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情冷暖 少年心事
午正時分,西市開市的大鼓終於咚咚的響起,西市的八扇大門同時緩緩打開,等候在外面的商賈魚貫而入,沿著市坊內的大道來到各自店舖裡整理門面、收拾財貨,不多時,前一刻還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成了珍奇滿目、人流如織的繁華極盛之所。
琉璃照例是帶著小檀從西市的南門走了進去,只覺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密些,氣氛也略有些怪異,不過她並沒有多想,只是沿著大路走到如意夾纈,跟史掌櫃打了個招呼,便挑簾進了為她專辟的一間畫室,進屋才摘下帷帽,小檀也熟練的生起了炭盆。
從大慈恩寺回來的第二天,琉璃便來到了如意夾纈開始了她的畫工生涯。畫染織花樣這種事情她當然是輕車熟路,半個月來已畫了的三個樣子。除了武夫人的纏枝牡丹,還為一個姓米的胡商主婦畫了幅五嬰戲的團花夾纈,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飄帶對鶴雖然夾纈花樣可以定製,卻不是什麼圖樣都會接受,必得掌櫃覺得好賣才會同意。好在琉璃前世裡花了一年時間研究唐代染織圖樣,對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她畫的這三個樣子,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貴吉利,掌櫃雖然知道她會畫,卻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樣會如何,如今才算是真正信服了。
真正畫夾纈圖樣,原不是拿張紙勾畫出大樣來就行,而是要按照所訂布帛的尺寸計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然後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絹來,在絹上畫出正式的花樣。待刻板時將這張絹畫牢牢的貼在木板上,再用斜刀、圓刀和平刀分別打輪廓、刻明溝等等。最後將一匹新花樣的夾纈染製出來,要一個月左右。琉璃最重視的自然是給未來女皇老媽的纏枝牡丹夾纈,幾乎每一步都要親自去看,好在一切順利,而楊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開的三月初,時間也來得及。
待屋裡的溫度上來了些,琉璃搓了搓手,便想磨墨,勾一兩個大樣練手,安家秉承商人作風,早已與琉璃談過畫師的報酬,可以按月給工錢,也可以從自己畫的新花樣夾纈銷售裡分利,琉璃自然選了後者,一者她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從來都有信心,二者對安家而言,這種分成制也更為保險,如今算來,自己下個月就會有一筆還不錯的收入了她往硯台裡倒了點水,還未拿起墨條,卻見小檀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低聲道,「大娘,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
還有人到這裡來找她琉璃有些意外,問道,「是誰」
小檀笑道,「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說是娘子的表兄。」
穆三郎琉璃頓時想起了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心裡暗暗納悶,想了想道,「請他到這裡說話吧。」
如意夾纈自有接待貴賓用的雅間,就在琉璃的畫室隔壁,佈置得十分精緻舒適。安靜智原想讓琉璃在那一間作畫的,但琉璃卻喜歡這間的門窗敞亮。穆三郎既然是來找她,自然還是到她的畫室來為好。
穆三郎進來時,一眼便看見這間雪洞般的房間,窗下放著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几,上面放了筆墨紙硯等物,靠門處則設了兩張矮榻接待來客,榻上只是鋪了白底藍色雙勝鹿紋的茵褥而已。琉璃也是一身清爽:淺象牙色窄袖翻領長袍,配著玄色長褲,腳下一雙黑色的靴子,頭髮編成了髮辮,一副標準的胡女裝束,通身並無一點裝飾,然而笑容明媚,一雙眼睛光彩熠熠,和那日郊外所見的羞怯女子卻頗有些不同了。
琉璃看見穆三郎有些呆滯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穆三郎這才醒過神來,笑了笑,「好,還好。」臉不由有些紅了。
琉璃忍住笑,將穆三郎請到榻上坐下,又讓小檀上了兩杯酪漿,才開口問道,「表兄今日是從哪裡來,怎麼知道琉璃在這裡」
穆三郎卻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今日是去獨柳樹那邊看了看熱鬧,聽人說大娘在這裡做畫師,便順道來看看。」
他自然不好告訴琉璃,晦日那天他聽說庫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參選,立刻就去找母親了,母親十分吃驚,卻有些猶豫要不要管這個事情,好容易被他說服找了個藉口去庫狄家,卻聽說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丟了,後來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裡。母親便讓自己不用再過問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親當年關係最好,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果然,據說琉璃的父親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現眼,琉璃也再沒回過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聽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夾纈做了畫師。
