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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風起霓裳)》第335章
第十章 故地重遊 疑雲再起

  再次站在半山亭前,望著遠處那座秀麗如初的洛陽城,琉璃原以為自己會感慨萬千,可呆了好一會兒,卻發現自己心裡只有些許的惘然。

  自己有多久沒有見到這座城池了?記得第一次站在這裡遠眺洛陽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晴朗天氣,也有這樣的微涼山風,只不過那時的洛陽城外還是一片秋色,而眼下卻是又一個春天了。

  不,不是又一個春天。事實上,自打他們離開洛陽,這已經是第八個春天了。

  這麼長的時光,怎麼一眨眼就過去了呢?

  對於過去的八年,琉璃並沒有任何抱怨。相反,每次想到在如此風雲莫測的時局裡,自己一家人居然能過得四平八穩,安然得近乎無聊,她都恨不得在心裡高歌一曲: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命運讓我們得罪了皇帝!

  因為得罪了皇帝,這些年李治屢屢巡幸東都、避暑行宮,都沒讓裴行儉隨行,美其名曰讓他留鎮長安,琉璃自然是夫唱婦隨。如此一來,他們經常一年到頭也見不著皇帝夫婦幾面,更別說什麼談心進諫,那些驚心動魄的朝廷鬥爭與宮廷血案,自然也離她們很遠,遠得幾乎無法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咸亨三年八月,武後黨元老許敬宗病故,當朝廷重臣們為了他的謚號在洛陽吵得天翻地覆的時候,裴行儉卻忙著給七歲的三郎挑選他的第一匹坐騎。

  上元元年的中秋,皇帝夫婦改稱天皇、天后;九月,長孫無忌平反覆爵,而當年告發裴行儉、逼死長孫無忌的袁公瑜則被貶往西域;十二月,武後上書建言十二事,第一次毫無避諱地表現出胸懷天下的謀略氣勢……當這一連串的變動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琉璃更關心的是三歲的五郎那場曠日持久的咳嗽。

  上元二年四月,當李顯得王妃,長樂大公主的愛女在洛陽宮被武後生生餓死,當太子李弘在合璧宮離奇暴卒,朝野流言四起的時候,裴府更是一片祥和,因為琉璃終於再度懷上了身孕,第二年正月便順利地生下了六郎,順利地給他起名為裴光庭——謝天謝地,總算沒人給裴家的孩子賜名了!

  而如今,小裴光已經四歲,他們的安靜歲月也終於到了頭。

  當然,在旁人眼裡看來,這叫時來運轉。平心而論,這些年皇帝對裴行儉的壓制並不明顯——他只是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抬舉著另一位吏部侍郎而已,先是給了李敬玄監修國史的文人最高榮譽,兼任太子左庶子,此後又讓他升任吏部尚書;三年前更是將他提拔為號稱百官之首的中書令,同時封了國公!這樣的恩寵,滿朝文武都找不到第二個,把這些年只得了個銀青光祿大夫榮譽稱號的裴行儉更是足以比到泥裡去。

  可惜的是,面對這樣的待遇,裴行儉還沒怎麼樣,李敬玄已經昏了頭,一面大力提拔親族,恨不能把中樞要職都扒拉給自家人,一面又跟在前方打仗的老相劉仁軌死掐。去年劉仁軌急了,死活拉著李敬玄上了戰場。結果,因為他的臨陣脫逃,唐軍幾乎全軍覆沒,他也只能留在前線戴罪立功。

  李敬玄一去不復返,吏部的事自然又全壓在了裴行儉的身上,這次皇帝巡幸東都,終於帶上了她。而琉璃也不得不帶著孩子再次踏上了前往洛陽的道路。

  此時此刻,洛陽城已近在眼前,那滿城煙柳和八年前幾乎沒什麼兩樣,琉璃想祈禱一句:但願以後的日子不會像八年前那樣跌宕起伏;然而想想去年以來門房上日漸增多的請柬,想想那位越發慇勤的武三思夫人,她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

