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心的吧
講台上,年輕的數學老師正投入地講解立體幾何,坐在最後一排靠牆的陳昕視線緊緊跟著老師,腦袋轉動得像一朵向日葵。這是他在日昇中學上的第一堂數學課,數學是他最喜歡的課程,所以聽得格外認真,數學老師雖然年輕,但思路清晰,邏輯嚴密,講解淺顯易懂,正如外界傳言的那樣,日昇的老師一個個都十分牛逼,陳昕悄悄鬆了口氣。
寒假剛剛結束,同學們還沒從吃喝玩樂睡的養豬狀態中回過神來,一個個都坐得歪歪倒倒的,沒精打采地聽著課。一堆歪瓜裂棗中出現了一棵挺拔的小春筍,雖然在最後一排,講台上的方雋不可能注意不到,這個新來的學生給了他不少安慰。
教室門「砰」一聲突然被推開,打斷了正在講課的方雋和聽課的陳昕,他們都扭頭看向門口。門外站著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打扮得跟教室裡的學生格格不入,頭髮理了個非常時髦的朋克造型,兩側理得很短,中間的頭髮用發膠往上抓,弄得像個雞冠,他穿了件黑色皮衣,裡面只有一件黑色的緊身T恤,黑色的緊身褲裹著兩條筆直的大長腿,褲腰上還掛著一根銀鏈子,腳上蹬著一雙黑色馬丁靴,彷彿從哪個演唱會現場下來的歌星,就差沒化個煙熏妝了。門口的男生將書包反甩在肩後,用右手抓著,臭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帥臉,望著方雋:「報告!」
就在這時,教室裡傳來一聲口哨聲,方雋扭過頭掃視一眼教室,沉聲問:「誰吹的?」
沒有人作聲,陳昕也沒有注意到是誰,只知道聲音離他不遠,他心想,這學校的學生也如傳聞的一樣,都是有錢任性,沒把老師放在眼裡。
「我能進來了嗎?」門口的男生連個稱謂也沒有,只是不耐煩地問。
方雋回頭看著他,皺起眉頭,像個什麼樣子,學生不像學生,倒像個牛郎,他沒好氣地說:「開學第一天就遲到,還給臉色給誰看?」
男生忿忿地瞪了方雋一眼,然後視線往教室後方掃了過來,陳昕覺得他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秒,男生說:「不是給你看的。我可以進去了嗎?」語氣聽起來緩和了些,表明他放低了姿態。
方雋板著臉:「進來!剛剛誰吹的口哨,給我站出來,否則全班給我去操場跑十圈。」
教室裡依舊靜悄悄的,只有男生的馬丁靴踩過地板磚的噠噠聲,他旁若無人地穿過教室,在陳昕旁邊站住了,居高臨下看著陳昕,不帶溫度地問:「新來的?」
陳昕略有些緊張地抬頭看一眼對方,想笑著跟對方打招呼,然而並沒有笑出來,跟人打交道不是他的強項,他只是不自在地微點了一下頭,然後迅速垂下眼簾。男生眼神犀利地盯著臉色蒼白、戴著黑框眼鏡的陳昕,只見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眸不安地看了自己一眼,又移開了,鏡片後濃密的長睫毛不安地顫動著,顯示出主人內心的不安,他沒說話,撇了一下嘴,一把拉開旁邊空座位的椅子,將書包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了。陳昕是個非常敏感的人,他感覺到了對方的不高興,身體往牆壁那邊挪了挪,盡量不妨礙對方。男生瞥見陳昕的動作,眉頭微皺了一下。
方雋冷冷地盯著全班人,將手裡的粉筆往講台上一扔:「沒人承認是吧?那好,課不用上了,全班起立,去操場跑十圈!」
高一八班的學生跟方雋打了兩個月交道,知道班主任老師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中間倒數第二排的一個男生站了起來,低著頭說:「老師,對不起,是我吹的。」
方雋看著對方:「又是你,曹繼!看樣子這個春節吃的肉全都長到腦子裡去了,你需要健健腦了,出去,去操場跑二十圈!」
全班同學都小聲地驚呼,然而沒人敢抗議,包括曹繼本人,他做了個苦臉,轉頭無奈地朝陳昕這邊看過來,很顯然,他看的是陳昕的同桌,陳昕的同桌翻了個白眼,往椅背上一靠,表示愛莫能助。曹繼耷拉著腦袋,拖拖拉拉地走出教室,朝操場走去。
方雋沒再說廢話,接著剛才的內容繼續講解。陳昕繼續專心聽課,他的同桌則將書包塞進桌斗裡,往桌上一趴,開始睡覺。方雋瞥了他一眼,皺了下眉頭,但是並沒有說什麼,他講完一個知識點,讓學生上黑板去做練習。舉手回答問題的高中生已經成為鳳毛麟角,方雋也沒指望有人舉手,然而掃視了一圈教室,發現很多人都低下頭去裝模作樣地寫寫算算,沒人敢直視他的眼睛,這就意味著他們不會做,或者不願意做,只有最後一排的陳昕還在抬頭看著他。
方雋說:「陳昕,你上來做這道題。」
陳昕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老師會叫他去做題,他站起來準備上去。與此同時,他的同桌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不耐煩地說:「我不會!」把陳昕嚇得站住了。
方雋白了他一眼,語帶不屑:「我叫你了嗎?」
