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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風起霓裳)》第320章
第十七章 風波乍起 端倪初露

  寒冬臘月,積雪未融,從太極宮皇城西牆外吹進來的寒風幾可刺骨,已在風地裡站了一個多時辰的侍衛們身子旱凍得發木,被風一吹,臉上竟有種針扎火炙般的痛感。有人忍不住跺了跺腳,低聲咒罵起來——在這種該死的天氣裡,守著這麼多人搞什麼試判,實在是個倒霉差事,不久前的科舉雖然時間更長,好歹還是在廊廡裡,總強過在這種沒遮沒攔的地方吃風!

  在侍衛們的面前,是黑壓壓一大片露天應試的選人,坐滿了兩面宮牆與夾牆間的空地,一眼幾乎望不到頭。人人都身穿裘衣,懷抱手爐,腳邊還放著筆墨紙張乃至木炭等物,膝下卻只有一張單席。有些蓆子邊上就是未化的冰雪,看著都讓人腿肚子轉筋。不過對大多數選人們來說,此刻眼前試卷上那兩道看似簡單的判題,卻遠比這張冰冷的坐席更叫他們如坐針氈。

  好些人還是第一次經歷這陣仗,苦思冥想了半日後要提筆答題,才發現自己的手早已凍僵了,又忙不迭地伸手入懷取暖,再動筆時,未免便有些手忙腳亂。之前經過科舉的士子們卻要從容得多,理清思路,打過底稿,眼見時辰差不多了,才一字字地謄寫到眼前的白麻紙上。

  眼見日上中天,各處有人高聲唱時,不管是胸有成竹還是滿臉沮喪的選人都放下了筆桿,理好試卷,依次交了上去。

  在離宮牆近些的地方,許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兩位官員。那身著紫袍的年紀略長,精神矍鑠,氣度高峻,一眼望去便叫人肅然起敬,想來應該是主持吏選的李敬玄李相公。而另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自然就是近來名聲大噪的司列少常伯裴行儉。只見他身量修長,容貌清朗,整個人看去溫潤如玉,跟傳聞中的孤勇峻切竟是截然不同,只是一雙眸子異常明徹,叫人不敢逼視。

  來自鄭州的選人霍標早就答完了判題,到了後來,心神倒是有一多半放在了這位吏部選官身上。待交好試卷,他又悄悄打量了幾眼,正想轉身,裴行儉的目光卻驀然轉了過來,與他對了個正著。霍標頓時覺得一陣寒風吹透了衣袍,忙不迭地低下了頭去,順著人流往外就走,可不知怎的,背上卻依然一陣陣的發涼……「霍少府!」

  肩頭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記,霍標險些沒跳起來。他轉頭一眼瞪了過去,落入眼中的卻是一張年輕俊俏的笑臉。被他一瞪,那笑臉頓時有點發僵:「霍兄……」

  霍標認得此人正是趙州才子蘇味道,年紀雖輕,卻早已中了進士,自打上回月旦評的宴會後,兩人又是常來常往的。他也只得扯了扯嘴角,半開玩笑地抱怨道:「蘇大才子,你是想嚇死霍某麼?」

  蘇味道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這不心裡沒底,正想找人參詳參詳麼?一眼看見霍兄便大喜過望了,失禮失禮!對了,霍兄,今日這兩道判題,那道『對京令問喘牛』也就罷了,頭一道『為吏私田不善』,到底應做何解?」

  霍標原本做過四年的縣尉,熟知律法,近來又苦讀了律疏,聞言便笑了起來:「蘇賢弟是沒大留心戶婚律吧?其中就有一條,『諸部內田疇荒蕪者,以十分論,一分笞三十,一分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州縣長官亦不能免。此公勤於公田而怠於私田,雖是罪不至笞,到底也是有違律法,愚兄竊以為,長官應加以教導。」