  她剛想轉身,有人已興致勃勃地湊了上來:「阿娘阿娘,咱們家是在哪一塊兒呢?」

  琉璃聽聲音便知道說話的是五郎慶遠,他和延休如今已是一對眉目如面的小小少年,看模樣依舊難分彼此,聲音卻很有些不同。慶遠幼時肺弱,裴行儉便教他吹笛,不想這孩子在音樂上極有天賦,沒幾年便把笛子琵琶琴瑟都學了個齊全,平日說起話來語調也格外輕快,此時這麼隨口一問,都彷彿帶著某種韻律。

  琉璃眯著眼睛看了看,還未辨認出方位,一旁的三郎參玄立刻胸有成竹地舉起了馬鞭:「你瞧見正對宮城的天街沒有?從南邊城牆數過去第四排、天街往東的第二坊,就是咱們家住的崇業坊。」

  琉璃不由奇道:「你倒是好記性!」當年離開洛陽時慶遠和延休才過了週歲,自然什麼都不記得了,科參玄也不到五週歲啊,他怎麼記得這般明白?

  慶遠更是滿臉崇拜:「阿兄真厲害,怎麼什麼都知道!」

  參玄只是淡然一笑。幾個孩子裡他的樣貌最像裴行儉,只是平日太過好動,難得有沉穩的時候,此時這麼含笑不語,倒是有了三四分裴行儉的神韻。

  一直沒做聲的延休突然涼涼地道:「阿兄自然厲害,不然適才騎馬騎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想起要上車查輿圖了?原來是運籌馬車之中,決勝輿圖之外!」

  原來他是現學現賣!琉璃河慶遠一怔之後,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參玄臉上一紅,狠狠地瞪了延休一眼。不過當小光庭也湊熱鬧地咯咯亂笑之後,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也跟著笑了起來。

  延休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反而不緊不慢地走到自己的坐騎邊整理起了馬鞍,在背過身的時候,嘴角才翹了翹。

  從半山亭到洛陽城看著雖近,不過山路迴環,走起來還有二十多里,一行人到達定鼎門前時,日頭已開始西斜。裴行儉早已安排了管事在城外相迎。琉璃隔著簾子問了幾句,這才曉得他這半個月來竟是格外忙碌,聖人召見過好幾回……琉璃暗暗皺眉,隨口問道:「家裡還有什麼事麼?」

  管事一拍腦袋:「對了,前日有位自稱姨夫人的上門來尋夫人,似乎是想請夫人回本家一趟,聽說娘子不在,還是抹著眼淚走的。」

  姨夫人?難道庫狄家出了什麼事,真珠找上門來?按說那邊有繼母程氏坐鎮,不該出什麼幺蛾子啊!就是三年前庫狄延忠去世,她也是按足禮數打發管事上門報喪的,如今怎麼會讓真珠親自上門?難道是程氏的身子不成了?琉璃忙問道:「門房沒把人請進來好好問問麼?」

  管事回道:「娘子明鑑,上門的並不是小的們認得的那位姨夫人,小的自然不敢亂留。阿郎昨日已打發人去娘子本家詢問了,倒也沒聽說有什麼事。」

  不是真珠,難道是安家的表姊妹?但安家只有大舅在洛陽有生意,他家做事就更有規矩謹慎了,斷然沒有讓女兒們胡亂找來的道理……琉璃越想越是納悶,有心待會兒就去問一問裴行儉,只是一個多時辰之後,當裴行儉真的踩著一地餘暉走進內院時,她卻是一陣發愣,立時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不過個把月不見,裴行儉整個人好像都有些不同了, 不知是庭院分外敞亮,還是晚霞太過絢爛,他身上的緋袍籠冠彷彿突然變得格外鮮亮,襯得他眸子裡光華流轉,眉宇間神采飛揚,看去竟是年輕了好幾歲。

  看見琉璃迎出,他加快了步子,溫聲道:「你怎麼也沒多歇一會兒?我原想著今日若是下衙早,可以早些見到你們,沒想到又忙了一整日。」

  琉璃壓下心底的異樣,搖了搖頭:「不打緊,我這一路走得又不辛苦,倒是聽說你這些天都格外忙,有時一日都歇不了兩個時辰,還是要多注意些身子才好。」

  裴行儉揚眉微笑:「你瞧我可像是累壞了的模樣?那兩天,也不過是因為聖人垂詢,略查了查吐蕃那邊的消息,哪裡就影響到身子了!」

  琉璃抬頭凝視著他的面孔,的確,他的臉上不但沒有倦色,反而有一種好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明朗光彩。

