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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第50章
Chapter 50

 兩天後,北京。

 一輛銀色大奔緩緩停在樓下,於靖忠熄了火,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特供中華,自己抽了一支,又遞給周暉。

 周暉坐在副駕駛上,立領風衣神情冷漠,接過煙啪的點上火,深深吸了一大口。

 「兄弟,聽我的。」於靖忠摘下墨鏡,語重心長道:「別想了,越想你自己越難受。回家一個人不好過的話來我家裡住一段時間,你不是喜歡小閨女嗎,我們家敏敏給你帶……」

 周暉卻像是突然從沉思中驚醒一般,「嗯?」了一聲,擺擺手。

 「不……不用。」

 他的臉色看著很奇怪,並不像於靖忠想像的那麼傷心和憤怒,相反更多是一種思索——只是不知道這個老婆第二次跑掉的男人這時還能思索什麼,換作一般人已經腦溢血了。

 於靖忠仔細打量他神色,半晌試探道:「要不……吳北被安排住特別處下屬醫院了,你沒事的話跟我一起去看看他?」

 「不去。老二路上只剩一口氣的時候還叫我專門停車去給他買了本泰戈爾詩選,他死不了。」

 「……哦,那——過一陣子顏蘭玉十八歲生日,我請大家聚一聚,你來嗎?」

 周暉神情還是懶懶的,「再說吧,到時候別忘提醒我給小美人封紅包。」

 他似乎對任何事情都有點心不在焉,這個樣子讓於靖忠看了很擔心,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勸解,默默抽了半根菸後,才遲疑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看開一點,要不我給你報個雲南麗江十日遊旅行團……」

 「去找豔遇嗎?」周暉失笑道:「沒事,別擔心我。我就是……有些事情想不通,突然覺得也許在家裡能找到答案。」

 於靖忠有點發愣,周暉卻下了車,向他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周暉打開家門,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

 明明只離開了幾天,卻像是很久沒回來過一樣,這個家突然變得如此空曠和陌生。晚霞穿過陽台落地玻璃窗,映在木地板上,泛出溫暖而陳舊的光暈;沙發前的茶几上,臨走時插在水裡的月季花苞已經開了,此時綻放得正豔。

 然而那個長發凌亂束起,面容美麗而蒼白,總是蜷縮在沙發上暈暈欲睡的人不見了。

 周暉走到沙發上坐下,靜靜望著身側空蕩蕩的沙發。

 半晌他伸出手,從空氣中那虛無的人影身上,緩緩地、溫柔地撫摸下去。

 「鳳凰……」他輕輕道,語氣溫柔繾綣。

 他其實已經不記得上次用這樣肆無忌憚的溫情語氣呼喚鳳凰是什麼時候。他戴著警惕的,暴戾的面具已經太久,久到幾乎忘了如何做一個體貼入微的情人,而只習慣於當被佔有慾燃燒到扭曲的獄卒。

 這只小鳳凰,是從何時起,壓抑著極端的不捨來策劃逃離的呢?

 又是從何時起,默默觀察評估著他的一舉一動,以此不斷猜測他這個冷酷無情的獄卒的心思,最終決定還是把一切秘密都深藏在自己心裡的呢?

 ——充滿詭譎氣氛的天道,展露猙獰面孔的血海,在萬雷齊發中聲聲慘叫的親子,還有在前方不懷好意等待著,心懷叵測一步步逼近的命運……

 決定獨自承受這一切的時候,他害怕過嗎?

 他的身體虛弱到連骨髓都失卻了溫度,卻又被刺穿能再次把健康控制在一定程度以下的金環鎖;他的處境四面楚歌孤立無援,卻還要承受被唯一的愛人拋棄的擔憂,隱痛如烈火般焚燒,卻無法將一字訴諸於口……

 他心寒過嗎?

 他是以什麼心情,說出「有些事我做了未必會死,你知道卻必死無疑」這句話的呢?

 有沒有任何時候,哪怕只是一秒鐘,他對自己伴侶的無能而失望過?

