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兩不相助 兩種打算
「前軍的情形大致便是如此。」
蘇南瑾停了停,端起面前的越瓷杯,緩緩的喝了一口熱桃漿,眼角餘光一掃,滿意的看見高案後的麴智湛滿臉都是驚愕和不安,而坐在對面的麴崇裕,臉色則從震驚很快變成了一種似喜似怒的微嘲。
過了好一會兒,麴崇裕才挑了挑眉頭,「子玉所言當真?大軍已然班師……那,裴守約真已被軍中扣下了?」
他的語氣並不算平和,蘇南瑾卻暗自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世子說笑了,此等大事蘇某焉敢胡言?裴守約調遣軍糧不力也便罷了,還與蘇定方一道偏袒那怛篤的探子,王總管如何容得了他?只是論理,他到底是西州官吏,應由麴都護髮落才是,因此王總管才讓我來知會都護一聲,過幾日便會將他押送回西州,屆時世子你……」他嘿嘿的一笑,收住了話頭。
麴崇裕緩緩點頭,嘴角意味不明的揚了起來,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怛篤探子?可是鷹娑川西面的怛篤城?我記得怛篤城平素並不多事,那城雖甚是富足,也略養了些護衛,城主卻是個滑頭的,此次怎麼吃了豹子膽,還派出探子進唐軍……當真是不知死活」
蘇南瑾警惕的抬起頭來,聽到麴崇裕的最後一句才冷笑道,「可不是不知死活,那些蠻夷之人,誰知是如何想的?此次竟然居心不良,又負隅頑抗,大軍自然饒他們不得王總管原也給了那蘇定方幾分面子,只要他交出人來便罷,他卻仗著上回立的功勞,一味袒護那探子,還著人將探子偷偷送出營去。王總管只是看在他軍中老將的份上,暫時容他逍遙幾日,待回了長安,自有聖上來處置」
他的聲音壓低了些,「都護與世子有所不知,此次雖說領兵的是程將軍,聖上出兵前卻給了王總管一道聖諭,令節制全軍,可見聖心如何。那蘇定方雖說與如今的皇后略有幾分淵源,又怎能與王總管這般深受聖上信任的大將相比?」
麴崇裕一怔,突然想起一事,臉色微凝,「如此說來,那八月間三軍靠攏的軍令……」
蘇南瑾點頭,「世子果然目光如炬,八月間王總管便接掌了全軍,如今三軍上下早已惟王總管馬首是瞻,前幾日怛篤一戰之後,更是萬眾歸心。也唯有蘇定方為了推脫收留怛篤賊子的罪責,反而四處說些王總管貪功劫掠的昏話,哪個肯聽他一句?到了長安,大夥兒自會向聖上如實稟告。蘇定方也不想想,難不成聖上還只信他一人的?」
麴崇裕若有所思的點頭不語,蘇南瑾又道,「如今,那怛篤探子十有八九已到了西州,王總管令我過來,一則是為了讓西州再籌些糧草,大軍大約有個十幾天便會抵達西州;二則也是為了協助都護捉拿探子。」他轉頭看著麴智湛,「不知都護意下如何?」
麴智湛似乎沒料到這一問,抬頭看著蘇南瑾,半晌之後,圓圓的臉上才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模糊笑容,「既然是王總管有令,下官自當從命。」想了想又笑道,「玉郎不是說,參軍的人馬已守住西州城門了麼?料那探子也飛不出去。倒是參軍一路風塵僕僕,可要先洗漱洗漱,歇息片刻?」
蘇南瑾略一思量,站了起來,「多謝都護,下官先告退。」
麴智湛也站了起來,「玉郎,你先令人好好安置參軍他們,再派出人手,看看西州這兩日裡是否有可疑人物,去了何處,務必要查出下落。」
麴崇裕將蘇南瑾送出了門,又點了幾名隨從去安置他帶來的那些精兵,蘇南瑾見附近無人,才笑道,「玉郎莫怪,非是蘇某要瞞你這一路,只是有軍令在身,不入西州,不敢洩露消息。」
麴崇裕瞅著他輕輕一笑,「怪道子玉一路只問我裴守約家中還有何人,原來是為了這個我還當……」
蘇南瑾哈哈大笑,「玉郎把蘇某當做人了那位庫狄氏……」他「嘿」了一聲,驀地換了話頭,「諒她也翻不出花來說來我還應跟玉郎抱歉,上回讓你受驚了,我也是後來才聽聞,真真想不到你竟會也到了軍前。家父也是歉疚得緊。」
麴崇裕嘆了口氣,「子玉何必見外,此事你都說了三回了,莫說你想不到,我又何嘗想到過?原本是想去軍前露上一面,卻被那莽夫連累得吃了那一嚇,幾日用不得飯,倒讓你們見笑了。我又不缺勛爵,這拿命換的軍功,還是少來兩回才是」
蘇南瑾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更是篤定了三分,低聲道,「那蘇定方原是個莽撞不知死活的,你且放心,此次回了長安,定教他不得翻身。只是那探子定然是在裴守約家中,有人曾見過他往西州城而來,還能會去找誰?玉郎還是要抓緊些,莫讓他們得了風聲。再者,這些日子都護府簽發過所也要留心一些,莫讓人鑽了空子去這一回,咱們若是能來一個人贓並獲,那裴守約定然罪名難逃你我也好出那一口惡氣」
