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
天搖地動後,塵埃落定,山頭高懸的月光如水。
許是心理作用,覺得月色比往常都要亮幾分。浮動的清輝灑照在人身上,銀白色的,像是霜雪滿頭。淺灰的天色,冰涼的山壁,涼徹的山風……像是永恆一樣的存在。
在這永恆中,少女抬起濕潤的冰雪眸子,她在一片淒涼悲慼中,看向靠在山壁上半抱著她的青年。
他安和而悠然,縱是後背和手臂都是傷,看她的眉眼,依然婉約柔和。他眉目間的那股清氣,蓋過了憔悴和虛弱。混著血污和塵土,他垂目看人,嘴角酒窩微露,讓人覺得歲月靜美,無限回想。月光映在他面上……
望月想,楊清真是她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了。
也是她見過最溫柔的男人了。
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跟她說這種話!
楊清靠著山壁而坐,見望月在聽到他的話後,先是猛抬頭,瞪圓了眼看他。少女的眼中還聚著一懷淚意,水漬站在烏濃的睫毛上,凝成水珠兒,滴答答往下掉……少女小嘴一扁,俯身趴在他的膝頭,哭得更傷心了。
她哭起來,真是一點都沒有女孩兒的柔婉勁兒,蓋是小孩子那般哭著要糖果的崩潰勁兒。
楊清愕然,萬沒想到自己問一句「你願意嫁給在下嗎」,能讓小姑娘哭得比方才還要慘……他原想安慰她,讓她不要哭了的。
他被她哭得有點兒尷尬了,任哪個男人遇到這種情況,再滿腔愛意,都禁不住自我懷疑,懷疑後,就是滿腔窘迫了。楊清後背灼痛,被望月抱著的手臂也開始疼了。他不由問,「……你哭什麼?」
望月抬起濕漉漉的一張小臉,淒悽慘慘。看著他的眼睛,她悲從中來,抽泣著說,「我好難過!我從來沒想到我被你求娶,是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一點良好的氣氛,沒有人見證我一生中最值得銘記的時刻,沒有盛況,沒有輝煌,沒有神秘,沒有大張旗鼓……我喜歡的男人,居然在一個小山溝溝裡,就把我打發了!」
楊清一怔,然後忍不住噗一聲,被她給逗樂了。
一笑之下,後背的傷就禁不住疼得更厲害。但是望月太可愛了,她像個活寶一樣,面對他的求娶一臉悲愴,委屈噠噠的……楊清一伸手,在望月的驚呼中,就強行把她抱著坐到了自己的懷裡。
她被他的大動作驚得忘了掉眼淚,一疊聲喊「胳膊胳膊!」,楊清卻是根本不在乎手臂上的傷,在望月的大驚小怪中,他硬是笑著把她抱到懷裡,伸手拿袖子內側給她擦眼淚,還在她臉上捏了捏。
把她當個寵物一樣。
幸福來得太快,望月摟住他脖頸,臉上還掛著淚珠兒,心中卻吃了蜜一樣甜絲絲的:……她清哥哥可高貴冷豔了,可不喜歡跟她擠著坐了。她和楊清的感情早就很好了,但是楊清平常和她說話,都是坐在她旁邊,基本沒追求過摟她抱她。倒是望月很喜歡湊他跟前。他是不反對,但也沒見得多喜歡。
每每他抱她坐他懷裡,都是他被她撩得受不了的時候。
比如現在。
看到楊清面上收不住的笑意,望月就知道自己讓他多開心。
楊清輕笑著捏她的鼻子。
他想到了望月曾經對婚事的憧憬。她簡直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人都請過來圍觀她的婚禮。如今他在一個小山溝溝裡向她告白,望月傷心……噗,也是能理解的。
楊清只是嘆氣,無奈又好笑,「那我真是太對不住你了。」