  蘇味道「啊」了一聲,以掌擊額:「該死!我只依稀記得此事應是與律法不合,怎麼也想不起具體條目了,答題時也只能含糊過去,這可如何是好!」

  旁邊有人聽見,也都跟著唉聲嘆氣起來,他們這一個多月自然也抱著《永徽律疏》讀了無數遍,但這種不起眼的條目如何能倒背如流?轉眼又湊了幾個人上來問長問短。有人提到第一道判題,蘇味道便笑道:「這裡頭除了禮法,還有典故,是出自《前漢書》……」

  霍標一顆心頓時猛地沉了下去——這道題居然有出處!枉他自以為精通律法,答得妥帖周詳,卻沒想到判題裡會用上史書裡的典故!自己這幾年來一直蹉跎歲月,好容易今年要考律法政務了,又有貴人賞識照應,不愁面銓不過,難不成卻要栽在這樣一道題上?

  他心頭一片亂麻,耳邊的嘆息抱怨頓時再也聽不進一個字,嘴裡雖然跟著敷衍,卻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站在天門街上,四面一望,只覺得天地蒼茫,人流如蟻。蘇味道倒是緩過來了,緊了緊裘袍便笑道:「霍兄遠見,幸虧今日還有頓灑,正好驅寒去愁。」霍標苦笑著點了點頭。他幾日前便已在北里的張妙兒那裡訂了今日中午的席面,當時正是手頭闊綽,春風得意,揮手便花出了八十緡錢,如今想來……他心緒起伏,卻也不好多說,在人流中一路往東而行,不多久便到了平康坊北里。

  兩人在路上又遇到了霍標相邀的另外幾個選人,人人都道自己答得不好,來自蜀地的進士舒俠舞和江南舉人楊景更是悶頭苦笑兩聲而已。霍標雖知這幾個都頗有真才實學,未必說的是實情,心裡卻多少好受了點。

  張妙兒就住在中曲往裡第六家,三進的齊整宅院,住著假母和她們姊妹三個。眾人一進門,張妙兒便笑著迎了出來,也不問考得如何,只一迭聲地讓婢子們去拿早已準備好的薑湯熱水,自己引著幾個人往堂屋裡走:「今日風寒,各位先去暖房坐一坐,酒菜奴都已備好,等喝過薑湯,再喝上幾杯熱熱的酒水,什麼寒氣都驅盡了。郎君們都是還要大展身手的,可要好好保養身子。」

  她的聲音又柔又暖,霍標原是心事重重,聽著這話,心頭也是一熱。蘇味道更是搖頭長嘆:「妙兒姊姊一片高情,小生這次試判若是未能入等,豈不羞哉!」

  張妙兒笑得秋波流轉:「蘇郎說笑呢,諸位郎君如今名滿長安,你們若不能人等,你們不用羞,只怕考官羞也要羞煞了!」

  蘇味道被逗得哈哈大笑:「那就借妙兒姊姊的吉言了!」

  穿過遍植花卉的前院,進了陳設雅潔的堂屋,再往後便是一間不大的暖房,裡頭未設席褥,只在紅色地衣上放著一張帶屏風的長榻和幾個坐墩、胡床,由人隨意坐臥。幾盆炭火正燒得通紅,滿屋暖香宜人。待用熱水淨過手面,喝下一碗加糖的薑湯,再回想適才在寒風裡坐的兩個時辰,人人都覺得恍若做了場噩夢。

  張妙兒在外頭佈置好了席面,請大家入座。幾個婢子穿梭來往,將一道道精美的菜餚端了上來。頭一道便是飛鸞炙,烤得金黃的鴿子擺放在加味紅酥盤裡,顏色本來便已鮮亮誘人,那紅酥的甜香加上烤鴿的異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動。

  蘇味道第一個擊案而笑:「妙兒好心思,霍兄指日就要鵬程萬里,自然也少不得姊姊的紅鸞星動!」其餘幾個士子也都笑了起來。

  舒俠舞平日最愛湊趣,今天卻一直都有點悶悶的,此時才抬起頭來嘆了口氣:「霍兄和妙兒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憐我等判題也答不出,身邊也沒人陪,倒是越發淒涼了。」