  她笑了笑低下頭來,心底卻是一陣鈍痛:原來這才是他該有的模樣!這幾年裡,他任勞任怨地打理著吏部的繁瑣事務,淡然面對著帝王的冷落;他盡心盡力地培養著幾個孩子,手把手教三郎騎射、教四郎書法、教五郎樂器,連琉璃都經常覺得他太過辛苦,可他卻總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從不曾流露出一絲惆悵或不滿。所以她也一直覺得,他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很享受,卻沒想到,真正滿意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會煥發出如此的光彩。

  是啊,他畢竟是男人,而且是胸懷壯志的男人,就算不在乎官爵名位,不屑於邀功爭寵,卻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帝王的信任重用,以及因此得到的施展空間……裴行儉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緊,進門之後才低聲問道:「有什麼事麼?你怎麼不大開心?」

  琉璃振作精神抬起頭來:「沒什麼,只是到了這邊之後,越來越覺得自己果然是老了。」所以才會貪得無厭,所以才會痴心妄想,妄想著他能和自己一道就這樣平凡安穩下去,而不是大展身手,去建立他的不世功勛……裴行儉挑了挑眉,笑了起來:「你也敢在我面前說老?」

  琉璃也笑:「我是尋常人,不能和你比!」裴行儉氣度原本就好,這些年隨著年紀增長,居然愈發卓然出眾,自己雖然也不是老得很不堪,但還是沒法比。

  裴行儉沉思片刻,居然點了點頭:「的確不能比。如今我帶你們幾個出門,讓不相識的人瞧見了,誰不羨慕我兒女雙全?」

  琉璃又好氣又好笑:「有你這麼胡說八道的麼?」

  裴行儉低頭瞧著她:「總比你又胡思亂想了的好吧?嗯?」

  他的眼神太過明徹,語氣又太過柔和,琉璃只覺得被他這麼一看,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彷彿都放在了六月的大太陽底下,不但無處遁形,而且轉眼間便消融殆盡,留下的說不上是尷尬還是溫暖,一時間竟是答不上話來。好在簾外突然傳來了小光庭奶聲奶氣的聲音:「阿爺,阿娘」。

  裴行儉抬頭笑道:「是六郎麼?快進來讓阿爺瞧瞧!」

  門簾一掀,光庭邁著小短腿飛快地跑了進來,悶頭撲進了裴行儉的懷裡。沒過多久,三個住在外院的孩子也趕了過來。裴府的上房裡頓時又像往日般歡聲笑語響成了一片。

  一家人用過晚飯,裴行儉又考了考三個孩子的功課,便吩咐道:「你們回去之後再把以前讀過的功課溫習溫習,過兩日就去咱們在洛陽的族學裡唸書。」

  參玄只是八年前在洛陽上過幾個月的族學,延休和慶遠則從來都是在府裡跟著先生上課的。聽說此事,參玄和慶遠都興奮了起來,延休卻皺著眉問道:「難不成是咱們在長安的族學太差了?」

  裴行儉搖頭:「兩處族學都不差,只是我日後會更忙,未必能督促你們,先生一時也請不到那麼合適的,你們還是去族學更方便。那裡的先生也都有真才實學,你們只要靜下心跟著讀上兩年,自然會有長進。再者,你們如今都大了,也該去外頭練一練識人斷事的眼力,學一學待人接物的道理。族學裡原是什麼人家的子弟都有,你們正好能多交些不同的族中兄弟。你們須牢記,在學裡絕不可恃強凌弱,更不能以衣冠家境取人。若是與同窗有了爭執,不妨讓他一步,謙遜容人,方是大家氣度。」

  參玄應聲問道:「那若是有人欺負到咱們頭上呢?」

  裴行儉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教了你們這麼些年,若去個族學還能被人欺負了去,也不必說是我裴家兒郎了!」

  琉璃在心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話說得威風!也不曉得當初是誰生怕自己仕途起伏,兒子們在族學裡會聽到風言風語,巴巴地在自家造了個小書院出來!

