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人已逝 禍事未已
四水環繞,天下之中。
從山道上遠遠看去,坐落在伊洛河谷裡的洛陽城和長安倒有七八分相似:也是四面厚重的黃土城牆圍出一個雄渾的方正輪廓,也有二十多條橫平豎直的大街將城池分割成棋盤般齊整的一百多處裡坊,還有滿城的黃葉紅楓掩映著層層粉牆黑瓦;只是城牆內外到底多了好些波光粼粼的河道渠溝,浩浩蕩蕩的洛水更是橫貫東西,將整座城池截成了兩段。大約正因為有這些或平直壯闊或蜿蜒清澈的水面,這座都城顯得格外乾淨而疏朗,就連西北高地上巍然聳立的皇宮,都彷彿帶著種超越紅塵的明麗。
琉璃站在半山亭邊的樹蔭裡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戴上了帷帽。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洛陽,在九月的明淨天空下,它整潔秀麗得彷彿可以直接收入畫卷,琉璃卻只覺得迎面吹來的山風裡,分明已帶上了深秋的寒意。
這幾個月,她一直在家休養生息,好容易將養得差不多了,在中秋前搬到了終南山下的別院裡,誰知沒逍遙幾天,榮國夫人府的管事娘子就找上門來:楊老夫人病重,除了自家後輩外,還想見琉璃一面。這種事琉璃固然無法推脫,便是裴行儉也不好攔著,只再三叮囑了路上不可太過勞累。楊府的人也格外體貼,這一路行程雖然緊湊,安排得倒是頗為周全,可琉璃心裡總有些莫名的不安,此刻真正瞧見了洛陽城,這種感覺竟是又重了幾分。
一旁的車伕看了看日頭,賠笑道:「夫人,這裡看著離城近,走起來還要一個多時辰。」
琉璃點了點頭,扶著紫芝的手上了車,剛剛坐穩,馬車便動了起來,順著蜿蜒山路直奔城門。果然又走了足足一個半時辰,才來到城下。
琉璃忍不住挑起車簾看了幾眼,前面是洛陽城的正南門定鼎門,城門厚重,門洞深長,兩塊巨大的石墩分出三條門道,城門上則是一座雙重飛簷的雄偉門樓。這也罷了,門樓兩邊還對峙著高聳的城闕,又有飛廊連接,渾然一體,看去竟比長安的明德門更壯觀幾分。
正是日暮時分,城門前熙熙攘攘,進城出城的馬車行人排得老長。她坐的馬車卻是並未減速,車伕一抖馬鞭,兩匹駿馬對著正中的門道疾馳而去。有門衛上前兩步作勢要攔,大概看清了馬車上的標誌,又忙不迭退後兩步,讓出了道來。
到了城內的寬闊大道上,馬車更是跑得飛快,眼見前頭不遠處已是橫跨洛水的天津橋,才轉向西邊,在第二處裡坊西邊的一處宅院前緩了下來,正是榮國夫人府。
琉璃一路看過來,心裡多少有些吃驚,洛陽的繁華絲毫不遜於長安,定鼎門大街上不但車水馬龍,路邊的運河裡也是舟船來往,比路上還要熱鬧幾分。可一進這教義坊,眼前卻是驀然換了副景象,道路兩旁莫說朱門大戶,便是蓬門小戶都不算太多,好些地方還能看見荒草斷壁——就算榮國夫人是來洛陽養病的,這地方也清靜得太過了吧?就連這扇烏頭大門都平實無華,唯有門前的八對戟槊和木製行馬,彰顯著府主的品級身份。