  蘇味道笑道:「舒兄,你若是思念楚娘就明說,晚上咱們再去她那邊開一席便是,又何必在這裡拈酸?」

  霍標看著那飛鸞炙,卻有些觸動了心思——鵬程萬里,飛上枝頭,若是這次試判得過,或許還真有些指望,若是這一關都過不去,自然什麼都是煙雲,如今家裡的兩個兄長都被蹉跎得灰了心,全家就指望自己了……張妙兒瞧了霍標一眼,笑著插話:「王家妹子這時辰只怕也是不得閒的,不如奴家叫些別的姊妹來歌舞助興?」又輕輕推了推霍標:「霍郎,你看好不好?」

  霍標怔了怔才醒悟過來,妙兒是在幫自己省錢。那王楚娘言談風趣,最善戲謔,是中曲一等一的紅人,請她來這裡陪一次酒,少說也要二三十緡,若是請些北曲的尋常妓女來歌舞佐酒,一人不過一兩段素絹就打發了。

  這番好意他自然不好推卻,笑著點頭:「都依你。」

  不多時,五六個妙齡女子聯袂而來。張妙兒讓人點上了計時的蠟燭,幾個妓女慇勤勸酒,輪流獻藝,或彈一曲,或舞一段,容顏才藝倒也不無可觀之處,只是與張妙兒、王楚娘她們相比,言談卻要粗鄙得多,好在人人都十分慇勤小意,屋裡琵琶聲、嬌笑聲一時不絕於耳。

  酒過三巡,眼見那支紅燭已快燒盡,妙兒便瞧了霍標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忙又點上了一支。幾名女子也愈發慇勤起來。張妙兒瞧了瞧外頭天色,起身笑道:「如此干喝也是無趣,不如咱們來行令?」

  在座之人誰不知道她是風流將軍、酒席翹楚,自是哄然叫好。張妙兒微挽長袖,拿著酒旗往席間一站,眉宇閭頓時一片颯爽英氣,清秀的面孔變得光彩照人,縱然是霍標這樣見慣了她種種面目的,心頭不由也是枰然一跳。

  張妙兒秀眉微揚,酒旗一揮,剛剛脆聲說道:「諸位請了! 」外頭卻突然響起了一陣喧嘩,有人高聲叫道:「讓張妙兒那娼婦出來!金某的金子你們都收了,如今卻換了這小娼婦來糊弄人,金某的錢帛難不成就比別人的賤些!」

  眾人頓時都變了臉色。張妙兒更是一呆,隨即臉上便漲得通紅,舉步就要往外走。霍標臉色一沉,遽然起身,兩步搶出了門外。

  卻見一個穿著寒襖、身量瘦小的漢子正站在院裡跳腳大罵,污言穢語滔滔不絕。張妙兒最小的妹子媚兒紅著臉站在一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假母張氏卻是滿臉怒色,一面吩咐婢女去找武侯,一面厲聲道:「郎君此話好生沒理!我家妙兒這兩個月裡都沒出門陪過外客,今日更是早早巳定了席面,如何能應了郎君今日佐酒?當日跟郎君明明說的便是幼女媚兒,怎會換人?我張迎兒在北里三十年,什麼時候做過這種沒臉的事!」

  那漢子卻依舊叫罵不休,口口聲聲又是:「哪來的蟲狗敢搶我金大的女人!」

  霍標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郁氣,聽他辱及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幾步,一腳便將那漢子踹倒在地,跟上去又是兩腳。他原本生得高大,又是盛怒之中,頓時踢得那漢子滾出老遠。

  那漢子原是帶了兩個伴當過來,呆了一呆也回過神來,忙撲上來要幫忙。這邊舒俠舞早已喝得滿臉通紅,罵了句「作死」,挽起袖子便衝了上來,一拳將其中一個打了個趟趄。蘇味道幾個自然也不甘落後,跟著圍將上去拳打腳踢。