 夕陽最後一縷光暈消失在地平線後,天地蒼茫,暮色四合,無盡的長夜即將來臨。

 周暉把臉深深埋在手裡,晚霞褪盡的剎那,如同一尊隱沒在昏暗中的雕像。

 天道詭譎,眾生芸芸,前路如迷霧般晦澀不清。

 也許故事從發生的一開始就走向了偏移的方向,也許摩訶天譴而他袖手旁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悲劇的結局;如今鳳凰已經離去,只留下他,束手無策的站在了原地。

 周暉動了動,終於抬起頭,繼而站起身。

 黑暗中他的身影十分孤拔,甚至有些料峭的意味。片刻後他邁步走向臥室,在門口頓了頓,並沒有開燈,徑直來到床頭櫃前。

 ——就像人世間千萬對夫婦一樣,他們的臥室大床兩邊一人一個床頭櫃,不同的是鳳凰那邊櫃子總是被迫敞開,而他的抽屜終年鎖著,貼著鳳凰不論如何都打不開的符咒。

 周暉撕掉禁符,打開最下一層的抽屜,取出裡面的一隻銀盒。

 他打開盒子,殷紅碎片在黑暗中發出美麗的光暈。

 那是他從雪山神女手裡奪回來的魂魄碎片,本來打算還給楚河,但莎克提有一句話讓他改變了主意:「——這就受不了了?下面還有更刺激的呢。」

 他反覆考慮過很久,是當做不知道將此事一把抹去,還是再一次窺探鳳凰那不為人知的記憶,瞭解那些如今已無能為力卻又糟心無比的歷史?

 理智上他知道應該尊重彼此的空間,當年在血海他肯定也有不願意讓鳳凰知道的往事,但情感上他卻那麼掙扎,以至於遲疑良久,最後錯過了把魂魄碎片換回去的時機。

 而楚河後來也沒想起這回事,他的精神太衰弱了,多思考一會都讓他昏昏欲睡,很多細節是顧及不到的。

 周暉撿起那塊碎片,把它舉到眼前。

 「有些事我做了未必會死,你知道卻必死無疑」……

 ——然而,死亡並不可怕,漫長毫無盡頭的等待才是恐懼的來源。

 周暉閉上眼睛,下一秒,用力捏碎了魂魄。

 金紅色燦爛的光暈頓時在整個房間升起,千萬光點游弋飛舞,幻化成虛空中連綿不絕的巍峨冰川。

 ——天道,須彌山。

 ‧

 廟宇橫掛在山澗,無數根巨大的金絲木修成懸空棧道,猶如橫跨天穹的長橋。鳳凰明王順著雕滿飛天的欄杆大步走過,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袍袖與長長的衣裾飄飛在風裡。

 小沙彌急切地追在身後:「殿下!等等啊殿下,跋提尊者在佛堂前殿……」

 然而鳳凰明王並未回頭。

 他走下棧道,登上白玉台階,直通雪寶山巔,站在佛堂高入雲端的九丈門前。

 巨大的前殿高深空曠,香菸繚繞中,諸尊者高居於蓮座之上,降三世明王站在蒲團前。

 「鳳凰明王,」跋提尊者的聲音從高空傳來:「小沙彌說你從金剛鐘下,私放了佛祖抓來的血海魔物,可是真的?」

 鳳凰身後是高山白雪琉璃世界,他站在壯麗的佛堂前,鬢髮中夾雜著細小的冰渣,微微閃亮如同璀璨的鑽石。

 他的臉色生冷如冰雪,找不出一絲表情,片刻後道:「是。」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四下俱寂,半晌才聽跋提尊者問:「什麼意思?」

 鳳凰說:「沒有為什麼,想放就放了。」

 尊者們從高高在上的蓮座中低下頭,看著大殿前直立的鳳凰明王。他眼角中有些情緒似乎被隱藏得很好,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什麼都看不清。