  裴行儉那邊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大篇道理,什麼做人不可帶一絲傲氣,不可無三分傲骨,什麼識人須帶冷眼,莫看人如何待己,且看他如何待人……琉璃聽到最後,忍不住還是插嘴道:「你們到了學裡,要記得互相照應。」這三個孩子裡,參玄武力值夠高,性子卻有些衝動;延休心裡最是有譜,可嘴上太不肯饒人;清遠倒是溫和開朗,偏偏身子骨是三兄弟裡最弱的……裴行儉笑道:「這倒好說,去了族學之後,他們會更曉得什麼是手足兄弟。」他瞧著下頭的三個孩子,突然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了幾分感慨。

  琉璃瞧見他的臉色,便知他多半是想起了自己幼時在族學裡的坎坷經歷,忙笑道:「這都過了二更了,今兒也累了一天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三兄弟齊刷刷地告了退,裴行儉看著他們的背影,眼神依舊有些悠遠。琉璃有心扯開話題,想了想便問道:「你剛才說起吐蕃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不以為意地答道:「也沒什麼,前陣子吐蕃的贊普突然去世了, 權臣擁立幼主。聖人覺得咱們可以趁機出兵。我原是一直留意著那邊的 動靜,又特意去查了査,得到的消息都是說這位權臣極有手段也極得人心, 如今上下一心,咱們若是輕舉妄動,未必能討到好處。」

  琉璃忙問那聖人怎麼說?」

  裴行儉微微一笑:「聖人從善如流,自然是採納了我的這點淺見。」 就是說,他眼下還不用帶兵出征,琉璃不由鬆了口氣。

  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臉色變得鄭重起來:「琉璃,我勸聖人息兵,是眼下還不是動武的時機。不過自打十年前薛將軍在大非川一敗,吐蕃這些 年來愈發咄咄逼人,西突厥和北突厥也是各有打算,就算咱們按兵不動,不出兩年,邊境依舊會再起戰事。以聖人近來對我的信重,到時……」他伸手按在琉璃的肩膀上,凝視著她的眸子,沒有再往下說。

  琉璃心裡一澀,到時他自然會上戰場,會戰無不勝,成為名垂青史的儒將之雄,然後……她努力控制著眼底的酸澀,點頭笑了笑:「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孩子們。」

  裴行儉輕嘆一聲,將她環在懷中,低聲道:「你更要照顧好自己。」

  琉璃閉上雙眼,感受著他胸口那熟悉的溫暖氣息,聽著那熟悉的強勁心跳,心裡也說不上是酸是苦,一時間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裴行儉也沒有開口,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摸著琉璃的長考。自打新婚時起,他就喜歡這樣安撫她,二十多年來,琉璃的長發也不知在他手裡滑動過多少回,而此時他手中那絲緞般的褐色秀髮裡,已悄然夾上了最初的銀絲。

  安靜的屋子裡,一時只聽得見滴漏的輕響,一聲聲帶著一去不返的清脆與空茫,彷彿歲月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裴行儉先開了口:「明日你先好好歇著,過了這兩日,只怕訪客會比長安更多,像那位右衛將軍夫人,十有八九立馬就會上門少不得要你費心費力了。」

  琉璃聽他提到武三思夫人,興致頓時更低。武三思和武承嗣都是在貶黜之地長大的,娶的也是當地小戶,武承嗣的夫人還好些,並不愛出門應酬。這位武三思夫人劉氏卻是個慇勤活泛的,只是那活泛太過上臉,慇勤又太過直接,每回登門造訪,都會讓琉璃深深地領會到什麼叫如坐針氈。

  她悶悶地答了聲:「知道了,我心裡有數。」轉頭正想招呼婢女們進來問候梳洗,裴行儉卻又突然道:「對了,你家那位庶母說是身子不好,要持戒做居士,正折騰著請人觀禮,說不定要來煩你。我已打發管事送了藥材過去,你就不必再管了。」

  琉璃愕然抬起頭來,曹氏要請自己去看她的持戒儀軌?這麼說來,那位找上門來的姨夫人,難不成是珊瑚?

