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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第37章
Chapter 37

 萬里佛國,無邊蓮華。

 年幼的小鳳凰跪在佛前,俯身上香,站起身。

 雪白袈裟如流水般拖曳在地,柔軟的黑髮垂落在身側,起身時帶起幽幽的暗香,如同蓮花在黑夜中的水面上無聲綻放。

 大殿黑暗處無數雙眼睛窺視著他,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的虛空中響起。然而鳳凰閉上眼睛,面容沉靜,手中輕輕撥過一顆純青色琉璃佛珠。

 「阿凰。」

 鳳凰回過頭,只見大殿門口的光芒中站著一個男子,反光中看不清面容。

 小鳳凰明亮的眼神中浮起一絲羞澀的笑意,他轉身走向那男子,將柔嫩的小手遞給他,輕輕道:「釋迦。」

 須彌山上,琉璃長道,九重天階一級級蜿蜒而下,隱沒在雲層中。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著手,鳳凰仰頭望著身邊的男子,問:「釋迦。」

 「嗯?」

 「跋提尊者說,鳳凰本是分開的,我應該有一個兄弟,是真的嗎?」

 釋迦沉默片刻,反問:「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他們都不喜歡我……」

 釋迦雙手搭在小鳳凰肩上,俯身直視著他如水般清明的大眼睛,柔聲道:「不是真的,我撿到你時,你只是一個蛋罷了。」

 小鳳凰茫然回望。

 釋迦說:「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相信我就可以了。」

 三十三天上的小鳳凰,總是一個人待著。

 他從不和人說話,也不搭理任何人。很多時候他只是靜靜的看著你,垂下眼睛,一個人走開,擦肩而過時不發出半點聲息。

 他每天去佛前跪經,一個人來,一個人走,檀香繚繞中安靜得如同一縷煙霧。

 調皮的小沙彌曾攔住他,問:「你為什麼總一個人呀?」

 「……」

 「聽說你有極惡相,是真的嗎?」

 小鳳凰盯著腳下的地面。

 他的面容從未動過,不言不笑,如同玉雕。小沙彌們等不到回答,嘻嘻哈哈的又散了,他便繼續邁出佛堂,向無邊無際的雲海拾級而去。

 尊者們高居於蓮花座上,發出的感嘆充滿慈悲,然而沒有人聽得見。

 「本來應該有兩隻的,破殼而出的卻只有……」

 「據說是凰把鳳吞噬了,因此出生時便是極惡之相,破殼的那一瞬就降下了九十九萬雷海天劫……」

 「是真的嗎?連雷海天劫都沒能把極惡相劈得灰飛煙滅?」

 蓮花座上沉默半晌,跋提尊者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鳳凰涅槃而不死,執念、怨恨和疑問會隨著不吉祥的極惡之相,一世世永遠輪迴下去……」

 小鳳凰坐在玻瓈塔頂,雙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腳下璀璨如銀河般的漫天星海。

 一個男人輕輕走到他身後,坐下來,從身後按著小鳳凰的肩:「在想什麼?」

 「……沒什麼。」

 鳳凰轉身伏在他懷裡,靜靜睜著黑白分明如水銀般的大眼睛,披散的鬢髮下露出一小塊青痕。男子伸手撩開他頭髮,問:「這是怎麼回事?」

 「……降三世打我。他找我說話,我不理,他就打我……」鳳凰轉頭看著男子,小聲問:「降三世會成佛嗎?」

 男子失笑問:「你害怕他有了高強的法力後,會更欺負你?」

 鳳凰垂下目光。他的眼睫極其纖長,落下時在鼻翼兩側鋪下一層扇形的影子,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破碎的珍寶。

 「你也會成佛嗎,釋迦?」

 男子沉默片刻,道:「每個人都發願成佛,享受極樂與無邊的壽命,但佛也是要經歷佛劫的。輪迴為人或降下真身,解開漫長生命中滋生出的心魔,才能重歸於蓮座,回到至高無上的無色界天頂……」

 「不成佛的話,生命便有終結的那一日嗎?」

 「是呀。」

 小鳳凰抓住男子的衣袖:「那,有一天你會離開我嗎?」

 男子笑了起來,揉揉鳳凰流水般柔軟微涼的頭髮。

 「你是不死鳥,九天十地中,只有你是不滅的。縱然歸於三十三重天外的空虛之中,只要有涅槃之火,你都是不朽的存在。」

 鳳凰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愣愣的望著男子。九天長河燦爛的繁星皆盡倒映在他眼底,浮光掠影中分不清是水光還是星海。