  這一通混戰,院中也不知折了幾棵花樹,倒了幾塊池石。張氏叫天不應,差點沒哭出來。張妙兒卻是站在台階上,叉腰大罵:「哪個破落狗洞裡鑽出來的賤奴,也敢來這裡撒野!讓我張妙兒去陪你這般腌臢人物,重新投次胎再做這春秋美夢!」幾位來佐酒的妓女也甚是義氣,一個不落地衝出來助罵。她們吟詩賦對不成,罵戰卻是一等一的高手,從市井粗話到挖苦刻薄,不歇氣地一路罵了下來,竟是花樣翻新,絕無重複。

  那金大如何經得起這個陣仗?一面滾地躲閃,一面便大叫:「爺爺饒命,爺爺饒命!是小子眼瞎,求爺爺饒我這回!下次再不敢冒犯爺爺了……」

  霍標聽他亂叫,倒繃不住笑罵了一句:「閉嘴,誰是你家阿爺! 」

  金大忙叫道:「是是是,郎君這等人物,小的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

  霍標立定身形,喘了兩口氣,見那邊兩個也是雙拳不敵四手,被揍得滿地亂跑,滿腔惡氣倒是宣洩了個乾淨,手一叉腰,舌綻春雷喝了聲:「滾! 」

  金大應聲而滾,當真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兩個伴當自然也不甘落後,抱頭躥出。

  外頭早已聚了一堆看熱鬧的人,頓時哄笑起來:「這等乞索兒,也敢來北里生事!快滾快滾! 」也有人起鬨:「郎君們好身手! 」

  蘇味道顧不得袍開帽歪,得意洋洋地向外抱了抱手:「見笑見笑! 」眾妓女也是一臉的與有榮焉,喜氣洋洋地將士子們擁簇進屋,替他們整理衣袍幞頭,笑容比先前真誠了何止十倍。

  蘇味道適才一拳不曉得打在哪裡,關節很是有些紅腫,此時卻恨不得再腫大些才好。舒俠舞則是一面甩著胳膊雪雪呼疼,一面便笑:「霍兄好腳法,小弟日後再不敢冒犯了! 」張媚兒也沿著門邊溜了進來,笑嘻嘻看著眾人不語。

  唯有張氏站在院子當中,看著這一地狼藉,滿臉心疼,拍著腿叫罵不休。蘇味道實在聽不過去,探頭笑道:「張姨莫要心疼,小子們這幾日無事,定會幫你尋些新的好盆景來。」

  張氏臉色微緩,又哼哼了幾句,這才收聲,轉身走回自己的屋子。門簾一落,她臉上的怒氣瞬間便消失無影,淡然吩咐身邊的婢女道:「去跟李姨娘說一聲,事情都辦妥了。」

  這一日,張妙兒的屋裡直鬧騰到日落,霍標被留了下來。另外幾位士子回到邸店略一收拾,又開赴下一場宴會。

  這臘月的試判已過,到上元前後頒布成績、開始面銓,還有足足一個月,士子們大多無事可做,但凡手頭有些閒錢的,不是耽於尋歡作樂,就是忙於應酬交際。平康坊笙歌不斷,人流如織,愈發熱鬧不堪。

  眼見就要到年關,一個消息卻在選人間轟然傳開:那位裴少伯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了!他竟要在祭灶這日喬遷,而且是要搬進長安城最有名的凶宅!

  這消息彷彿巨石入水,平康坊裡頓時議論四起,驚愕者、疑惑者、嘲諷者都大有人在,更多的人卻還是多了幾分憂慮——住在平康坊待選的,多是尋常官宦富紳家的子弟,吏部選官、京城權貴,對他們來說都是高不可攀,在京城中亦是求靠無門。而如今這銓選之法,對士子們一視同仁,就算這次不過,日後也能再考。可這位裴少伯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以後就難說了。

  蘇味道聽人議論得熱鬧,按捺不住性子,轉身就去了延壽坊,果然在古池邊見到了那處宅院。只覺得門屋古樸,粉牆雅緻,裡面隱隱看得見高樹掩映的小樓,加上不時有人抬著各色盆景簾幕進進出出,熱鬧非凡,哪有半分凶宅的模樣?