男生這才發現他的同桌也站了起來,便狐疑地瞪著陳昕。方雋不理會男生,又說了一句:「陳昕,上來啊。」 陳昕這才繼續抬腳往黑板走去,心裡想的則是,老師叫自己,為什麼他的同桌也站了起來,難道他也叫陳昕?不會吧,這也未免太巧了。
教室裡發出了不小的嘩然聲,同學們顯然也吃驚不小,還有人臉上露出了極其玩味的笑容,頻頻扭頭朝陳昕和他的同桌看來。
陳昕同桌則死死盯著他的背影,然後用力抹了一把臉,抓過陳昕桌上的課本,翻開封面,扉頁上赫然寫著兩個漂亮的漢字——「陳昕」,他眼睛盯著那兩個字,似乎要把它們盯穿,最後將書推回去,抬眼看著方雋,小聲地罵了一句:「我操!方雋這小子真是太陰險了,絕對是故意的!」
陳昕的臉紅了,他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疑問和不安,做完了黑板上的題目。
方雋滿意地點頭:「很好,下去吧。陳昕同學的思路清晰明瞭,步驟簡潔。有跟這答案不一樣的嗎?」
當然沒有誰傻到說自己的答案不一樣。陳昕走回座位,他感覺有兩道炙熱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自己看,他順著視線看向他的同桌,對方像軟體動物一樣趴在桌上,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令他想起了狼的眼睛,看得他頭皮有些發麻,回座位的時候腳步都遲疑了,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拉開座椅坐下了。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視線若有若無,讓陳昕感覺很不自在,但他還是努力摒棄掉那種感覺,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去。
下課之後,陳昕的同桌第一個離開了教室,那兩道無法忽視的視線才消失,陳昕鬆了口氣,翻開練習本,開始做題。班上很多同學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似乎在討論什麼有趣的話題,陳昕隱約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前排的胖子轉過身來,用筆敲了敲他的桌子,好奇地問:「喂,你叫什麼名字?」胖子的同桌也側過了身,顯然也對答案很好奇。
這是陳昕來到這個學校後第二個主動跟他說話的同學,第一個自然是他的同桌。陳昕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不過他還是囁嚅地回答了:「陳、昕。」他說自己的名字方式非常特別,是單個音節往外蹦的。
胖子眼睛一亮,抓過陳昕的書:「我看看。」翻開書,他的同桌也湊了過來,看到陳昕的名字,兩人眼中都露出十分訝異的神色,然後相視而笑,胖子說:「我叫林超然,這我同桌於曉飛。你知道你同桌叫什麼嗎?」
這話題變得有點快,陳昕沒反應過來,他搖頭表示不知道。於曉飛笑出了聲,他看了一下四周,然後壓低了聲音說:「你同桌叫程鑫,方程的程,三金鑫。不過,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我們都管他叫鑫爺或者鑫哥。」
陳昕心裡的疑問豁然開朗,難怪剛才老師叫答題的時候程鑫也站了起來,對方肯定以為老師在叫他,畢竟「程鑫」和「陳昕」兩個名字讀起來相差並不大。沒想到班裡有個跟他名字讀音這麼像的同學,而且兩人還是同桌,只是巧合嗎?
林超然又問:「你之前在哪兒讀書?」
雖然現在春寒料峭,陳昕的手心裡卻冒出了汗,他害怕跟人說話,一說話就緊張,面對林超然期待的眼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冒出倆字:「一、中。」
林超然露出驚訝的神色:「一中嗎?一中很牛啊,你怎麼日昇了?」日昇是一所私立學校,教學質量不差,但絕對比不上市一中,而且日昇一學期近兩萬的學費讓很多家長望而卻步,能上一中的都想辦法去一中了,只有家裡不差錢的才會到這裡來上學。
陳昕的嘴閉得像一個受了驚的蚌殼,沒再吐出一個字。林超然和於曉飛以為他不願意說,也沒追問。陳昕不說,一是他來這兒的緣由不適合拿到檯面上說,二是他自己拙於表達。
高一數學組辦公室裡,滿臉不爽的程鑫正像只鬥雞一樣瞪著方雋:「你什麼意思?」
方雋將教材扔在課桌上,斜睨著比自己還高的程鑫,慢吞吞地坐下,抬頭看著他:「什麼什麼意思?上課睡覺我還沒找你算賬!」
程鑫問:「我那同桌怎麼回事?」
方雋慢條斯理地說:「他怎麼惹到你了?」
程鑫煩躁地抓了一把頭髮:「哪裡都惹到我了!你肯定是故意的,把他安排跟我同桌,名字還那麼詭異。」
方雋用手指點著桌面:「什麼叫詭異?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程鑫並沒有開玩笑的心思:「這是你的陰謀吧,明知道他和我叫一樣的名字,你還給他安排跟我同桌。還有,住我宿舍裡的那個人不會也是他吧?」他到學校之後,發現宿舍裡多了個人,方雋連招呼都沒跟他打,他怒沖沖地趕到教室,又發現多了個同桌,這讓獨慣了的程鑫覺得自己的領地嚴重受到了侵犯。
