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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第78章
Chapter 78

 五六點鐘,天色已經全暗了。

 客廳裡開了小燈,顏蘭玉坐在沙發上,盯著面前的紙箱,心裡只有一個感覺。

 ——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自己能順利離開密宗門。

 密宗門是什麼地方?日本陰陽道最黑暗的世界,權力最為高度集中的殿堂。數百年來只有極少數人可以逃離那裡,但活著離開的,最後都逃不過很快踏上黃泉的命運。

 幸運的是,眼下不管來的是什麼,總算牽連不到別人的身上。

 顏蘭玉深吸一口氣,用小刀割開透明膠帶,打開紙箱。橙黃色的燈光映出紙箱裡一個巴掌大小的圓盒,盒蓋上雕刻著佈滿了青色銅鏽,錯雜而又模糊不清的花紋。

 顏蘭玉拿起圓盒,神色微微一動。

 ——那竟然是一面青銅鏡。

 ‧

 小區樓下的一間麵館裡,破舊的店堂裡北風直躥,廚房裡熱鍋一掀,裊裊白霧夾雜著蔥花的香氣撲面而來。

 「您的牛肉麵——」

 黑衣少年接過碗,轉回到座位上,掰開木筷吃了起來。

 「嘶嘶……嘶嘶……」

 少年袖口微動,少頃一個拇指大小、似蛇而又有角的頭探了出來,湊到麵碗邊開始喝湯。

 少年並不介意,然而這似蛇似龍的生物喝幾口也就罷了,整個身體都從袖口中滑出來,開始順著少年的手臂往他肩膀上爬。它一身漆黑鱗片閃動著微微的光澤,在少年的黑衣上並不顯眼,很快爬到他肩膀上盤踞起來,向周圍張望著。

 少年低低呵斥了一聲。

 小龍埋起頭,繼而扎進他領口中,一滑就不見了。

 恰巧端碗擦肩而過的麵館老闆沒注意到這一幕,但聽到了少年的呵斥,完全不是漢語腔調,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在數九寒冬裡只穿一件黑色T-恤,外套黑色夾克,手上戴一雙露指皮手套,邊緣已經磨損得非常明顯了。他膚色微深,但五官又十分鮮明俊俏,尤其眉骨和顴骨都非常立體和深邃;一眼看去就不像漢族人,倒有種西南那邊少數民族的感覺。

 店裡只有零星幾個客人,老闆無精打采地拿抹布擦灶台,一邊無聊地打量那黑衣小哥。

 外地人?北漂?

 過年還不回家去,不知道在北京打的什麼工,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啊。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彷彿察覺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頭向老闆一瞥。剎那間彷彿冷風嗖地擦過脖頸,老闆突然打了個寒噤。

 ——好……好亮的眼睛!

 就像是獵鷹鎖定獵物那一刻精光閃爍的目光,讓人只看一眼,就從內心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怯意。

 「好奇心殺死貓……」少年用苗語喃喃地說了一句,喝完最後一口麵湯,放下碗。

 這時他的目光越過店門,突然看見馬路對面的小區門口走來一個人。大冬天的就穿一件襯衣,在風中顯得格外單薄,穿過十字路口走到路邊一輛私家車前,探頭對車裡的司機說了幾句什麼。

 少年眼睛微微眯起。

 ——那人是顏蘭玉。

 少年丟了張五十在油膩膩的桌面上,驟然起身大步走出店門,徑直穿過馬路。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變故陡然而生,只見顏蘭玉突然抓起私家車司機的領口,揮拳就開始揍他!

 司機頓時掙扎慘叫起來。

 本來大冬天的夜晚街上沒什麼人,司機一叫,聲音傳出老遠,連小區門口的門衛和麵館裡寥寥幾個客人都探頭出來看。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顏蘭玉乾淨利落地把司機掀出車外,摔在馬路上,緊接著就彎腰想上車。

 「搶車!搶車啦!」司機如同見了鬼,一邊向後爬一邊大叫:「救命啊!搶車啦!」

 遠處有人開始向這邊跑來,然而他們的動作都不如黑衣少年快——只見他快速衝過路口,一個箭步沖上前,直接抓住了顏蘭玉的手臂,反手就把他往車下拖。

 顏蘭玉一抬頭:「你是誰?」

 那聲音異常嘶啞難聽,黑衣少年微微一怔,緊接著就看見顏蘭玉眼睛赫然是雙瞳!

 ——只有被妖鬼上身了的人,才會顯出雙瞳!

 「你又是誰?」少年冷冷道,反手就往顏蘭玉後頸切去!

 顏蘭玉的動作非常快,整個人如同從少年臂彎裡「滑」出去一般下了車,反手就劈向少年背部。說時遲那時快,少年後領口猛然竄出一條似蛇似龍的生物,對顏蘭玉張口發出猙獰而無聲的咆哮,聲波在空氣中蕩出恐怖的力量,當頭把顏蘭玉直接推翻在地!