 「你知道私犯禁戒,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嗎?」跋提尊者問。

 鳳凰突然笑起來。

 那笑意十分細微,不仔細看的話甚至都發現不了。同時那笑容裡古怪的意味又那麼明顯,硬要形容的話,甚至有一點挑釁……甚至是輕蔑的神情。

 「知道,」他說,「我來代替那個魔物受罰。」

 ‧

 金剛大鐘高達十丈,每隔四個時辰便會敲響九十九下,渾厚鐘聲在巨震中響徹整座須彌山。

 自古以來,只有犯下大罪的僧人才會被投入鐘內,大鐘一響即筋骨寸斷,血肉碎裂而活活震死。

 鳳凰直直的端坐在大鐘裡,降三世明王手執降魔杵,靜靜看著他。

 他閉著眼睛,眼睫輕巧垂落,潔白的衣袍如千層花瓣鋪展,髮絲瀑布般落在衣裾上,於縫隙間散發出幽幽的蓮香。

 那麼安詳的面容,彷彿剛才神情中一閃而過的戾氣,都如錯覺般荒誕不經。

 「你確定了?」降三世明王問。

 「……」

 「如果你現在下界把那頭魔物抓回來受罰,還可免於鐘刑……」

 然而鳳凰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降三世明王終於轉開目光,良久後放下鐘罩,在鐘緣和大地相撞發出的悶響中高高揚起了降魔杵。

 ——第一聲鐘響傳遍須彌山。

 巨響直入腦髓,鳳凰全身一震。

 緊接著是第二響。

 第三響。

 鐘聲越來越頻繁,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又像億萬滾雷從天而降。鳳凰在劇烈的震盪中摀住耳朵,只覺得耳膜狂響,全身血氣逆行至頂。

 第四十九響,第五十響。

 黑暗中大地震動,岩石開裂,烈火從地心轟然燒起,裹著魔息席捲直上。

 火焰在金剛鐘內咆哮,狂舞,幻化出地獄盛景,妖魔在烈火中張開血盆大口,發出肆意的狂吼!

 第六十九響,第七十響。

 金剛鐘響把每一寸骨骼都絞殺成片,把大腦都震碎成漿。劇痛的幻境中天魔萬鈴齊震,魍魎鬼魅盡出,餓鬼道中的冤魂從地獄大門中掙紮著伸出骨爪,血海掀起沸反盈天的大浪——

 鳳凰明王終於支撐不住,猛然噴出一大口血!

 下一秒,地獄烈火中顯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半空中伸手托起鳳凰的下頷。

 ——是釋迦。

 釋迦居高臨下,一言不發地盯著鳳凰,袈裟在黑色的火焰中張狂飛舞。半晌他伸手拭去那張蒼白面頰上的鮮血,問:

 「為什麼放走那魔物?」

 「……」

 「你不信我了,是嗎?」

 鳳凰痛苦的眼底倒映出釋迦的身影,半晌嘶啞道:「我……」

 降魔杵重重擊打在青銅鐘面上,震得清瘦的身體劇烈顫慄。

 「……我只是……」

 「你只是不信我了,」釋迦俯下身,貼在他耳邊道。

 釋迦眼中沒有任何失望或意外,只像很多年前那樣縱容地微笑著。

 那笑容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但彷彿又有種無法形容的不同。鳳凰盯著他,眼珠微微顫抖,咬牙吞下湧上咽喉的鮮血,連最細節處都不放過的仔仔細細觀察面前這張臉。

 是的,他沒有變。

 歲月沒有在釋迦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這個把他從小撫養長大的男人,千萬年來都是一樣的,在無色天上的虛冥中亙古不變。

 ——變的是鳳凰的眼睛。

 「你接觸了更多人,看到了更多事情,你領略到九天十地內更多的風景,現在你回想起記憶中的過去……」

 釋迦輕輕撫摸鳳凰的鬢髮,親暱一如在那遙遠的少年時代,把他溫柔地抱在懷裡,替他梳理那流水般溫良柔潤的長發,然後在微紅的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那麼多刻意的纏綿悱惻,那麼多危險的深情款款。

 「……你發現了過去沒有發現的點點滴滴,你的想法在無數個破綻中漸漸動搖,你的信念隨著越來越多的真相被揭開而轟然崩塌……」

 釋迦露出他慣常的微笑。

 ——那笑容曾讓年幼的小鳳凰沉溺於致命的溫暖,但現在回頭來看,細微處卻隱藏著令人心驚的森寒。

 鳳凰劇烈**著,別過眼睛,下一刻又被按著臉頰扳過頭來。

 「信仰的動搖這樣令人痛苦嗎?」釋迦問,似乎感覺很有意思。

 「既然這樣,一直相信下去不就好了嗎?」

 鐘聲還在繼續,每一下敲打都無情地鑽進腦髓,將內臟震碎為血沫。

 鳳凰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鮮血從唇角流過下頷,在脖頸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