方雋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你叫程鑫,禾呈『程』,發後鼻音『cheng』;他叫陳昕,『耳東』陳,是前鼻音『chen』,兩個鑫(昕)也不一樣,怎麼可能是一樣的名字?」他說得一本正經,好像是在給小學生上拼音課的語文老師。
程鑫脾氣一向急躁,聽方雋這麼不著邊際地回答他,更是火冒三丈:「你少跟我耍花腔,你為什麼不提前跟我說一聲?你要不是故意的,我把腦袋擰下來!」
方雋抱著胳膊,身體往椅子上一靠,嘲諷地聳肩:「我怎麼跟你說?你自己連開學都沒趕上!以前班上59個人,你一個人坐無可厚非,現在60個人,你還想一個人坐?班上其他宿舍都滿了,就你房間裡有空床,不住你那住哪?」
程鑫嚷嚷:「我管他住哪兒,讓他搬走!這是學校答應我的。」程鑫入學的時候,他爸贊助了五十萬的建校費,給兒子要了個住單間的特權。
方雋拿過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冊翻了翻:「少給我提學校,這事我說了算!我看看啊,你上學期期末考試全年級倒數第一,我的臉都讓你丟光了,你能給我爭氣點嗎?這麼著,你要是這學期期中考試能考到全年級倒數第一百名,我就把他安排出去,否則一切沒得商量!」
程鑫一聽要讀書,頓時煩躁起來:「不可能!」
「考不到?那就老老實實地聽從我的安排。」方雋眼皮也不抬。
「你這是公報私仇!」程鑫咬牙切齒地瞪著方雋。
方雋不以為然地聳了一下肩:「你要這麼覺得我也沒辦法。」
程鑫敢這麼跟方雋沒大沒小的,因為他們是表兄弟的關係,程鑫的姑媽是方雋他媽。程鑫是日昇最大的刺兒頭,成績差不說,還總惹是生非,帶著全班同學和老師唱反調,把原來的班主任都氣走了,學校把方雋調到高一八班來當班主任,就是為了讓他來鎮住程鑫,加上他舅程億遠來求他,他不得已接下了高一八班和程鑫這兩個燙手山芋。
「你不給他換走是吧?出問題我可不負責!」程鑫決定換一種策略。
方雋一拍桌子,怒道:「你小子敢動他一根毫毛,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又換了種語氣,「三斤啊,我說你馬上就17了,怎麼就只長個子不長腦子呢,你真打算就這麼混日子了?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要幹什麼?你爹媽能養你一輩子?」
程鑫小名叫三斤,他出生時早產,體重只有三斤三兩,在醫院的保溫箱裡待了兩個月才出院,所幸健健康康長大了,得了個小名「三斤」,後來他爸索性給他起名叫三金,也就是鑫。程鑫是相當嫌棄自己名字的,來歷就是黑歷史,既俗氣又難聽,他覺得他爸就是缺心眼,給他起名叫「成心」,成心讓他難堪吧,所以他讓朋友同學都叫他鑫爺或者鑫哥,不這麼叫的,叫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程鑫翻了個白眼:「誰讓他們養了?又不是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
方雋斜睨著他:「對,人生不只有讀書這一條路,但是你好歹也學點東西放腦子裡吧。你這樣子,說好聽點是個繡花枕頭,說不好聽的,那就是坨面上光的馬屎。你看看你這一身打扮,哪裡有半點學生的樣子,趕緊回宿舍去給我換了!還有,中午跟我出去把頭髮給剪了。」
程鑫聽方雋揶揄他,也沒當回事,這些話他顯然不是第一次聽,早已油鹽不進了,但是一聽說要剪頭髮,便誓死捍衛自己的髮型:「我不剪!」
方雋聳肩:「那你以後就別指望我放你出去。」他們學校是全封閉式管理,一個月放一次假,每個星期天下午休息半天,是家長探訪日,得有班主任批示才能出校門,否則只能被關在學校,學生們稱之為放風。
「你——」程鑫氣呼呼地看著方雋,「那咱們就走著瞧!」
方雋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別想著翻牆出去,你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都多大個人了,中二期還沒過嗎?上課了,回去上課。對了,不許欺負你同桌!我要是聽說你欺負他,我讓舅舅斷了你的生活費!」方雋不擔心程鑫造反,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性格脾氣摸得一清二楚,不怕拿捏不住他。
程鑫翻了個白眼,氣呼呼地轉身離開。方雋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頭,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傢伙,又不是真蠢,為什麼就不肯上進,難道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了?他打開抽屜,拿出陳昕的轉學資料,看著成績單,明明兩人名字那麼相似,怎麼人家就能考全市第一,程鑫就只考倒數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