  他看了半晌不得要領,回去便攛掇霍標、舒俠舞幾個:「橫豎祭灶日咱們都無事,不如去親眼瞧瞧?那裡也有酒肆,風光又好,午後還能去西市逛逛。」

  旁人也罷了,霍標對試判那日裴行險瞧自己的那一眼卻是難以忘懷,每每想起都背上發涼,不知怎的,越是如此他卻越發想再瞧瞧此人,聞言點頭:「正是,下個月面銓,說不定誰便會輪上裴少伯來考量,咱們去認認那張面孔也是好的。」

  他這樣一說,自然人人動心,就連最沒興致的舒俠舞都被鼓動了起來。 到了祭灶這日,幾人早早起身,蘇味道當日就在離裴府不遠的酒肆裡訂了靠窗的雅座。待進了酒肆,幾人都暗暗慶幸:樓下的堂屋早已擠滿了人,不少還是熟面孔!

  這幾個人都是心思剔透之輩,跟人若無其事地寒暄幾句後,都各自找了藉口走開,趁人不注意順著牆根溜到了樓上,關上門來,才相視而笑—— 這雅間其實也頗為簡陋,薄壁單席,門窗漏風,但若是讓那些相熟的選人們 知曉自己在樓上有雅間,今日就別想清清靜靜地看這場熱鬧了。

  日頭一點一點地爬上了樹梢,從酒肆窗口看去,冰封的古池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在陽光下反射著剌目的光芒。冰面上原本只有幾個孩童在戲耍,過得片刻,卻見古池靠近坊間十字大道的北岸上也出現了好些人影——正值冬日,裴府東邊靠著古池種了一排樹籬,如今枝葉凋零,從古池北岸上能直接看見裡頭的花園。而靠近裴府的街道兩旁,更是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人都是指指點點、議論不休。

  哄鬧之中,不知誰突然叫了聲:「來了!」

  從東門方向,一長隊車馬迤邐而來,離裴宅大門還有十幾步時,馬車一停,領頭的男子翻身下馬,貂皮大氅裡露出了大紅的官袍。

  霍標眼睛頓時一眯,認出了這並不陌生的人影。只是此時此刻,那張在考場裡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潤男子卻彷彿換了一個人,神色冷峻,目光如電,被他的眸子一掃,原本嘈雜的街道頓時安靜了下來。霍標只覺得背上似乎又有些開始發寒,竟是不由自主往窗櫺後閃了閃。

  很快,有人抬著各種物件趕了上來,在宅院門口鋪下大紅氈毯,設上黑檀香案,案上鼎爐玉盤一應俱全,看去都是有些年頭的物件,即使靜靜地放在那裡,也自有一番端嚴氣象。裴行險肅立片刻,邁步來到香案前,點燃三根高香,望空而舉,長揖三下;又微挽長袖,斟滿三盞清酒,緩緩灑在了地上。

  眾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此刻吉時已到,該由童女童男各舉水、燭進門,再領牛馬入棚,待得放滿金銀器皿的案几和裝著百谷的大釜進門後,家主才能佩劍而入。這位司列少常伯卻在這當口祭上天地了,這算是哪門子規矩?

  卻見裴行檢放下酒杯,上前一步,拿起玉盤裡的那卷帛書,在手上緩緩展開。眾人越發納悶,只是斯人在前,一時也無人敢議論,反而不約而同地屏住了氣息。

  一片寂靜中,裴行險清朗的聲音傳出了老遠:「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子民裴行儉妄擇祀日,誠獻心香,伏維神明見證,子民在選一日,必以此心為度,此目為衡,量天下英才,報朝廷社稷。若有私心,天誅地滅!惟祈皇天后土,佑我家宅平安,衡山不移,長星永照!尚饗!」

  說完他舉書長揖,雙手將帛書放回長案上的玉盤。不知怎的,那帛書卻突然間冒出了幾縷青煙,火苗隨即騰地燃起,整卷帛書轉眼間便化為了一團明亮的火焰。圍觀之人齊齊地倒吸一口涼氣,「嘶」的一聲如水波般 傳遍了整條街道。

