稍晚些的時候,騎快馬更是直出洛陽東門,往北而去。
在風平浪靜的冬日輕寒裡,這換了三個年號的動盪一年,也終於接近了尾聲。
扼守北疆的朔州,臘月的天氣卻遠不是這般溫和。從荒野刮來的北風夾雜著冰雪沒日沒夜地從城頭呼嘯而過,家家戶戶的屋頂都是冰封雪蓋, 主街兩旁的積雪也堆得老高。眼見年關將至,街頭依然見不到太多車馬,倒是不時有身著戎裝的兵卒結伴而行,那帶著醉意的歌聲迴蕩在大街小巷,給這個彷彿已被嚴寒凍結的城池帶來些許生氣。
城東的兵馬大營裡,氣氛卻是越發冷肅。正式年前休整的日子,營中兵卒能走的一早便走了,剩下的也都是各自窩在帳篷裡。只是幾隊士兵在無精打采地清掃著冰雪,待掃到中軍大帳附近,更是各個都輕手輕腳,生怕發出太大的聲響。
安靜之中,突然有人吸了吸鼻子,抬頭看向了伙房的方向。一個少年親兵提著食盒從那邊走了過來,大約裝得太滿,食盒並沒有蓋攏,隱隱聞得到酒肉的香氣。大夥兒不禁齊齊地伸長了脖子,恨不得化身北風,順著那香味鑽進食盒裡去。
小親兵並沒有留意他們,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帳門前,輕聲問了一句,這才挑簾入賬。門簾一落,那香味便斷了來源,只留下一縷餘韻蕩漾在眾人鼻端,勾起了萬丈飢火,有人忍不住嘀:「這還不到午時呢,大總管還真是越來越會找樂……」
領頭的老兵忙低聲喝道:「胡說什麼?想吃軍法自己領去,莫連累了大夥兒!」程大總管可不是善茬,這兩個月來又是任事不管,酒肉天天不斷,脾氣日日見漲,一條軍棍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倒霉鬼。再這樣下去,莫說突厥人怕他,他們這些人只會怕的更厲害!
眾人不敢多說,只能忍著飢火繼續打掃,不時看一眼大帳,想到裡頭那位將軍正在快活地吃肉喝酒,暗恨天道不公。
他們自然瞧不見,大帳之內,正在吃肉喝酒的程務挺,臉上卻並沒有半點快活地意思。
他散著腿坐在大帳一角的矮幾前,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又惡狠狠地撕下一條羊肉,塞進嘴裡用力咀嚼,那神情不像吃肉,倒彷彿是被羊殺了滿門,他正在報仇。
一旁的親兵快手快腳地滿上了酒碗,又倏地退後了一步,沒發出半點聲音。
程務挺低頭死死地盯著酒碗,突然沉聲問道:「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我和子隆,是不是都錯了?」
小親兵哆嗦了一下,左顧右盼也沒瞧見旁人,只能咬牙回道:「將軍英明,將軍怎麼會有錯?」
程務挺「啪」地一拍案几,盤子震得老高:「胡說!我們若是沒錯,那子隆為太后做了那麼多事,為何會身首異處?為何人人還都說他活該,說這是他陷害忠良、濫殺俘虜的報應?為何連他的妻子兒女都會死在流放路上?我呢,我立下這麼多戰功,如今人人卻都說我的爵位官職是陷害了裴守約才換來的,人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他怎麼可能沒錯?我又怎麼可能沒錯?我們都錯了!大錯特錯!錯得不能再錯!」
親兵臉上好容易才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那將軍就是 錯了。」
程務挺「砰」的一拳捶在了地上,臉上怒火更盛你混賬!什麼叫我 錯了?我程務挺在北疆出生人死,殺了多少突厥蠻子,憑什麼裴守約坐在帳篷裡動動嘴皮,什麼功勞便都是他的?誰不知道跟著他半點前程也沒有?他兩面討好,得罪了聖人也得罪了太后,這能怪到我身上?我的爵位前程都是聖人給的,我的兒子兄弟都是太后封的,我效忠聖人,效忠太后,又有什麼錯?
還有子隆,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身為堂堂宰相,卻不曾提拔過兄弟子侄,下獄的時候,家裡甚至都搜不出半點浮財!他只要明哲保身就能安享榮華,卻怎麼都不肯跟武家人同流合污。他明明只要認個錯就能好好活下去,卻一心只求速死。這樣一個人,他又能有什麼錯?」
他惡狠狠地盯著親兵,眼裡的怒火幾乎能直噴出來:「你倒給我說說看,我們到底有什麼錯?」
親兵腿都軟了: 「小人不知道,小人什麼都不知道。」
程務挺更是憤怒,霍然起身,逼視著那親兵你不知道,你天天跟著我,你敢說你不知道?」
親兵的腦子裡已是一片空白,脫口道:「將軍您都不知道,小的又怎麼知道?」
這話說得原是無力之極,程務挺卻頓時呆在了那裡,半晌之後,才怔怔地坐了下來。明明是生著火盆的溫暖帳篷,他的神情看上去卻彷彿是坐在冰天雪地之中,臉色也越來越青,突然抬手端起酒碗,咕嚕咕嚕地將一碗酒喝了下去。
小親兵大著膽子又添了個半滿,只見程務挺依然是一言不發,端起來就喝。他想勸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一張帶著稚氣的包子臉幾乎扭成了一團。正糾結間,大帳前突然傳來「咚」的一聲鼓響,他不由驚地抬起了頭——年假剛放,大總管還在帳內喝酒,外頭怎麼就敲起了召集眾將的大鼓?