 少年驟然一聲厲喝,不遠處幾個想來一探究竟的路人都遲疑頓住了腳步。

 「我的車……」那司機掙紮著想爬起來,然而緊接著少年彎下腰,勁瘦有力的手指往他耳後某個位置一按。

 就那麼簡簡單單的一下,司機頓時撲通倒了下去,連點聲都沒出。

 「原來是你。」顏蘭玉搖搖晃晃爬起來,盯著盤踞在少年肩上的生物,眼底雙瞳反射出妖異的光:「傳說中的老龍,沒想到竟然在這裡撞上了……你就是傳說中特別處的『清道伕』龍九?」

 黑衣少年不答,一邊緊緊盯著顏蘭玉,一邊把司機拖到路邊。

 顏蘭玉輕蔑地笑起來:「我聽說清道伕只有發生大事的時候才出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龍九終於開口道:「……我被派來保護這個被你俯身的人。」看得出他不太說漢語,發音有點生硬艱澀:「你是被人煉出來的使鬼,你的主人是誰?」

 「喔,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顏蘭玉」詭譎一笑,緊接著反手從大腿兩側抽出兩把短匕!

 ——龍九雙眼瞬間一眯,只見那刀身削薄如同蟬翼,刀鋒竟然閃動著淬了毒的藍光。

 「我的任務只是帶他走,但可沒說一定要完完整整的顏蘭玉,必要的時候缺胳膊少腿也可以。」

 使鬼作勢把刀鋒往顏蘭玉的手腕上比劃了下,在龍九瞬間沉下來的目光中充滿惡意道:「所以待會打起來,你可小心點,否則這小美人會死在你手下也說不定喔……」

 ‧

 同一時刻,江西。

 於靖忠剛開完會,一邊和人寒暄一邊走下酒店台階,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

 他身邊兩個人識趣地賠笑退開,於靖忠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再一看手機來電顯示,眉峰頓時一皺。

 「喂,龍九?」

 「顏蘭玉出事了。」

 於靖忠面色登時一變:「怎麼回事,你在哪裡?」

 「……顏蘭玉家。」

 昏暗的客廳裡,黑衣少年微微喘息,滿身是血地坐在地板上,手邊是那個連快遞單都沒撕下來的紙箱,茶几上有一面四分五裂的青銅鏡。

 「日本密宗門給顏蘭玉寄了一面上古青銅鏡,裡面封印著一隻非常厲害的妖鬼。顏蘭玉只要打開鏡面,妖鬼便會出來上他的身。」

 龍九嚥了口帶血的唾沫,說:「剛才在樓下我看見顏蘭玉搶車,試圖阻攔但攔不住,現在妖鬼應該正帶著他的身體想辦法去日本。」

 太複雜的話龍九不會用漢語表達,只能用老苗語說,幸而於靖忠能聽懂:「為什麼攔不住?!」

 「因為妖鬼是日本陰陽道中最頂級的不死使童,極其難以對付。何況它以傷害顏蘭玉為方式來和我兩敗俱傷,激怒它的話,顏蘭玉性命難保。」龍九把剛才在樓下發生的事簡略複述了一遍,又道:「 它只能用人的運輸方式把顏蘭玉弄出國,現在應該是去機場了。」

 酒店台階上,風呼呼刮過,於副的臉色異常難看。

 「我知道了,」半晌他沉聲道,「現在就去處理。」

 於靖忠掛了電話,緊接著轉向通訊錄,調出了周暉。

 ‧

 十分鐘前,北京機場。

 候機大廳亮如白晝,楚河戴著墨鏡,蹺著腿在座位上翻雜誌。

 周暉端著咖啡穿過成排的座位,低頭在楚河臉頰上親了親,完全把周圍眾人怪異的目光視若無物,問:「你什麼時候也會看這種時尚雜誌了?」

 楚河神態自若,把雜誌的封皮一翻,只見裡面赫然裹著一本泛黃的《抱屍子》。

 「……」周暉不可思議地問:「你到底為什麼整天看自己的日記,看了幾千年都不膩啊?!」

 楚河就著周暉的手喝了口咖啡,認真道:「各人有各人的愛好和堅持,就比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始終不肯買兩杯咖啡,而是一定要跟我分享彼此的口水……」

 「別這樣嘛親愛的,更XX的都分享過了,口水算什麼?現在幾點了?」

 「再過二十分鐘開始登機。」楚河委婉道:「其實我覺得剛從地獄回來,不回單位去報到,直接轉機去旅遊不太好……」

 「哦沒關係的,就這幾天能出啥事,再說還有迦樓羅和小美人兒呢。」周暉滿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他身邊,大大咧咧道:「小美人多靠譜啊,過生日許個願還想著咱們,這麼懂事的孩子怎麼不是我閨女呢?你說我要是現在把他一鞋幫子抽死了,轉世投胎能投成咱家的三閨女不……」

 楚河簡直都無奈了,「你醒醒吧,於靖忠會先一鞋幫子抽死你的好嗎?」

 周暉無比遺憾地搖搖頭,抓過包開始掏登機牌,翻出鳳凰從不周山帶來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而不限於——摩訶小時候的塗鴉,迦樓羅換下來的牙,周暉為躲避洗碗特意從人界買來的出老千專用撲克牌,以及小鳳凰剛破殼時,到處啾啾啾啾掉下來的茸毛……