 「是你……」他嘶啞道,「是你刻意誘使……我喜歡你的……」

 釋迦的眼神更溫情了,幾乎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但你還是愛上我了,對嗎,小鳳凰?」

 第九十八響重重迴蕩,無形的巨力將鳳凰震得向前撲倒,一口濃烈鮮血噴了大片衣裾,甚至斑駁飛濺到釋迦的手腕和衣袖上。

 但釋迦毫不在意,抬起鳳凰淚水斑駁的美麗的臉。

 「你的痛苦來源於不捨,就算真相再醜陋,也緊緊抓著那最後的信仰不願放手……」

 「真可憐……那畢竟是你唯一的溫暖啊,我的小鳳凰。」

 鳳凰**著,終於不知從何升起強弩之末的力氣,暴怒道:「——放開我!」

 他一把打開釋迦的手,用力掙紮著想站起來,然而凌亂的頭髮和雪白衣裾一同委頓在地,痙攣的手指連抓住地面都做不到。他的樣子簡直狼狽不堪,釋迦用欣賞的目光居高臨下看著他,半晌才在黑火中俯身,最後親吻鳳凰冰涼的額頭。

 「我待你之心,」他親暱道,「一如從前。」

 他退後半步,微笑著,消失在了虛空中。

 ——同一時刻,金光籠罩人影從大鐘內飛掠而出,驟然直上九霄!

 鐘外第九十九次揚起降魔杵的降三世明王似乎突然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猛然停下動作,驚愕地望向天際——只見祥雲突然翻滾,緊接著一道更強烈的金光從天穹飛來,當空劈碎了金剛鐘!

 ——轟!

 大鐘碎裂,千萬青銅片震落,發出排山倒海的轟響。

 金光在鳳凰明王身側匯聚,化作保護罩,在搖撼中擋住了所有飛濺的銅塊!

 降三世明王驟然退後,降魔杵砰的落在了地上,「這……這……這是——?!」

 跋提尊者蓮座普降,半空中拋出佛珠,瞬間化作連綿天際的結界屏障。白光絢爛輝映蒼穹,在巨響中強行鎮住了晃動的的須彌山!

 降三世明王疾步上前:「——尊者!」

 跋提尊者卻長長吸了口氣,待震盪完全平息後,收回佛珠,對天空作了個揖。

 「尊者,那……剛才那是……」

 「那是佛光。」跋提靜靜道,目光轉向青銅廢墟中跪伏在地,大口咳出鮮血的鳳凰。

 他眼中似乎閃動著某種疑慮,但什麼都沒有說,半晌轉身離開了。

 ‧

 須彌山上震響千年的金剛鐘被化作齏粉,然而鳳凰明王承受了九十八下鐘響後,還是受了重傷。

 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好事,因為須彌山再一次發兵攻打阿修羅道的時候到了。

 人人都知道鳳凰明王這幾年越來越不喜歡去四惡道,早年普渡血海清空地獄的他,彷彿隨著千萬年歲月而漸漸沉寂下來,更多的時間,他只是坐在婆娑雙樹下,靜靜看著遠處的群山,以及更遠的人界。

 而在這個時候,天道攻打魔界越來越頻繁,甚至一度到了差點就滅盡魔種的地步。

 當年大阿修羅王被鳳凰一箭射死在血海後,四惡道萎靡不振了上千年時間,直到最近幾年一個叫梵羅的灰衣阿修羅修成秘法、稱霸魔道,才漸漸在對抗天道的征伐中緩過一口氣。

 為了弘揚正法,天道派出五大明王,輪番攻打征伐四惡道;而為了補充資源和獲得**,魔道便變本加厲的侵蝕人界,據說人界很多國家,已經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