馬車從側門進去,很快就停在了內院門口。琉璃彎腰出了車門,只見這外院也是中規中矩,白牆黑瓦,青石朱欄,若是尋常官宦人家,自然也不算差,可作為如今的榮國別院,琉璃只想再揉揉眼睛。待得瞧清從門內迎出來的幾個身影,她更是吃了一驚——走在前頭的正是阿霓,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她的身量消瘦了何止一圈?模樣則老了十歲,此時臉上眼裡倒滿是笑意,離著琉璃還有兩三步路,便屈身行了一禮:「夫人一路上辛苦了!」琉璃忙上前扶住了她:「不必多禮,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阿霓就勢起身:「多謝夫人惦記,老夫人眼下精神還好,晌午時還和少夫人唸著您呢。只是眼下剛用了藥,大約還要眯一會兒,夫人不如先跟奴婢先到院子裡略歇息片刻,也好洗去風塵。」說著便慇勤地托起琉璃的胳膊,手上卻是有意無意地輕輕捏了一下。
琉璃暗暗吃驚,笑著說了聲「有勞」,坐著簷子穿堂過舍進了一處小院。卻見內院倒是與外頭不同,窗雕瑞草,地鋪蓮花,樹木山石也頗具匠心;屋子裡頭更是繡幕錦帳,珠簾玉鉤,青色地衣從門口直鋪到裡間,鎏金的香獅子散發著馥郁芬芳。兩排下人恭恭敬敬地侯在文石台階下面,左邊是健壯的僕婦,右邊則是才留頭的小婢女。琉璃一眼看去只覺有些異樣,還要再看,小婢子們已魚貫而入,端著提前備好的盆巾梳鏡等物上來伺候梳洗。
琉璃在車上呆了一天,梳洗更衣自然要花些時辰,她原以為阿霓會尋機說些什麼,誰知她只是忙裡忙外地指揮著下人們將各樣物件歸置到位,見琉璃已收拾妥當,才進門笑道:「夫人可要先用些點心?」
琉璃道:「這倒不必,只是老夫人那邊何時方便,琉璃想先過去請個安。」
阿霓瞧了瞧天色:「這時辰老夫人大約也醒了。」說著一面打發小婢女先去回話,一面便領著琉璃往上房而去。琉璃有心想多問幾句楊老夫人的病情,阿霓卻是半點口風不露,只是慇勤低介紹著沿路的屋舍花石。眼見右邊是好大一座假山,山上滿是青青藤蘿,她便笑道:「這處是藉著原先的地勢起來的,那邊還有個亭子,跟貴府原先的也差不多,都是賞月的好去處。」
那假山邊果然有一角飛簷探了出來,碧瓦朱欄,精緻之極。琉璃心裡一動,點頭道:「果然是好地方。」
隨口閒話間,兩人到了上房的院子,楊氏已站在門口,見到琉璃便道:「庫狄夫人裡面請,祖母正在等您。」
阿霓托著琉璃的手又動了動,這才放手退到一旁。琉璃並沒有看她,含笑上前跟楊氏見了禮,跟著她進了上房西屋,卻見這屋子乃是兩間打通,外頭是一張招待客人用的屏風榻,轉進去後裡面又是兩張床,外頭一張大床上掛著紫羅玳瑁帳,裡頭那張略小,卻也掛著青紗帳子。
楊老夫人正倚著隱囊坐在外頭大床的床頭。乍一眼看去,她似乎還胖了些,但氣色裡分明帶著種不祥的灰敗,原本富態的面孔也明顯有些浮腫,連目光都變得渾濁了,唯有頭髮依然梳得一絲不苟,讓她保持了幾分往日的威嚴。
琉璃暗暗吃驚:這位強勢得彷彿能跟時光對抗的老人,果然沒有多少日子了!她忙上前幾步屈身行禮,叫了聲「老夫人」,心頭的百般滋味一時竟是難以言述,也曉得這時辰說什麼都不大合適,索性沉默了下來。
楊老夫人臉上倒是慢慢露出了一點笑意:「莫要多禮,快些坐下。趕了這麼遠的路,你怎麼也不多歇會兒?說來都是老身的不是,若不是我這身子實在熬不住了,也不敢煩勞你跑這一趟。」
琉璃忙搖頭:「哪裡的話,論理琉璃早就該過來給老夫人請安的,有勞老夫人惦記,琉璃該死。」
楊老夫人打量了她幾眼:「看你的氣色還好,我也就放心了,三位公子也還好吧?」
琉璃欠身道:「多謝老夫人關懷,犬子們都好。過兩年,待他們都大些了,琉璃再帶他們過來向老夫人請安。」楊老夫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過兩年麼?我是不敢奢望了!只是我原先還想著,你這次若是得了個女兒,年歲上和大郎倒也相配,沒想到竟是一對公子,也不曉得大郎日後有沒有這個福分了!」