  隨即她便更加愕然地發現,自己一時竟怎麼都想不起來,珊瑚到底長什麼模樣了。

  第二日早間,琉璃送走裴行儉後便開始處置家務。紫芝此次照舊是提前了一個多月過來準備,這些年她的性情愈發沉穩周到,有她幫襯,琉璃不到半日就把家裡的大小雜務都料理得清清爽爽。

  抬頭瞧著未到中天的明媚春陽,她在院子裡來回踱了兩圈,到底還是立定腳跟,揚聲道:「準備馬車,我要回趟本家! 」

  庫狄青林如今在兵部當差,大約是為了方便他去衙門,程氏在洛陽置辦的宅院就在定鼎門街西的安業坊,從裴府坐車過去,不過兩盞茶的工夫就到。看門的僕人通報進去,很快便有人帶著婢女迎了出來,正是二十多年未見的珊瑚。

  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琉璃卻不由怔住了。

  珊瑚的五官其實並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豐滿了一些,可不知怎地,看去卻像換了個人。或許是臉上的線條太過圓潤,或許是神情太過溫順,她原本豔麗的眉眼竟顯得有些模糊,加上一身的素淨打扮,怎麼看都是位尋常人家的溫良婦人,和琉璃印象裡那位囂張美豔的少女全然對不上號。

  不是說她嫁的人雖然年紀大些,對她還不錯麼?而且她一直跟著丈夫外放,並不用應對妯娌公婆、撫養原配留下的子女,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看見琉璃,珊瑚的腳步也明顯頓了一下,隨即才加快步伐上前行禮,臉上露出了親熱的笑容:「阿姊安好!姊姊怎麼今日才來?」

  她的聲音依然有些沙啞,卻不算難聽,只是那語氣裡的熱情,卻讓琉璃差點打了個哆嗦——自己什麼時辰跟她姊妹情深了?什麼又叫「怎麼今日才來」?

  她忙側身換了一禮:「我是昨日午後到的洛陽,晚間才曉得妹妹居然來尋過我。我也納悶呢,妹妹難得來一次,難不成是母親大人有什麼急事要找我?」

  珊瑚聽到「母親」二字,笑容頓時變得有些僵硬,努力扯了扯嘴角才擠出一句:「我、我也是上個月才回這邊的,母親倒也沒什麼急事……」

  琉璃微笑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勞煩妹妹先帶我去給母親請安吧!」

  珊瑚臉色更是尷尬,張嘴還要說話。琉璃皺眉瞧著她,加重了語氣:「妹妹,有勞了!」她這次回來,可不是為了滿足曹氏的願望,她只是想不明白,曹氏怎麼會又鬧騰起來?珊瑚怎麼會突然回家?程氏又怎麼會讓她上門來騷擾自己?眼下裴行儉無暇理會這些瑣事,她卻不能真的置之不理。畢竟她也姓庫狄,這個家真要鬧出什麼來,未必不會連累到她,乃至裴行儉。

  她這樣一拉下臉來,珊瑚頓時不敢再多說,垂頭應了聲「是」,引著琉璃就往裡走。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穿過庫狄青林夫婦居住的院子,來到後面的上房。

  上房的台階上,簾子早已被高高地打了起來。琉璃快步走進,抬頭看見繼母程氏神色如常的紅潤臉孔,不由微微鬆了口氣。

  她上前兩步正要行禮,程氏已擺手笑道:「大娘快莫多禮!聽說大娘是昨日下半晌才到的,辛苦了一路,怎麼也不在家多歇兩日?家裡又沒什麼大事,昨日就勞你送了那麼多藥材過來,今日又親自上門,若讓女婿曉得,還不得怪青林多事,覺得我這做母親的不體恤?」

  原來是青林讓珊瑚過去找自己的,他這麼做把程氏又置於何地?不過看程氏這模樣,倒不像是被拿捏住了不得不忍氣吞聲,她這麼放手不管,不知又是什麼打算?