當時安十一郎還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驚,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對琉璃的關注有些過了頭。他回家想了一夜,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跟母親提了一句。母親卻搖頭不允,說一則是自家是客籍,與琉璃身份不配,二則琉璃的母親已經去世,看她父親和曹氏的模樣,那娘家以後不但不是助力,只怕還是個累贅,就算母親她看在舊日情分上同意了,父親那邊也是絕過不了關的。他便如吃了一記悶棍,鬱鬱了幾日也只得作罷。可今天因來獨柳樹看熱鬧,路過西市大門時也不知怎麼的就順著人流走到了這裡,又在如意夾纈對面發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琉璃沒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為「獨柳樹」三個字已經讓她吃了一驚那並非別處,正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刑場,就在西市的西北門外不遠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數時候是用以處斬高官貴人的。她忍不住追問,「獨柳樹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見她問這個,倒是鬆了口氣,點頭道,「正是,今日處斬了好幾個人,說是裡面有三個駙馬,那邊圍得人山人海的,有一個薛駙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還在大聲喝罵,倒真是條好漢」
琉璃默然無語:這就是房遺愛謀反案的大結局,死了三個駙馬兩個公主,前後還有三個王爺。而穆三郎所說的那個駙馬,大概是薛萬徹。其中最冤的卻是被賜自盡的吳王。這位相貌英俊、文武雙全的王爺曾被李世民認為是最像自己的兒子,雖然因為長孫無忌的堅決反對而沒有被立為太子,卻依然朝野威望極高。也正因如此,長孫無忌才會利用房遺愛案來陷害他此刻的長孫無忌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一個案子可以讓他藉機害死兩個聲名顯赫的王爺級政敵,他大概正躊躇滿志覺得天下盡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會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寶座的親外甥手裡吧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這場大戲還真是夠血腥,夠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這種廝殺無論怎樣慘烈,距離長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過遙遠,也許對西市的商人們來說,那些大人物的頭顱和鮮血,不過是一個商機難怪今天來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興奮說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難道還能影響到她畫畫掙錢琉璃不由自嘲的搖了搖頭。
穆三郎看琉璃搖頭不語,以為自己說的殺人什麼的她不愛聽,又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聽十一郎說,你的畫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愛寫寫畫畫的,想來是畫得越發好了。」
琉璃收回思緒,微笑起來,「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愛罷了,琉璃只是喜歡動筆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讓小檀將昨日畫好的聯珠對鶴的圖案拿給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裡不由有些吃驚:他雖然知道琉璃能畫,卻沒想到她能畫出這樣的大圖來。他十來歲上就在布莊的櫃檯上接待客人,又跟著父親去挑選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這幅飄帶對鶴圖對鶴生動,飄帶流麗,穿插著的輕盈的花樹點綴,即使是黑白圖樣也自有種華美大氣之感。他想說好,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詞彙,抬頭看見琉璃正看著自己,目光清澈無比,突然覺得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低下頭來吭哧了半日才道,「原來大娘畫得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怪的看著他,有點不大明白他放心什麼了,正想問問他對這個圖案的配色有什麼意見,門外卻傳來了史掌櫃的聲音,「大娘,外頭有位客人想訂一副狩獵圖的夾纈,說是要做什麼屏風。」
琉璃曾經見過唐代的夾纈山水屏風,並不覺得用夾纈做屏風有什麼稀奇,但聽掌櫃的口氣卻似乎很是不以為然,便問道,「以前沒有客人來買夾纈做屏風麼」掌櫃道,「正是,因此想讓大娘來看看。」
琉璃站了起來,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起身告辭,但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好。」眼見琉璃向他點頭一笑,翩然離去,心裡後悔得忍不住想給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說的話沒有一樣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裡不定會怎麼想正懊惱不已,卻聽門外琉璃「咦」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