琉璃好不意外,這話從何說起?輩分不對也就罷了,大唐的皇室外戚們原本不講究這個,可訂娃娃親圖的是家族聯姻,大郎武琬又是嫡長子,楊老夫人怎麼會看上自己?不過以楊老夫人的身份,這話總歸是抬舉,她也只能笑著嘆氣:「您這一說,我也恨不得自己生的是個女兒了!」
楊老夫人呵呵一笑:「大娘也覺得不錯?」她轉頭看了看一邊伺候的婢女,那婢女忙從案几上捧起一個精緻的檀木匣子,雙手送到琉璃跟前。楊老夫人便瞧著琉璃的眼睛笑道:「這裡頭是一隻玉釵,是敏之成親時皇后賞賜的前朝之物,原是一對,如今這支便送給大娘了,日後總要再湊成一對才好!」
啊?這是要先定下親事再說?琉璃好不愕然,這事兒當然是萬萬不成的,自己怎麼能跟武敏之做親家!但對上楊老夫人緊盯的目光,想起阿霓那些私下的動作,她心底卻不知為何竟有股寒氣直冒了上來,知道此時自己絕不能虛言推脫,忙站了起來:「多謝老夫人厚愛!」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不對,她抬頭看了看,楊老夫人眼裡的銳利果然一絲沒少,心思急轉間,臉上便露出了幾分躊躇:「只是……」
楊老夫人笑容愈發和藹:「只是如何?」
琉璃面上也漸漸鄭重起來,目光在那匣子上流連了兩圈,深深地行了一禮:「老夫人如此抬舉,琉璃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婚姻事大,禮尚往來,這玉釵如此貴重,琉璃此次來得匆忙,身邊實在沒有回贈之物,也只能打發人回長安去跟拙夫說一聲,看拙夫那邊有什麼合適的信物,失禮之處,還望老夫人莫怪。」
楊老夫人的神色並沒有太多變化,身子卻是微微一鬆,整個人更深地陷進了隱囊裡:「你說的是,婚姻這等大事,總要裴少伯點頭才好,是老身莽撞了。不瞞大娘說,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敏之夫婦,他們雖有爵位詔命,到底年紀太輕,又都容易左性,說不得什麼時辰就得罪了人去,日後若有大娘和裴少伯提點著,我就算走也能走得安心了。」
原來自己不過是個搭頭,她看中的是裴行儉日後能給武敏之添些助力?這倒也說得過去;不過這位老夫人心思縝密,此番這麼突兀提起親事,似乎還是有些古怪……琉璃心裡轉著千百個念頭,面上卻只能誠惶誠恐道:「老夫人何出此言?周國公人品出眾,文采風流,朝中青年俊傑,誰不是以能與國公交遊為榮?拙夫那孤拐的脾氣焉能與國公相提並論,更莫說提點了?」
楊老夫人輕輕搖頭:「大娘不必過謙,裴少伯人品貴重,才智卓絕,所謂孤拐,不過是識進退、知取捨罷了。在他那位置上,原是長久之道。」
琉璃謙虛道:「老夫人過獎。」
楊老夫人並沒有接話,出神半晌,突然長嘆了一聲:「若能與裴府結為秦晉之好,順娘地下有知,也是會歡喜的。」
武夫人……琉璃心頭不由也有些黯然,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沒有老夫人和夫人的提攜,琉璃便不會有今日,這番恩情,琉璃一直銘記在心,老夫人好好保重身子,自然能長命百歲,琉璃也能在您跟前多盡盡孝心。」楊老夫人的笑容有些複雜:「長命百歲?我都九十多了,不敢再貪心什麼,也就是求個子孫能有個平安前程罷了,便是皇后,也只有敏之這個侄兒還能依靠!」