「咚、咚、咚」,那鼓聲不緊不慢地堅定地響了起來,程務挺緩緩抬頭, 原本有些迷離的雙眼頃刻間恢復了幾分銳利:「怎麼回事! 」
親兵忙放下酒壺,還沒轉身,簾子一掀,守在外頭的兵卒抱手回道:「啟稟大總管,裴將軍聲稱有緊急軍務,要立時召集眾將。」
裴將軍?左鷹揚將軍裴紹業?程務挺愈發納悶,此人是裴氏旁支,在軍中資歷頗老,卻是一無膽氣二無戰績,年逾花甲依然只能做個副手,今曰怎麼突然發了瘋?
他一推案几站了起來,幾步走到大帳正中的高案之後,沉聲道:「讓他進來回話!」
帳篷正門的氈簾被高高地捲了起來,明亮的天光傾瀉而人,整個帳篷都變得亮堂起來。一身戎裝的裴紹業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門內,身後還跟著幾個穿著便裝的人。
逆光之中,程務挺一時也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只覺得裴紹業步伐僵硬,那幾個隨從身形舉止也有些古怪,心裡疑雲更深,厲聲喝道:「裴將軍,你這是做什麼?」
裴紹業並不答話,轉身從身邊的人手裡拿過一卷帛書,高高舉起,沙啞著嗓子大聲念道:「有敕,單于道大總管程務挺勾結裴炎、徐敬業,意圖不軌,即日免去一切官職,入京聽候發落。」
程務挺身子一僵,驀然睜大了眼睛,果然來了麼?
裴紹業合上敕書,抬頭看著程務挺:「這是太后的旨意,還請程將軍莫要讓下官為難。」跟在他身後的兩個人也低頭走上前來,對著程務挺比了個手勢程將軍,請吧!」
程務挺的眼睛已適應了光線,這才看清,裴紹業嗓門雖不小,臉色卻分明有些發僵,跟他進來的那幾個人則都是面白無鬚,聲音也分外尖銳,正是宮裡的內侍。
果然輪到自己了!程務挺心裡不知為何竟是一鬆,彷彿放下了千斤重擔,滿胸滿腔的酒意突然間化成了一股豪氣。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裴紹業強自鎮定的面孔和那幾個低頭縮手的內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勾結裴炎?意圖不軌?太后就算要殺我,也該派幾個像樣點的人物過來!就算今日我的親兵都出了營,就算程某人今日多喝了幾杯酒,可就憑你們幾個,也想動我?」
他的身上並未披甲,一身皂色袍子還有些散亂,可站在那裡,卻自有一種凜然難犯的威嚴,說到「也想動我」時,一把絡腮鬍子更是無風自動。那逼人的氣勢,莫說幾個內侍,便是裴紹業也是為之色變。
小親兵原是嚇得呆住了,聽到這一聲也反應了過去,忙幾步衝到牆邊,拿起程務挺的佩刀就要送過去,帳中突然有人輕輕笑了一聲:「是麼? 」只見站在程務挺身邊的一名內侍突然身如閃電,猛地撞到了程務挺的身上, 在「噗」的一聲輕響中,迅速地退後兩步,這才抬頭笑道:「麹某不才,讓程將軍見笑了!」
案上閃動的燭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那是一張並不年輕卻依然頗為清俊的面孔,此時眉梢輕佻,嘴角含笑,整個身形舒展開來,竟是說不出的風流瀟灑,哪裡還有半點瑟縮的模樣?
程務挺依然筆直地站在案後,臉上那驕傲的笑容甚至都沒有消退,只是一雙眼睛卻是死死地瞪著來人的臉孔,眸子裡滿是不敢置信的驚愕。
來人看著程務挺的眼睛,笑得更是親切將軍不必謝我,承蒙天后開恩,將軍的兒孫兄弟,麹某也會很快送去與將軍團聚的!」
程務挺身子一震,雙目通紅,眼角欲裂,頭髮鬍鬚幾乎都立了起來,如悶雷般吼了聲「你! 」身子一動,彷彿想向前衝上兩步,卻是轟然倒了下去, 心口處熱血這才噴濺而出,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慘烈而豔麗的鮮紅痕跡。
抱著佩刀的小親兵早就嚇得呆掉了,此時腿上一軟,坐倒在地,一張嘴張得大大的,卻根本發不出聲音。
他瞧見來人慢條斯理地拿出帕子擦乾淨了手上的匕首,重新收入袖中,幾步走了過來,路過自己時還道了句「借刀一用」,「槍」的一聲拔出腰刀,走到案几後頭,低頭,揮刀,再次站直時,手上已多了一個帶血的頭顱。 將軍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彷彿不肯相信,自己居然會這樣死去……他聽見帳篷外終於傳來了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隨即便是拔刀出鞘的聲音、厲聲質問的聲音。裴將軍忽然高聲呵斥了一句,隨即又大聲念了一遍敕書,只是最後兩句已變成了「就地格殺,滿門抄斬」;那些質疑喝問聲頓時徹底消失,腳步聲也漸漸遠去,帳篷裡又變得一片安靜。
他看見那個內侍打扮的人一臉意興闌珊地把人頭一擱,緩步走到一旁的矮案前,拿起酒壺,自己對著壺嘴喝了一大口,隨即便將剩下的半壺酒都緩緩地灑在了地上,嘴裡輕聲道:「裴守約,請! 」
燭光依然照在那張白晳冷峻的面孔上,他的嘴角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眼角裡,卻依稀有水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