  琉璃心裡轉了幾圈,笑著屈了屈身:「多謝母親體諒。原是流離自己心急想著自打母親跟青林搬到這邊來,女兒還未上過門呢,整改過來請安了,正好也來瞧瞧母親這邊有什麼事是琉璃能搭上手的。」

  珊瑚聽得呆呆的,直到琉璃說道「搭手」,才忙不跌地點頭:「多謝姊姊,說來如今倒是正好又一樁……」

  程氏笑吟吟地對著外頭揚聲道:「怎麼還沒把漿水點心端上來?平時不治禮也就罷了,還要讓大娘看笑話麼?」轉頭有對琉璃道:「大娘快坐下說話吧,你也太客氣了,家裡也沒什麼事。只是這些婢子都是新買回來,又愛小題大做,又不聽人教,至今還是半點眼力也無,倒是叫大娘見笑了。」

  這回珊瑚大概終於聽懂了,臉色一白,低頭坐在那裡再不言語。

  琉璃暗暗搖頭,業越發納悶,私下看了一眼,發現庫狄青林的妻子容氏並不在,忍不住問道:「怎麼沒瞧見弟妹?」

  程氏笑了笑:「他去真珠那邊了。」不等琉璃追問,又一臉輕描淡寫地補充道:「真珠如今又有了身子,她夫婿昨日親自上門來求了我,想讓我過去照顧幾個月。誰知阿容卻說家裡如今事情太多,萬萬離不得我,自己非要搶著先去看看真珠,也只能讓她先看顧幾日再說了。」

  琉璃恍然大悟:原來程氏早就找好退路了!也是,真珠的公公婆婆都已亡故,夫婿對她又極好,程氏跟他們住著只會更舒心。不過她兒媳顯然很清楚,程氏可以離開這個家,但這個家卻根本離不得程氏,所以才要用行動來阻止和挽留。其實自己也希望程氏留下,畢竟與她在,這個家至少不會拖後腿,換成那母子三個,天曉得能惹出什麼事來!

  琉璃心裡糾結,想了想還是點頭笑道:「這可是大喜事,我那邊還有一些新收的細白迭,回頭就給妹妹送去。」

  程氏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那我就替她謝過了,那可是有錢業沒處買的好東西!」

  兩人就著孩子的事說笑了幾句,自有婢女端上漿水點心,琉璃這才問道:「母親如今在忙什麼?我怎麼聽說家裡近來很有些熱鬧。」

  程氏淡淡地笑了笑:「這不是二娘回來麼?她夫君是個沒成算的,手上又散漫,外放那麼些年也沒存下幾個錢來,去年回長安養老之後更是有酒就足。那幾個兒女又疑心二娘藏了錢財,奉養都不打肯出,青林瞧不過眼,便把她接回來住了。」

  琉璃看了看低頭不語的珊瑚,多少有些明白了她的改變有何而來。她所嫁的人對她也許並不苛刻,但尊重顯然也有限,身為主婦,這些年來在外頭竟然沒落下什麼積蓄,回來要看子女的臉色……此事她也無法置評,只能笑道:「倒是又讓母親費心了。」

  程氏的語氣變得有些嘲諷:「這算什麼費心?二娘原是最孝順的,只是你庶母大約是水土不服,這些日子以來總是三天兩頭地病。前些日子還說自己怕事不成了,發願要持菩薩戒,還要親朋好友都來觀禮。結果好些人都問你來不來,我記得你還沒到洛陽,自然是來不了的,二娘偏不信,還親自去請了你一回。

  二娘,這下你相信我不是空口哄你了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琉璃端起酪漿喝了一口才道:「庶母果然是……越發有心了。」三年前在庫狄延忠的葬禮上,曹氏瞧著那般老實可憐,還是程氏主動發話讓她回來住的。最近她是兒女都在身邊有了底氣?還是覺得珊瑚被子女逼迫自己也能有樣學樣?也不瞧瞧這個家裡頭的產業,外頭的產業到底掌控在誰手裡,程氏真要撒手一走,他們且有哭的時候!