這話裡有懇求希翼,更有提醒和警告,琉璃自是乖乖點頭:「老夫人說得是,皇后只有國公這個親侄兒,做臣子的能助國公一臂之力,便是為皇后分憂。」
楊老夫人點頭嘆道:「可惜敏之到底年輕氣盛,行事魯莽,我只擔心他日後惹下什麼禍事,便是皇后也會給他拖累!」
琉璃聽到這裡,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尼庵的事情到底還是沒能瞞住她!畢竟武敏之這兩年一直在她身邊,保不齊什麼時辰就會說漏嘴。此事她心裡早已琢磨過幾百遍,事到臨頭,倒也沒什麼驚懼,微笑著輕聲道:「老夫人不必多慮,誰不知道國公性子純孝,對血脈親情看得最重,日後便是為了兒女,行事也會更穩妥周全的。他又有如此的人品才幹,莫說皇后,就是聖人也是另眼相待,就算有什麼不拘小節之處,誰還能不知死活地小題大做,去下聖人和皇后的臉面?」
楊老夫人臉色微鬆,卻是嘆了口氣:「借你吉言,但願如此吧,只是做長輩的,總是難有放心的時辰罷了。」
琉璃笑道:「老夫人放心,別的不敢說,琉璃也是有子侄的人,自家孩子頂撞自己也好,犯下什麼錯處也好,關起門來管教也就罷了,開門卻總是一家人,豈能容旁人去說三道四,害他們的前程?」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微笑起來:「大娘從來都是最明白的。」
琉璃自是又客套了幾句。楊老夫人到底是久病之人,說了這麼久,精力便明顯有些不濟,臉色也愈發灰敗,一旁伺候的婢女上前一步,輕聲道:「老夫人可要用些參水?」
琉璃忙起身笑道:「琉璃不打擾老夫人了,明日再過來請安。」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你一路辛苦,且歇兩日再說。」
一直隱形人般默默坐在一邊的楊氏也站了起來:「我送夫人出去。」
邁步走到門外,琉璃只覺得斜陽刺目,西風刺骨,恨不能立即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呆一會兒才好,可還未來得跟楊氏告辭,便聽身邊有人叫了聲:「小郎君來了!」她轉頭一看,從院旁小路上不緊不慢走過來的,可不是許久不見的武敏之?
他並沒有如往日般一身白衣,而是穿了件顏色豔麗得近乎妖異的紫色綾袍,團花繡錦,金鉤玉帶,愈發襯得那張面孔就如白玉雕成一般,便是眉梢的憔悴,眼底的微青,也不過是讓這通身的風流絕豔裡添了份奇異的惑人氣息。琉璃不由呆了一下:他不是來洛陽侍疾的麼?怎麼倒像在風月場裡歷練了十幾年?
武敏之也看到了琉璃,不知為何臉上並沒有露出慣常的陰沉,嘴角反而微微一挑,神色說不出的輕佻曖昧。
琉璃大吃一驚,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照常微微欠身示意。她身邊的楊氏神色卻是一凝,漠然垂下了眼簾。
武敏之原本嘴唇已微微張開,彷彿想說什麼,突然看見楊氏的面孔,臉色微變,到底還是抿住嘴角,抬高視線,一言不發地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
琉璃鬆了口氣,他果然還是繼續高貴冷豔著才好,適才那麼似笑非笑的眼裡像是帶著勾子,實在太考驗人了!