  裴行儉肅然凝視著那團火焰,眸子裡彷彿也有焰火閃爍,好半晌才後退一步,手按佩劍,轉身走進了大開的烏頭門。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在風中颯然飄動,愈發襯得那身形筆直如劍,端凝如山。而在他的身後,帛書的灰燼被風一吹,雪花般飄飄揚揚飛舞出老遠。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內,好些人才回過神來,議論聲哄然四起,人人都有些激動莫名。

  原本靜得落針可聞的雅間裡,也突然響起了「啪」的一聲。蘇味道滿臉激盪地拍了一下案几,聲音都有些變了 : 「好一個裴少伯,這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舒俠舞也是一聲喟嘆:「怪道裴少伯有膽氣冒天下之大不韙,有浩然正氣如此,自是神鬼不懼。我等也不必憂心了,有此等選官坐鎮,但凡有真才實學的,就算、就算此次不成,總有下回! 」

  霍標心裡雖是百感交集,卻也點了點頭,如此以天地神靈為誓,入凶宅,賭性命,自然不是鬧著玩的。裴少伯不管為人如何,這份風儀膽魄,著實令人敬服。

  蘇味道提起酒壺笑道:「來,諸位,咱們當為少伯浮一大白! 」

  他的話音剛落,隔壁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冷笑:「裝神弄鬼,沽名釣譽!也就哄些痴愚之輩罷了!可笑!」

  蘇味道頓時大怒,把酒壺重重往案上一頓,也是一聲冷笑:「以鼠輩肚腸,量英傑心胸,便覺得天下英雄都如爾等鼠輩,還自以為目光過人!可悲!」

  隔壁屋子「嘩」的一聲大響,隨即腳步咚咚而近,這邊的門扇「咣當」一聲被人直接踹開。一個年方弱冠的華服公子站在門口,厲聲喝道:「剛才是哪一個賤嘴賤舌,給我滾出來?」

  這邊幾個人聽得聲音不對,早已起身。見此人打扮不俗,霍標心頭就是一凜。蘇味道卻笑了起來,將手在胸`前一抱,順著鼻樑看了那人一眼,揚聲道:「正是,剛才也不知是哪個賤嘴賤舌,居然詆毀裴少伯是裝神弄鬼、沽名釣譽!這香案猶在,神靈未遠,怎麼也不怕日後被拔了舌頭! 」

  他的聲音清脆響亮,整個二樓都聽得清清楚楚,頓時轟的一下,門案亂響,各個雅座都有人搶了出來。

  那華服公子目光噴火,一挽袖子就要衝進來。蘇味道忙拎了壺酒在手裡,正準備給他當頭一下。誰知那年輕人身後突然有人趕上,一把緊緊地拽住了他:「守道,不許生事! 」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碧色綾袍,中等身材,一看便是富貴中人。他的身後還跟著幾位豪奴,連抱帶求地將人拉出了屋子。

  蘇味道「哈」的怪笑一聲,霍標臉色微變,上前一步攔住了他:「莫要魯莽!」

  兩邊剛剛離得遠點,外頭卻有人大聲道:「適才是哪個說裴少伯裝神弄鬼?」這樓裡原本有不少選人,見了剛才那一幕,正自心情激盪,便是不相干的閒客們,也都頗有些感慨,聞言紛紛附和:「正是,是誰這麼渾說?」「莫要藏頭縮尾,倒給我們分辨分辨,裴少伯怎麼就是裝神弄鬼了!」

  年長的男子應聲回道:「我們兄弟自在雅座說話,哪個說了裴少伯?是這邊兄台聽岔了,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又回頭看著霍標問道:「你們可聽我家兄弟說了『裴少伯』三個字?」他原本生的富貴,這般沉聲而問,自有一分氣勢。