「不僅如此,」望月扯布條,強迫地挽起青年的袖口,給他包紮傷口,還把注意力放到他後背上更嚴重的傷勢上,同時,忙著跟楊清說話,「還有立場方面的事。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認了。我看樣子是只能回魔教了,你只能回雲門了。現在兩家關係估計破裂了……夾在正道和魔教之間,要如何自處呢?」
楊清想,如何自處?真是好問題。
很多年前,他就是不想面對這個問題,才一點機會都不給她的。
很多年後,他還是面對這個問題了。
楊清被望月積極地扯衣袖扒內衫,溫溫和和地答她,「我並不因為立場不同,就少歡喜你一分。也不因為歡喜你,立場就此動搖啊。」他停頓了一下,「其實這些,都還是有補救法子的。」
望月怔一下,趴在他後背上,轉過他的臉,小心翼翼地嚴肅問他,「楊清,你是要跟我……相愛相殺嗎?」
他莞爾。
望月無法想像他們以後該怎麼辦,也許是他的重傷,讓她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也許是原映星的出爾反爾,讓她的希望斷掉。這個晚上,她無比迷茫,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
望月從後摟著楊清,憂鬱道,「如果很多年前,我不下山,不見你,就好了。就是見了你,我要是理智那麼一點,不對你死纏爛打,非要糾纏你,也許我們之間也會不一樣。正道就該有正道的樣子,魔教的人,如果不想叛教的話,也不應該把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楊清打斷了她的話,「那算了。」
「……?」望月期期艾艾的憶苦思路被他的冷漠打斷,呆了半天,抓住他手的力道加重,預感不太美妙,「你說什麼算了?」
楊清微笑,「既然你藉口這麼多,這麼不想答應我的求娶,那就算了啊。」
「……」望月瞪大眼,呆住了——他他他還要收回他的話?!
楊清的手腕被望月的指甲扣住,幾乎見血,可見少女力道之重之狠。然青年清風朗月,好像感覺不到般,輕閒道,「抱歉,是我唐突了。我剛才想了一下,你這麼多理由,大約是不想嫁我的。怪我之前沒有考慮過你的意願……你就當沒聽過我的話,這件事就算了吧。」
望月:「……」
她逼近他,看他的眼睛。他被她壓在山壁上,眸子星辰一樣。清如瀚海,星光搖落。在她猛盯他的時候,他長睫顫顫,眨了一下眼……那盛滿星光的眼睛,戳得少女頭暈心跳。
望月急道,「什麼算了?!怎麼就算了?你怎麼能這樣?哪有你這樣的?你真是一點意志力都沒有,一點涵養都沒有。你這麼半途而廢,小心娶不到老婆!」
楊清笑,「我不急。」
少女脫口而出,「我急啊!」
「哈哈哈。」楊清再次被她弄笑。
望月很委屈,「我就抱怨了兩句而已。我們立場本來就不一樣啊,你本來就沒有以我喜歡的方式求娶我啊。我就惆悵一下,懷念一下過去……」
楊清噙笑,溫柔道,「所以我尊重你嘛。」
望月:「……」
兩人互看。
半晌,楊清終是先心軟,敗下陣來,揉一揉她的額髮,輕笑,「好啦,我還是想娶你的。」
望月立刻道,「那我們現在就成親吧!」
她說得斬釘截鐵,堅決無比。
楊清:「……」
他怔怔的、懵懵的,看著眸中閃著興奮亮光的少女。
望月抓著他的手都因激動而發抖,抓著他,怕楊清逃跑反悔一般。心想楊清這麼磨嘰的人,能向她求娶一次就夠罕見了。他難得的有了這份心,如果她錯過了,下一次他升起這種心情,還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上次他有這個決心時,被她氣沒了。
望月好容易等到他的第二次……她剛才也就抱怨了一下,就差點被他反悔。當然,楊清是開玩笑的。望月很放心楊清,然而她不放心自己。她怕自己再胡說八道,就像剛才那樣,讓楊清轉口就說「算了」。
趁熱打鐵!趁火打劫!
指的就是現在!