楊氏淡淡地道:「拙夫失禮了。」
琉璃忙含笑回道:「哪裡的話,國公只是太過惦記老夫人的病情,心無旁騖而已,純孝之心,令人動容。」說完自己身上都起了層雞皮疙瘩。楊氏扯了扯了嘴角:「夫人過譽。」
琉璃欠身告辭,坐著簷子一路回到客房,眼見屋裡再沒旁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都是酸的——適才在楊老夫人院裡的那一炷多香的工夫,竟比趕了這八九百里路更累人!想到提親的事,她到底不敢多歇,又打起精神寫了封長信,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少不得再表達一番希望能促成此事的意思。寫好後找來府裡的管事,請她讓人傳回長安。
待得一切處置妥當,早已是上燈時分。只見這屋裡的牆角案邊,七八個燭台上都有香燭氤氳,屋外的廊廡下,兩排燈籠在風中搖曳,院外的滿園花樹上,也有不少綵燈閃爍,原本並不起眼的宅子在一片燈燭輝煌中終於露出了應有的富貴氣象,將繁星閃爍的天空都映得失了顏色。
琉璃站在台階上瞧了半晌,讚歎地點了點頭。跟她一道過來的小婢女也嘆道:「這院子夜裡倒是更好看了!」一旁伺候的武家管事忙笑道:「這邊院子也就罷了,那邊的花園裡倒是還能看看,山上水裡到處都點了燈,夫人若有興致,奴婢可以陪您去院子裡走走。」
琉璃瞧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今日實在是有些乏了,過幾日再說吧。」不等那管事娘子再開口,她回身進了屋,見左右無人,便對紫芝低聲道:「這幾日你要約束好那兩個小的,老老實實在院子裡呆著,除了跟著我,哪裡都不許去!」
紫芝皺了皺眉,卻只是簡單地道:「夫人放心。」
放心?琉璃轉頭瞧了瞧門外的婢女和管事,無聲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幾日倒是風平浪靜,楊氏引著琉璃拜訪了同樣從長安趕來的幾位楊家女眷,琉璃與她們平日交往不多,加上但凡出門總有七八個楊家僕婦前呼後擁,她索性關起了院門,除了偶然過去陪楊老夫人說說話,便是在自己屋子裡練字作畫。眼見著楊老夫人精神越來越差,每日醒著的時辰也越來越少,琉璃也知道,這樣的日子過不了幾天了。
這一日午後,琉璃照例在廂房沐浴,身子剛剛泡進熱水,就聽屏風外的木門一響,屏風上人影晃動,有人端著一迭巾帕走了進來。琉璃洗浴時歷來不願叫人伺候,忙道:「把東西放在屏風外頭就好,不必進來了。」
那人回身關了門,依言將巾帕放在外頭的竹榻上,卻並沒有離開,反而走近屏風,低聲叫了句「娘子」。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琉璃心頭不由一凜,忙坐直了身子:「阿霓?」
屏風外的人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婢子此來,是要給娘子磕個頭,多謝娘子當日的救命之恩!」
琉璃一顆心愈發沉了下去:「什麼救命之恩?我怎麼聽不明白?」
阿霓姿態愈發謙卑:「娘子教訓得是,今日是阿霓莽撞了。兩年前鏡月尼師曾指點過婢子,是娘子救了我等性命,自那日起,婢子就日日給娘子祈福,好容易今日有了機緣,自然是要來給娘子磕個頭的,不想卻唬到娘子了,婢子罪該萬死!娘子放心,此事阿霓定然不會告訴旁人,只求娘子慈悲,給阿霓再指條明路!」
到底還是躲不開啊!琉璃按住額頭,心底一片無奈。阿霓那日幾次三番地暗示,又非說什麼假山邊的那座精緻涼亭和原先裴府的舊亭子很像,琉璃就曉得她是有事要找自己,也猜到了她要說的是什麼。可這種事琉璃又能有什麼法子?只能遠遠躲開。沒想到阿霓卻是如此神通廣大,居然這樣也能找過來!她的這些話聽起來像哀求,實際上卻是赤摞裸的威脅,鏡月……唉,果然是靠不住的!沉默片刻,她也只能嘆道:「阿霓,你的話我還是聽不懂,這是洛陽,是榮國夫人府,若是沒有老夫人點頭,莫說你,便是我也未必能走出這院子,又哪裡有什麼明路暗路可以指點?」