  珊瑚原是一直低著頭,聽見程氏這麼問自己,臉上也漲得通紅,嘴唇抖動了幾下才道:「我不是這意思,這不是大夥兒聽說姊姊不來,也都說不來眼見儀軌就要辦了,實在不像個樣,我也是急得沒法子才去問一問的。」

  程氏面無表情地瞧著她,似乎連話都懶得說了。

  琉璃忍不住道:「妹妹這話我就聽不懂了。我常聽人說,持菩薩道是為了還願積德,卻從沒聽說是為了讓旁人來觀禮讚嘆的,更沒聽說親朋好友來的少了,儀軌都辦不成。難不成洛陽這邊風俗要特別些?」

  程氏冷笑了一聲:「可不是!我雖什麼慧根,卻也想著家裡有人吃菩薩戒是件好事,特地請了名寺大德來受戒,沒想到阿曹的心思竟全在清水來觀禮上!我也納悶,這吃菩薩戒非要請遍親友,到底是哪裡的規矩?二娘不妨說給我們聽聽?」

  珊瑚臉都紫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姊姊、姊姊如今有這般的福氣造化,莫說親友們都在問,便是戒師也說,希望姊姊能過來觀禮……」

  珊瑚彷彿是溺水者抓住了了塊浮木,忙不迭地用力點頭:「自然是!尼師說早年就見過姊姊,還說姊姊心地慈悲福澤深厚,若能請姊姊前來觀禮是大福氣。如今尼師還沒走,母親不信去問!」

  琉璃不由皺眉,庫狄家的親戚們顯然要看自己對曹氏的態度這也罷了,怎麼請個戒師來也是趨炎附勢的?

  程氏的眉頭業微微皺了起來,看了看琉璃,遲疑著解釋道:「大娘有所不知,這位無嗔法師年紀雖不甚大,持律精嚴卻是極有名的,又很少出門,若不是真珠上香時偶然投了她的緣,莫說我們,便是幾位相公夫人只怕也請不動她。」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幾分恍然:「大娘是不是早就認得她了?」

  跟真珠投緣?說來真珠跟自己的相貌倒也有幾分相似,加上庫狄這姓氏……難不成這尼師真的認識自己?琉璃心頭一跳,沉吟片刻才道:「我一時倒是想不起來了,若是母親」這邊方便,我想過去拜訪拜訪。

  珊瑚明顯地鬆了口氣,程氏也點頭笑道:「我這邊有什麼不方便的?」她轉頭吩咐了一聲,婢女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快步走了回來:「無嗔大師請大娘過去說話。」

  程氏想了想起身道:「那大娘就先過去看看吧,你要吃點什麼午食,我這邊就去讓灶房趕緊準備。」

  琉璃業跟著起身:「讓母親費心了,女兒只想嘗嘗母親做的湯餅。」

  程氏笑道:「就知道你是個省事的!」她擺手不讓琉璃相送,提裙快步走出門去,腳步又輕又快,哪有半分失意的模樣?

  琉璃目送程氏離開,回頭瞧見珊瑚如釋重負的臉孔,頓時也深深理解了程氏懶得多說的心情,當下知道了聲:「那我便過去拜訪尼師了。」

  從上房出去,第二重院落的東邊是一處小小的跨院。月亮門前,早有人合十靜候,瘦瘦小小的身材,最尋常不過的僧袍,可站在那裡,卻自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沉靜氣度,正是無嗔尼師。

  琉璃忙凝神大量了幾眼,越看越是困惑。

  這位尼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面孔消瘦,五官也尋常,好在眉宇開闊,目光平和,一看便是嚴謹堅毅尋的修行之人,卻比常苦修者又多了分寧定之感,的確很有些高僧風範——可問題是,這樣一張頗具特色的面孔,她竟是半點印象也無!

  無嗔的眸子卻微微亮了起來,上前兩步,彎腰行禮:「無嗔見過華陽夫人,夫人一向安好。」

  琉璃心裡越發納悶,忙回了一禮:「不敢當。」這位尼師眼裡壓抑的激動喜悅不像是裝出來的,可是自己若是真的跟她打過交道,怎麼會什麼都想不起來?猶豫一下,她還是含笑問道:「尼師莫非認得信女?」

  無嗔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了誠摯之極的笑容:「終南山下,一別十載,夫人風采如舊,貧尼卻如同再世為人了。」

  終南山,十年之前,再世為人……琉璃腦中「咚」的一聲,就如有人在她耳邊重重地敲響了銅鐘,一時被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眼前這位風采卓然的大師,竟然是當年從法常尼寺逃出來的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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