麴崇裕微微一笑,「子玉放心,我省得」
眼見蘇南瑾隨著自己的隨從去了都護府的後院,麴崇裕正要轉身,他的一名長隨上前一步,低聲道,「啟稟世子,裴長史夫人遣人找您,讓您盡快去曲水坊一趟。」
麴崇裕眉頭微皺,點了點頭,回身進了都護府的正廳,進門便道,「父親,此事只怕有些古怪」
麴智湛臉上的笑容和不安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神色異常沉肅,「自是有古怪,蘇定方和裴守約豈是不知輕重之人,無緣無故會包容怛篤探子?再說那怛篤城,好端端的又怎會與唐軍對上,還派探子入唐軍適才那位蘇參軍言道,蘇定方說王總管貪功劫掠,只怕就是為了這個,或是分贓不均,或是起了旁的衝突,王總管才給他們師徒安上這樣一個罪名,又想借我們的手拿下裴守約,好翦除蘇定方的羽翼」
麴崇裕皺眉道,「那依父親之意應當如何?」
麴智湛淡淡的道,「這是他們唐人官吏之間的事,與我等何干?你這便趕緊遣人去裴長史府上看一眼,若那探子真在他們府上,讓他們自己趕緊處置乾淨。若是過得幾日,王總管真把裴長史送到了西州,咱們也好吃好喝的供著。總之,萬萬莫意氣用事,做了他們手中之刀。這王總管雖說有聖上的眷顧,蘇定方背後不還有皇后麼?咱們不過是西州官吏,家人也都在長安為質,豈能捲入這種爭端?這些將軍們要辯個是非對錯,我等自當靜坐旁觀,等候聖裁」
麴崇裕眉頭緊皺,沉吟道,「若真是王總管等人縱兵劫掠……」
麴智湛臉上難得的帶出了譏諷之色,「那又如何?你以為大唐陛下當真在意這些胡人的死活?莫忘了阿史那社爾十年前的豐功偉績,那位天可汗陛下可曾說過他一句?」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趕緊遣人悄悄去裴長史家報個信。再者,裴長史終究是我西州之官,聖裁未下之前,總不好教蘇參軍太過難為他的家人」
麴崇裕默然片刻,抬頭道,「崇裕這便過去。」
麴智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才道,「也罷,你千萬記得,兩不得罪,兩不相助」
…… …… ……
質地細密的淺黃色麻紙上,用小楷寫著人數、馬匹、貨物的數量,下面是若干個或清楚或模糊的官印;一個小小檀木木牌,刻著「安」字和極為複雜的卷草紋樣。
琉璃看了一遍,點了點頭,「這是這兩樣了,記得明日去幫我多謝阿嫂一聲。」
小檀奇道,「娘子要這些東西作甚?」
琉璃淡淡的一笑,「有備無患。」屠城的事情太大,既然如今沒能搶到先手,她不能把所有的寶都押在麴崇裕的良心上。有了這兩樣東西,就算麴崇裕袖手旁觀,她也能造出一份足以亂真的過所文書,以阿古的身手和閱歷,應當能以安家的信物木牌一路在各城池換馬,將消息傳回長安。
她低頭仔細看了看手裡的這張過關文書,紙是益州黃麻紙,墨是尋常的松煙墨,家中都有,字跡也十分尋常,只是西州府的官印仿起來要費些功夫,卻也不會太難,起碼比她在美院時仿造過的早年老式月票來,要容易太多了……
阿燕快步走了進來,「娘子,韓醫師來了,正在前院給米大郎換藥。」
琉璃忙放下文書站了起來,「我這便過去。」
韓四這次手腳極快,不過一盞多茶的工夫便背著藥囊走了出來,見琉璃和阿燕都等在外面,愣了一下,垂眸道,「傷者兩日後便能大好。」
琉璃搖了搖頭,「多謝韓醫師,只是,還有件事我想煩勞韓醫師一次。」
韓四立刻抬起了頭,他平日穿著隨意,頭髮也常是亂蓬蓬的,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極為乾淨。
看著這雙眸子,琉璃心裡微微一鬆,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韓醫師能否將米大身上的傷勢處置得……看上去更凶險些,最好是那種看著便致命的模樣?」
韓四眨了眨眼睛,愣愣的沒有說話。
琉璃也不瞞他,當下便把米大郎在怛篤城目睹屠城慘狀,因救了一名怛篤女子,被污為怛篤的探子,如今軍中已有人到了西州,隨時會上門抓他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如今他若是被抓到軍中,只怕有去無回,連裴長史都會被扣上罪名,我倒是想了個法子,大約可以冒險一試,只是這米大郎的模樣卻是越淒慘越好。此外,還要借藥鋪一用。」
韓四聽到「屠城」二字,臉色早已有些發白,喃喃道,「竟然又是此如此」猛的又回過神來,用力點頭,「韓某這便去處置傷處」
琉璃吐了口氣,點頭笑道,「有勞了。」
韓四轉身噔噔噔便往堂屋裡走,走到一半又一個轉身跑了回來,「庫狄夫人,在下還有一種藥,不知夫人用不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