阿霓忙忙地搖頭:「娘子不必擔心,老夫人如今並不清楚娘子到底知曉多少事情,只是有一次小郎君發脾氣說漏了嘴,老夫人才疑心娘子聽說過什麼,卻沒有查出什麼實據。這次請娘子過來,也不過是要試一試娘子的口風而已。
「那日娘子一走,老夫人便跟少夫人說了,她這樣猛不丁地提起兩家的親事,娘子卻沒有驚慌推脫,也沒有囫圇答應,倒是認真想了,這才是有心結親的樣子;如此看來,就算娘子聽說過什麼,也沒因此動過異心。後來娘子給裴少伯的信,老夫人也看了,還叮囑少夫人說,娘子一旦有了女兒,或是武家再有女兒,定要大張旗鼓地把親事做成。這樣,兩家才算綁在了一起,日後就算事發,為了自家孩子的名聲前程,娘子和裴少伯也會設法保住小郎君。
「如今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娘子,又怎會對娘子不利?」
琉璃心底微微一鬆,又有些後怕:幸虧那天自己多想了一層,幸虧榮國夫人捨不得拿出唯一的嫡女,自己又還沒有女兒,這親事只要拖一拖,便無論如何都做不成!只是想到這幾日自己每次出門時跟在身邊的那幾個健婦,又忍不住苦笑:「你說得倒輕巧,若真是如此,我這邊院子裡又怎麼會有這麼些人『伺候』?」
阿霓沉默片刻,低聲道:「娘子多慮了,老夫人如此安排,並非是不放心娘子,只是、只是有些不放心小郎君罷了!」
琉璃心裡一動,隱隱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
大約沒聽到她的回答,阿霓的聲音裡倒是多了幾分焦急:「娘子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去世,小郎君便性情大變,在女色上竟是毫無節制,連來府裡求見老夫人的官家女眷和公主的侍婢女官都敢招惹。老夫人無奈之下才把他帶到洛陽,又特地選了這處院子!饒是如此,小郎君還是做過幾次荒唐事,老夫人只能把他挪進了自己的院子,說是讓他侍疾,其實是日夜看著他。老夫人如此看重娘子,自然不敢讓小郎君衝撞了您。」
琉璃心裡說不出是驚訝,還是恍然,半晌才嘆出一句:「原來如此,老夫人也是……也是用心良苦!」楊老夫人臥房裡多出來的那張床果然是武敏之的,卻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
阿霓苦笑了一聲:「可不是用心良苦。這半年多,老夫人陸續把當日去過尼寺的婢女們都送到了外頭。奴婢因早年私下幫過這邊的管事,求他留心了兩個送得近些的,才知道那兩個沒多久便一個溺水而亡,另一個也是不知下落。就在前些日子,一直在寺裡的媛娘也說是病逝了,跟著的兩個婢女都殉了主!
「娘子明鑑,阿霓之所以被留到今日,不過是因為曾跟過您,老夫人想留著奴婢來安娘子的心!娘子,老夫人對您從來都是另眼相看,只要娘子跟老夫人求個情,讓奴婢再來伺候您幾日,老夫人多半會看在您的面子上,放奴婢一條生路!」
她越說越快,聲音也漸漸尖銳起來。琉璃的心卻是徹底沉了下去:阿媛竟然不在了麼?還有當日去過尼寺的楊家婢子們,原來終究還是沒能逃出生天!楊老夫人看來是下定決心要在自己去世前為武家,為武敏之除掉一切後患了!她忍不住也苦笑了起來:「阿霓,你在老夫人身邊多少年了?你見過她因為往日情分而對外人手下留情麼?你見過她又真的忌憚過誰?有如今對我之所以格外厚待,不是因為看重我,而是覺得留著我比廢了我合算些罷了!
「誰都知道,我庫狄琉璃出生微賤,如今的前程都是武家和皇后給的,就是武家的對頭想對付武家,對付皇后,也不會找到我的頭上;至於我自己,又怎麼會不知死活,為那些沒影子的事去離間皇后骨肉,絕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莫說老夫人眼下還拿不準我知曉些什麼,就算她篤定我聽到過不該聽的話,也不會對我如何。因為留著我,對皇后,對武家都還有些用處;若是讓我也『病逝』洛陽,倒是會引起旁人的疑心。以裴氏的人脈,我家夫君的手段,若是真心探查,未必查不出實情,那才真真是後患無窮!