 周暉好不容易找到登機牌,順便翻出一隻軟袋,打開只見裡面是幾個青色的蛋:「這是什麼?」

 「迦樓羅最喜歡吃的地獄蛇蛋,可以帶到人界去人工飼養,這樣他就有子子孫孫無窮盡的蛇可以吃了。」

 「……」周暉酸溜溜道:「喔,你可真是個好媽媽。」

 楚河把抱屍子翻過一頁,溫柔道:「親愛的,我們在教育問題上永遠也不會達成共識的……話說回來,其實我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你不能好好和迦樓羅相處。老實說,有時我覺得你在故意為難他,我覺得在某些事情上根本沒必要……」

 周暉立刻心虛反駁:「我沒有!」

 「有的。」楚河說,「昨晚你背著我給迦樓羅發郵件,要求他去做整容手術好變得跟『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你不那麼像,否則你就要收他版權費。我都看見了。」

 周暉:「……」

 周暉哼哼著歌兒,打開手機開始玩粉碎糖果,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楚河並不趁勝追擊,繼續坐在邊上看他那本永遠也看不完的、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抱屍子》。

 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孔有著超越性別的秀麗,又戴著墨鏡,露出的小半張臉幾乎不辨男女。候機室燈光明亮,映得他膚色素淨透明,嘴唇透出極為淺淡的粉色,好看得彷彿某個喬裝打扮了的少女明星。

 他一側肩膀挨著周暉,親暱毫不掩飾,儼然一對年齡相差比較大的戀人,幾乎每個路人經過都會帶著好奇和詫異看他們一眼。

 這場景按理說是非常親密、和諧且唯美的,然而一貫閒不住的周老大隻安靜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聊騷了:

 「話說回來,你日記裡到底寫了啥東西?」

 「沒什麼呀。」

 「沒什麼你怎麼看那麼久,裡面有沒有懷念老情人?」

 「沒有啊。」

 「沒有怎麼能看那麼久,真的沒有?」

 「你不是都看過了嗎?」

 周暉放下手機,不滿道:「根本沒用!小舅子說抱屍子在每個人眼裡是不同的形態,在我眼裡它就十幾頁好嗎!而且上面只記了幾個過時的天道八卦和從人界抄來的菜譜,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你是個賢良淑德好人妻呢!」

 「確實有菜譜嘛。」楚河安詳道,「我們剛來人界隱居的時候,有一天你想吃佛跳牆,我們還專門去皇宮御膳房抄了份秘方回來,你都忘了嗎?」

 說著他把抱屍子嘩啦啦往前翻,翻到某頁指給周暉看。只見又黃又脆的紙頁上真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著一整頁菜譜,什麼雞肉幾兩,火腿幾兩,冬筍幾支,魚翅幾錢……

 「……」周暉抻著脖子:「還有呢?前面寫的什麼,給我看!」

 楚河往前翻了一頁:「某年某月某日,摩訶尿床,為遮羞自己半夜偷偷洗床單,被周暉發現,無情嘲笑之……」

 「再往前,再往前還有!」

 「某年某月某日,迦樓羅掉牙兩顆,偷藏在枕頭下,被周暉發現摸走。迦樓羅持續三天哭鬧不止……」

 「怎麼都是我欺負小孩子?肯定是你記錯了!」周暉一把搶過抱屍子,從口袋裡摸出他的萬寶龍金筆:「嗯,我來給你改改,這些不實的言論都要劃掉,另外再看看前面還有沒有對我高尚的品德進行誣衊的內容……」

 楚河簡直黑線三百條,起身去搶日記,被周暉跳起來就躲開了。一邊躲他還一邊亂翻日記,嘴裡不停唸唸有詞:「什麼用摩訶的尾巴拖地,用迦樓羅的羽毛做毽子,偷懶不做飯只給倆小孩喂白水煮雞蛋……根本沒有的事,這些全都要劃掉……」

 「周暉!」

 「啊,果然有老情人!」周暉如同發現了新大陸:「某年某月某日,跟釋迦比,周暉果然更加的——」

 「還給我!」楚河撲上去就搶,被周暉風一樣地跑開了。

 周老大跑起來如同脫肛的野馬,幾秒鐘內穿過候機大廳,一溜煙躥進了洗手間。楚河這個身體還沒長開,根本不可能跟上那龍捲風一般狂野的步伐,追了兩步只好作罷。

 他十分確定自己日記中沒寫過「跟釋迦比周暉怎麼怎麼」,那句話十有八九是周暉臨場發揮出來的——不過為了搶日記本而編出這種話來,他也確實是拼了……

 楚河有一點鬱悶地轉過身,剛要回座位,突然眼睛的餘光瞥見不遠處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嗯?」

 楚河眯眼望去,只見那人穿一件襯衣,大冬天竟然也不覺得冷,正仰頭望向登機口指示牌。

 「……顏蘭玉?」

 顏小哥怎麼好好的出現在這裡,而且孤身一人,連個外套都不穿?

 楚河有點疑惑,下意識向周暉跑進去的洗手間看了一眼,轉而向顏蘭玉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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