  蘇味道正要反唇相譏,霍標卻搶先一步答道:「原來如此,看來果真是我等話趕話的一時聽岔了,如此誤會兄台,報歉得很。」

  蘇味道忙道:「霍兄,這話怎麼說?」霍標一眼瞪了過來,低聲道:「這是天子腳下,你知道對方是什麼人?若叫他們惦記上了,今年的應選咱們還參加不參加?」蘇味道嚇了一跳,到底不敢造次,憤憤然冷哼一聲,閉上了嘴。

  霍標與來人又客套了兩句,各自賠了聲不是。那人也無心多留,拖著那位叫守道的年輕人下了樓。看客們猶自在嘀咕:「我就說了,什麼人敢如此詆毀裴少伯,不是討打麼?」

  聽得這些議論,莫說守道臉色鐵青,年長的那個也是一臉冰霜,走出酒肆老遠,才回頭看了一眼,咬牙道:「這幫賤民,愚不可及!」

  守道也恨恨的罵了好幾句,又急道:「阿兄,眼下咱們只怕還要快些找人商議商議,那裴行儉太過刁滑,竟是如此會收買人心,萬一真叫他鎮住了這凶宅,難不成咱們還要年年跟這些人比什麼刀筆功夫,被他們羞辱?」

  年長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這還用你說?若不是你沉不住氣,咱們又怎會叫那幫小子逼得如此狼狽?我蕭守規何時受過這般的腌臢氣!」池岸邊瞧熱鬧的人群卻突然爆出一陣喧嘩。

  之間在古池光滑如鏡的湖面上,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個身材極為高大的胡僧,腳步砌塊,僧袍飄飄,彷彿是在冰上御風滑行,看那方向,似乎正要去裴府!

  蕭氏兄弟在人群後瞧得分明,不由都從馬鐙上站了起來。

  那胡僧腳程極快,轉眼間就上了岸,穿過樹籬,果然進了裴府東院的花園。那處院落早已被翻修一新,亭台精緻,花木卻還種的不多,最顯眼的就是院子正中的一顆老柳樹。

  胡僧直奔柳樹而去,圍著柳樹轉了一圈,突然間對著樹幹拳打腳踢,每一掌一腳下去,那柳樹都是一顫;如此數十下之後,又上前抱住樹幹一通狂搖。那顆將近一抱粗的老柳樹被晃得柳條亂飛,眼見樹根都給他搖鬆了。

  眾人不由目瞪口呆:這胡僧的一把蠻力大的不可思議,兼職像是金剛羅漢,只是他對著棵柳樹就像見了殺父仇人的架勢,又算是行哪門子的功德?

  那胡僧彎下了腰去,彷彿想要在樹底下掏出個洞來。眾人正驚詫莫名,卻見柳樹一陣劇顫,隨即便是一歪,竟是被那胡僧連根倒拔而起!

  眾人的驚呼聲剛剛出口,舊件那樹底下閃電般躥出幾個雪白之物,幾道白光直奔北牆,眨眼間已消失無蹤。

  這番變故來的更是突然,眾人驚嘆聲就如被齊齊掐斷,張大嘴發不出聲音來。

  胡僧吧柳樹往地下一扔,轉身就走,長笑聲幾乎響徹雲霄。那高大的身影在冰封的湖面上走的搖搖晃晃,卻似乎比來時更快,眨眼間就過了半個湖面。有人叫了聲「只怕是菩薩」,拔腿要去追,那冰上如何容得人快行?沒多久便滾地葫蘆般倒了一串,胡憎早已去得遠了。

  有些虔誠的信徒也不顧地下冰涼,對著那背影便拜了下去,旁邊的人也不敢息慢,跟著下拜。人群彷彿被橫割了一刀,齊刷刷地矮了下去。唯有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悄然退了出來,揺揺頭,轉身離開 。

  裴府的東院裡,此時才終於出現了下人們的身影,看著那倒地的柳樹, 面面相覷 ,不知所措。

  這邊的蕭氏兄弟也是相視駭然,還是蕭守規先回過神來,低聲道:「走,此事太過古怪,咱們得趕緊報知姨祖母!」

  不到半個時辰,兄弟倆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常樂公主府的書房裡。隨著他們的回報,常樂英氣的劍眉漸漸蹙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半晌才道:「裴行儉果然手段了得! 如此一來,他聲勢已成,日後只怕再難輕易撼動他。」

  兄弟倆相視一眼,公主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裴行儉的障眼法? 可剛才的事是他們親眼所見,裴行儉的祭天也就罷了 ,不過是以言辭風儀蠱惑人心,那憎人的行止氣力,那幾道白光,哪裡是人力可以佈置出來的?