「你我到底主僕一場,也不用說那些外道話。你想讓我去跟老夫人說一聲,叫你回來伺候我,此事原是再容易不過了,可你想想,老夫人真會因此讓你跟我走麼?你若覺得她會,我明日就去說,如何?」
屏風上的身影早已變得僵硬無比,半晌才微微一動,卻是徹底垮坐在了地上。琉璃暗暗鬆了口氣,心裡卻依然有些發沉:人之將死,原是有根稻草也會緊緊抓住的,可如果連根稻草都撈不著了……思量片刻,她還是低聲道:「阿霓,我日後和這邊少不得還會有些來往,你若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或是有什麼人想讓我照看,不妨說一聲,我定然盡力而為。」
阿霓並沒有開口,良久之後才慢慢起身,在屏風後端端正正磕了個頭,聲音居然已恢復了幾分平靜:「多謝娘子。是阿霓狂悖,娘子一片仁心,阿霓卻如此為難娘子,阿霓罪該萬死。如今阿霓的父母已亡,兄弟情分也是尋常,並無什麼牽掛,只要娘子不計較今日冒犯之罪,阿霓便已感恩不盡,來世結草啣環,再報娘子大恩。」說完又磕了個頭,起身一步步退了出去。
一陣微風拂過,木門已悄然合攏。明亮的燭火中,黑檀木的六曲繡像屏風上那狩獵的駿馬黑豹,宴飲的高士佳人,出行的宮女武士,再次變得纖毫畢現,那份富麗繁榮的氣息幾乎能破屏而出,至於曾映在這副盛世圖像上的那個絕望的乾瘦身影,自然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彷彿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琉璃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將整個身子都沉進了水裡。
七日之後,92歲的榮國夫人在睡夢中安然而逝。一時間,別院內處處麻衣如雪,哭聲震天。在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中,琉璃留心找了很久,也沒看到阿霓的身影。
人群之中,最顯眼的自然還是武敏之。他一身粗布麻衣,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原本冰冷漆黑的雙眸卻是亮得可怕,彷彿是兩簇跳動著的妖異火焰,足以燒燬一切靠近他的人,也把自己燃成灰燼。
琉璃默默地移開了視線。她的頭頂上,晴空如洗,萬里無雲,淡金色的陽光裡,只有無數枯黃的落葉和雪白的紙錢在翩然飛舞,又被陣陣西風挾裹著飄向遠處,飄向它們注定的宿命歸處。
似乎有股寒意從骨頭縫裡滲了出來,琉璃不禁伸手攏緊了衣領,那寒意卻在她的身邊愈積愈厚,讓她禁不住輕輕顫慄起來。
好在第二日午後,婢子便回報說,裴少伯已到了前院。琉璃早在三日前便接到了他的回書,說是會親自來洛陽一趟。她原想著家裡有三個孩子,吏部還有無數事務,他總要花上幾天才能安排妥當,沒想到卻來得這麼快。
天空明明比頭一天陰沉,秋風也愈發凜冽,但一眼瞧見人群中那個一身風塵卻依舊顯得清正挺拔的身影,琉璃只覺得照在身上的淡漠陽光突然變得溫暖起來。
忙忙碌碌之中,轉眼已過頭七。因高宗有令,凡九品以上官員及外命婦均須赴洛陽弔唁,從長安趕來的車馬倒是愈發絡繹不絕。在紛湧而至的車馬人流中,一輛不起眼的青色馬車從榮國別院的角門悄然離開,逆著車流出城而去。
不到正午,馬車已停在了當日的半山亭前。回頭再看洛陽,城坊依然是那麼整齊秀麗,只是半個多月前還絢爛無比的秋葉,不知何時已凋零殆盡,而在城牆之西洛水之南,榮國別院所在的教義坊以及附近街道上,更是下雪般白了一大片。
琉璃坐在車裡,靜靜地凝視著那片裡坊,不知怎地只覺得有些諷刺,有些蒼涼。正出神間,手上突然一暖,卻是一旁的裴行儉已將她的雙手包在掌心裡。他的聲音裡也滿是暖意,「還在擔心那邊的事?不是跟你說了麼,咱們原是命中無女的,很是不用操心這些,就算日後他們還有別的打算,萬事有我呢!」
這話他幾日前便已說過,此刻再聽到,琉璃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沉默片刻,她慢慢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我不是擔心,只是被鬧騰得有點累了。」
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感慨地嘆了口氣:「這回是鬧騰得有些過了。不知聖人是怎麼想的,這詔令一下,不曉得多少官員要奔波千里,只怕到了明年正月,聖人臨幸東都之時,這番哀榮才能真正完事!」
完事?琉璃望著遠處的都城,輕輕搖了搖頭,也許到了那時,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