 征戰就像噩夢般的漩渦,循環往復,無止無休。

 從雪寶山巔仰望天空,觸目所及一望無涯,蒼穹是水洗過一般的瓦藍。不遠處連綿雪山起伏不息,長空下彷彿一條條盤踞的蒼龍,反射出萬年積雪晶瑩的光彩。

 鳳凰明王就居住在這裡。

 他從小在這裡長大,據說是離神界無色天最近的地方。

 鳳凰倚在婆娑雙樹下養傷,身前是琉璃鏡一般的湖面。

 須彌山上下傳說這裡的湖水非常溫暖,因此湖畔開滿了千萬繁花,就像冰川上一塊碩大而瑰麗的寶石;然而對外人來說,這個傳說總是很難被證實,畢竟這是無人涉足的禁地。

 鳳凰望著遙遠群山外紅塵中的人界,修長眼睫下的視線沉靜如水,半晌才頭也不回問:「——你是來讓我出戰的嗎,尊者?」

 跋提尊者出現在婆娑雙樹後,雙手合十作了個揖。

 「你在想什麼?」他不答反問。

 鳳凰輕輕嘆了口氣,終於把目光從遙遠的人界收回來,轉向跋提尊者回了個禮。

 「讓我猜一猜……」尊者悠然道:「你在想人界為什麼動盪流離,餓殍萬里;你在想魔界為什麼哀鴻滿地,征戰不息;你在想為什麼天道明明是清淨修佛的樂土,如今卻變成了九天十地六道霸主……」

 「不,」鳳凰說,「那些我已經不再想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與他對視,卻只見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輕,如羽毛般從唇邊掠過,快得恍惚是錯覺一般。

 「我在想……如果所謂正道和權力能讓人發兵討伐,征戰不休,為什麼有些分文不值的東西,卻也能讓人動用無數的心計去算計和獨佔它呢?」

 跋提尊者問:「你說的是愛嗎?」

 鳳凰不答。

 「愛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東西。」尊者淡淡道,「愛最平凡,最普通,最不值一文……然而有些人就注定了不能有。這種人看到別人奉獻在自己面前的愛,一邊鄙薄又一邊羨慕,想去接受卻又無法回應,便擔憂這份愛被自己擱置久了,會轉而被奉獻給其他人……」

 鳳凰的臉色微微變了。

 跋提尊者卻視若無睹:

 「因此為了獨佔它,就必須用無數的心機和謀算來代替回應,使得這份愛長長久久的在自己眼前,不至於在日後漫長的歲月中被他人橫刀帶走……」

 鳳凰終於起身喝止:「——尊者!」

 跋提尊者猝然住口。

 他們兩人久久對視,氣氛緊繃得可怕,彷彿連流動的空氣都凝固住了。

 「不要這麼……不要這麼說釋迦。」半晌鳳凰才輕聲道:「這種事情,你我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他退後半步,似乎想轉身繼續那靜默了數百年的修行,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跋提尊者突然發聲制止了他:「不,我今天就是特意來說這個的——我看了往後三千年的因果,發現了一些事情。」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遲疑,但還是道:

 「……關於你的長子。」

 鳳凰身形一頓,訝異的回過頭:「長子?」

 「你本相是凰,」跋提尊者卻很自然:「——凰將育二子,其中長子甚惡,將於佛大不利。我只能往後看三千年,不知是何不利,但總有修行比我高深的人能看到更遠以後的未來……也許是非常動盪和可怕的未來。」

 鳳凰神情愕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跋提尊者在開玩笑,後者的目光卻平緩而認真。

 「但是為什麼……」

 「怎麼?」

 「……您的眼裡沒有憐憫。」鳳凰皺起修長的眉,神情有點疑惑:「像你們這樣能看到因果的尊者,不是應該隨時眼中都帶著憐憫的嗎?因為凡生在你們眼中都是苦的,未來三千年的劫難更是苦海無邊,需要你們來渡才是啊。」

 跋提尊者有剎那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以至於露出了錯愕之色。

 這種神情在他們這種號稱大智慧、大悲憫的人臉上出現實在是太不尋常了,鳳凰明王盯著他,微微偏過頭,等待他的回答。

 「……我憐憫不起來,」許久後,跋提尊者終於承認:「因為我也會被捲入這場劫難裡。」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底儘是無法掩飾的無奈。

 鳳凰瞬間覺得有點荒謬。

 「我能看到的因果,比我修行高的那個人自然也能看到,所以我來提醒你一切當心。你在錯誤的感情裡沉溺太久了,我想你應該很難看到更多的事情……」

 跋提尊者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今天已經說太多了,就此告辭。」

 跋提轉身向山下走去,鳳凰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後突然上前兩步:「尊者!」

 跋提頓住腳步。

 「你說我育有二子……」鳳凰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問了下去:「是和什麼人生的?」