  這話他們自然不敢出口 。蕭守規等了片刻,才低聲道:「姨祖母放心,守道他們幾個此次的試判應是問題不大,何況咱們還佈置了後手,只是事到如今,尋常的失德無行之名只怕已是無用……」

  常樂大長公主目光閃動,神色漸漸變得冷酷,點頭道:「你說的是。你找的那個人,不能留了!」

  蕭守規點頭應諾,心裡正盤算著如何行事,突然聽見常樂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還有,你們幫我査一査,裴氏夫婦哪天暖宅,我要親自去賀上一賀!」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卻自有一種入骨的涼意,蕭氏兄弟身上都是一冷,彷彿這間燒著火盆的溫暖屋子,瞬間吹進了一陣寒風。 。

  蓬萊官含涼殿的書房裡,地龍燒得正熱,只是此時此刻,氣溫卻彷彿比平日低了好些。

  玉柳低著頭, 一言不發地站在武後身邊 ,只覺得身上一陣陣莫名的發涼。

  武後的神色倒是依舊從容:「如此說來,今日之後,那處宅子當真不會再招凶厄?」

  一個有些低沉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回道:「啟稟段下,依微臣之見,那處宅子原本並無不妥,不過是有巫人作祟,其局今日已被那位高僧用蠻力破去,下咒之人必遭反噬,性命都未必能保,更莫說再來害人 。」

  說話之人站在書房的陰影裡,一身黑色衣袍,正是適才從古池岸邊人群中退走的那位中年人。 他的臉色看去比常人蒼白,黑衣白面,原是極顯眼不過的形貌,但不知為什麼,那微微低著的面孔卻總給人一種過目即忘的恍惚感 。

  武後緩緩點了點頭:「那胡憎如此古怪,也不知是裴行儉從哪裡請來的,不知尹師可曾看出什麼端倪?」

  黑袍文士揺了揺頭:「臣不敢妄斷。 裴少伯今日點燃帛書,用的不過是障眼法,但凡能煉丹畫符者,無有不會,只是手段略高明些罷了。 但那胡僧飄忽莫測,似乎已非尋常術士,亦非俗世中人所能驅使。

 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合於道者,行事有如天助,非外邪能侵,非人力可擋,此乃常有之事。 尹某不過是小小禁咒師,不敢妄加揣測。」

  武後的眉頭微皺,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疑色,只是想到此人的身份,那點懷疑又慢慢變成了悵然。 她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黑袍文士默然欠身,倒退幾步,也不見動作多快,卻是眨眼之間便消失在了門外。 一旁伺候的玉柳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見武後看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恕罪,婢子一見這尹大師就有些不自在 。」

  武後搖了搖頭,並未置評,皺眉沉吟了半晌,終於長嘆了一聲:「我還是低估了裴行儉,不過是座凶宅,竟讓他翻成了如今的局面!人言可畏,人心可用,這些宗室高門只怕沒人能動得了他!此人心智太深,所謂大奸似忠, 大惡似善,不可不防!」

  「玉柳,你去打聽下,裴府何時暖宅,你代我去送份賀禮給庫狄氏,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看來,咱們也只好走那一步了……」

  臘日的陽光帶著一點慘淡的暖意,照在長安城上。少了槐柳的綠蔭遮掩、水渠的波光蕩漾,那一處處坊裡愈發顯得橫平豎直,肅穆齊整,就如一 個巨大的棋盤,靜靜地橫亙在蒼天微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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