望月拽著楊清,非要立馬跟他成親。
她激情澎湃,扯著受傷的青年……楊清被她弄得頭都暈了。
楊清:「你不要這麼激動……」
望月:「這個時候都不激動,我還有值得激動的時候嗎?」
楊清:「你不是想要盛大的婚事麼?你看這個小山溝溝,多委屈你啊……」
望月:「你這個人就是一點都沒有情趣!你看,明月,清風,天地為媒!別人想求都求不來!」
楊清:「你再想想。」
望月心中有翻白眼的衝動,想到:又開始了。她清哥哥又開始那死磨勁兒了。
不過呢,她死纏爛打的功力,也不輸給他。
望月跪在楊清身邊,在他的「你再想想」後,盯著他的眼睛,停頓了兩句話的功夫,就又開口了,「我想好了!我就要今天嫁你!」
楊清:「……」
他笑一聲,被她的執著打敗。
望月不停地催他,催得楊清心煩意亂。有個嘰嘰喳喳小黃雀似的情人纏他,還是上不去下不來的勁頭。楊清被她的痴纏勁逗樂,想到她一直是這樣,從來就沒變過。
以前是這樣。
現在還是這樣。
愛就是愛,赤誠火熱,熱烈灼燒。這種強烈的感情,帶著楊清,帶他跳下去,變得和她一樣不冷靜,不理智。
楊清說,「好。」在望月瞪大眼時,他笑一下,「我娶你。」
明月當頭,山風徐徐。
青年和少女跪在山洞口,向天地磕頭。
明月為證,江山為鑑,青年和少女跪在天地間,向天地跪拜而叩,又面向對方而低頭。
這是多麼簡單的盟約。和楊清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樣,和望月想的也不一樣。望月曾想楊清娶她,必然要聲勢浩大,必然要全天下人都來觀禮。但是現在,當她和楊清並肩跪在這裡時,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望月望進楊清的眼中,激盪的心情,在他的溫意中,一點點平復下去。
她看著他,一如他看著她。在他充滿包容的視線中,少女心中的惶惑,就那麼淡了下去。
魔教和雲門剛剛談崩,她覺得她以後,見到楊清的機會不多了。她心中慌亂,她有些害怕,她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這次跟楊清見面後,望月就在害怕。
既怕楊清跟她分手,說我們立場不一樣,還是算了吧;又怕楊清堅定地說沒關係,生生死死,我都要跟著你走。
愛情是什麼樣子的呢?
又怕他不要她,讓她一個人傷心,又怕他太在乎她,讓他很難過。
她不知道要怎麼辦好。
她喜歡轟轟烈烈,但是轟轟烈烈的感情,會焚燒他們。望月就喜歡楊清這麼溫溫柔柔的,說話聲音永遠悠閒緩慢,永遠不凶她、不罵她。她就喜歡他很耐心地聽她說話,很細心地問她的心事、陪她玩耍,也會反省他的錯誤,跟她低頭。他一點都不尖銳,一點都沒有鋒芒,這種淡淡的柔和感,讓望月依戀。覺得他這麼可愛,想要保護他,想讓他一直這樣下去。
所以她很害怕。
她很少害怕,但是現在,她是害怕的。
不過現在,在楊清與她跪在夜中,與天地盟誓的這一刻,望月已經不害怕了。
兩人面對面跪拜,楊清看著望月清亮的眼睛,望月看著他怡人的風采——
「阿月妹妹,天地為證,我於此時此刻娶你為妻。以後,我會補辦婚禮給你的,好不好?」
「嗯嗯嗯!我也會的!清哥哥,我們今天雖然簡單,但是我不會委屈你的。你放心吧,我會對你負責的!」
「我熱情不夠,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我太過熱情,以後也請你多多指教。」
「不管你在哪裡,我都認你是我妻子的。」
「不管你在哪裡,我望月的夫君,都只有你一個人。」
望月很認真道,「也許明天我就要走了,也許短期內我都見不到你的面了。但是你不要忘了我,你要等我。無論立場,無論身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夫君。我永不負你。」
月光照在兩人身上,當他們面對面跪拜時,山風似乎小了些。
少女的髮帶飛向青年秀麗的面容,楊清拂下她的髮帶,看著她的眉眼,輕聲,「我也絕不負你。」
望月立刻笑了,撲上前,撲入楊清的懷中,叫他,「夫君!」
她小心地避開他受傷的地方,仰頭親他。楊清低頭抱著她的腰,應她一聲,「娘子。」
望月被楊清抱懷中,目光閃一閃,帶份忐忑和懷疑,問楊清,「哥哥,我們真的可以成親嗎?不會出事吧?」
「……為什麼這麼說?」
望月說,「我心裡很是不安,覺得我和你特別沒緣分。我好像格外剋你……每次跟你在一起,你都很倒霉,大傷小傷都沒斷過。現在你又受傷了……然後我們還不看黃曆,不選良辰吉日,就草草成親……」
望月咬手指,一下一下的,「我這麼剋你,還嫁你,會不會害了你啊?」
楊清說,「那我們就看看,明天早上,我會不會被你剋死吧。」
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