 跋提回過頭。

 有剎那間鳳凰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如嚴肅的上級一般輕微責備、或如慈祥的長者一般微笑以對的表情,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自己錯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他說,「那個人……他不在因果中。」

 ‧

 他不在因果中。

 鳳凰坐在深夜的大殿中想著這句話,淒冷月色映在青石柱上,泛出微渺的光。

 他覆蓋著寬大的衣袍,將自己蜷縮起來,柔軟的長發逶迤鋪到床上。

 大殿外廣袤星空冰川萬里,大殿裡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寒意似乎從每一寸角落、每一塊地磚的縫隙中透出,將他從裡到外,一寸寸凍結成冰。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他想。

 很多年以前他確實不是一個人,儘管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理睬他,但至少他還有釋迦。他和釋迦兩個人,在這離神界無色天最近的地方,在這遠離塵世和人煙的冰雪世界彼此依靠,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漫長永無盡頭的嚴冬。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就算真相再醜陋,也緊抓著不願意放手,因為那畢竟是唯一的溫暖啊。

 鳳凰抱著膝蓋,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望著大殿外那輪清冷的明月。

 他經常在噩夢和現實中沉淪不醒,一邊是隨著成長而漸漸意識到的種種不解和不堪;而另一邊又是無處不在的漫長孤獨,每一刻都在耳邊殘忍地提醒他,如果拋棄那虛假的溫情,他就從頭到尾,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時會在深夜刻意麻痺自己,欺騙自己一切謊言都不存在,恍惚間產生一種自己仍然是有人愛著的錯覺。然而殘忍的真相卻時不時從噩夢中冒出頭,將傷害揭開一個小角,讓他看裡面腐爛至骨的淋漓血肉。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反覆折磨下,有時候他甚至會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儘管表面美麗絕倫攝人心魂,內裡卻如同凍僵的行尸走肉,除了呼吸外沒有半點生機。

 那鈍刀割肉般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和永生的漫長,讓他甚至會產生如果釋迦沒有騙我就好了,或如果,釋迦還能回來繼續騙我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實在沒有別人可以念想,除了釋迦外就是絕對廣袤的荒蕪。

 他以為這樣的荒蕪會持續到永生的盡頭。

 直到今天跋提告訴他,還有那麼一個不在因果中的人,會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的生命裡,和他誕育兩個孩子。

 鳳凰倚靠在冰冷床榻上,慢慢想得出了神。

 不在因果中,會是什麼樣的呢?

 是人類?妖魔?

 還是鬼魂?

 不管怎樣都行,不管是什麼生物都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出現,讓他在此後無盡的長夜中不用拿虛假的謊言來安慰自己,就什麼都行。

 ——那麼,自己的兩個孩子又會是怎樣的呢?鳳凰撩開垂落到臉側的長發,不由開始想。

 會和自己長得很像嗎?會聽話嗎?

 會彼此陪伴著一同長大嗎?

 他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手。這雙手曾經普渡過千萬怨靈,斬殺過無數妖魔,為了連他自己都很迷茫的所謂「正道」而沾染過數不清的鮮血;然而從現在開始,它們終於有了真正的用途。

 它們可以照顧、保護他的孩子,將一切災厄和不測,永遠抵擋在孩子們的視線之外。

 那神秘的、不在因果中的人會隨時離去,而他自己的血脈卻永遠不會離開。

 鳳凰在無與倫比的安心中合上眼睛,墜入了黑甜的夢鄉。

 那是他很多年來第一次真正陷入睡眠,而不是在刺骨的寒冷中睜著眼睛,一分一秒等到黎明。他甚至做了夢,夢見年幼時和釋迦依偎在一起看銀河橫貫長空,夢裡的溫度彷彿寒冬時浸泡在暖流裡,真切得令人幾乎落淚;倏而釋迦的臉又變成了一個面貌模糊不清的人,有安全的懷抱和堅實的臂膀,氣息炙熱而綿長,彷彿能陪伴他很久很久的時光。

 鳳凰在睡夢中感到很幸福,不禁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但緊接著,一絲對危險的警惕針扎般刺入意識,讓他在睡眠中眼皮一動。

 ——有人的氣息。

 有人站在他床邊。

 鳳凰猛然睜開眼,只見黑暗中一個人背光站著,身形高大熟悉,目光極具壓迫感,正緊緊盯在他身上。

 ——那竟然是降三世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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