 「我……我不需要那些,我有釋迦就夠了……」

 男子伸手撫向他的眼角,鳳凰卻突然化作幼年神鳥的原型,羽翼如最輕薄的霓裳,長長的尾羽在銀河中劃出絢爛的光芒,細碎星塵隨長河一圈圈向天穹蕩漾,最終溫柔的飄落在男子肩上。

 「我有釋迦就夠了……」

 「嗯,」男子撫摸鳳凰柔軟的翎羽,輕聲道:「你信我就夠了。」

 ‧

 須彌山下冰天雪地,萬古不變的寒風捲著白雪,呼嘯著奔向天際。蒼茫冰原中,降三世站在一塊露出雪面的黑色山岩上,居高臨下望著山階上一步一叩首,向遙不可及的山頂一步步走去的鳳凰。

 「發大願嗎……」他喃喃著道。

 小鳳凰全身掛雪,長發被雪水濡濕而顯得愈發漆黑,貼在冰白的臉頰上,整個人如同隨時能化入寒風中一般白得透明。他上前一步,跪下叩首,又起身再前一步,再跪下叩首,如此循環往復不停不息,終於在不知幾千次起身時踉蹌一下,眼見著要摔倒下去,卻被降三世從身後一把扶住了。

 「你在做什麼?」

 鳳凰不言不語,輕輕掙脫,跪下又一個頭,起身再向前一步。

 「喂!」降三世大聲道,「你在發什麼願!沒聽見我問話嗎,喂!」

 他從雪地裡沖上去,擋在鳳凰面前,然而小鳳凰只是繞開他,又跪下了個頭,繼續向前進。

 他的眼底除了這亙古不變的風雪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降三世氣急,又沖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然而鳳凰在重壓下還是向前走了一步,一點一點頓下身,除了因為抵抗重壓格外緩慢之外,甚至連低頭的角度都沒有半點變化,似乎擋住他的降三世,和這世上所有的阻礙和因果,都沒有任何不同。

 「你幹什麼!你在發什麼願!」降三世兩手都抓住他肩膀,用力之大連他自己的臉都漲紅了:「風雪太大了,你叩不到山頂的!放棄吧!」

 他力氣極大,鳳凰終於動彈不得,站在那裡搖了搖頭。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同意嗎?要麼這樣吧,反正我是要成佛的人,你要發什麼願乾脆來拜我……」

 小鳳凰抬起手,抓住他扳著自己肩膀的手腕,一寸一寸迫使他鬆開。

 他的手指是那麼冷,帶著骨髓裡終年縈繞不去的寒冰氣息,彷彿血管裡流淌的都是不化的碎冰。降三世大罵一聲咬牙掙脫,衝動之下想上去打他,但緊接著只見他擦肩而過,輕聲道:「我要發的願,也是成佛,你辦不到。」

 聲音出口就飄散在了呼嘯的風雪中,降三世一愣,回過頭。

 只見鳳凰搖搖晃晃,在雪地裡磕頭,前進,又起身磕頭,再前進,一步步遠去了。

 ‧

 那也許是降三世明王記憶中,最漫長,又最短暫的一條路。很多年後他回憶起來,印象中都只有漫天飛舞的碎雪,呼嘯而去的寒風,以及前方袍袖翻飛清瘦幼小,一步一叩首的那個孩子。

 鳳凰在天光乍破時重歸三十三重天。

 他站在佛堂大殿前,高高的蓮花座上金剛怒目,菩薩低眉,諸位尊者神態各異,一齊低頭俯視而來;鳳凰裹挾著滿身冰雪氣息,仰頭與滿天神佛對視,冰化成水從髮梢和衣角上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站立的腳下是一片小小的水窪。

 降三世站在他身後的大殿外,停下了腳步。

 尊者問:「你所發何願?」

 鳳凰答:「願成佛。」

 「你自己成佛?」

 「願釋迦成佛。」

 滿天諸神俱寂,三十三重天上鴉雀無聲。

 降三世站在門外,震愕的睜大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尊者的聲音才從虛空中響起:

 「眾生渡盡,地獄成空,你所願者方能成真;若你有此心,便去血海罷。」

 鳳凰跪下,叩首,轉身向遠方九重天外的地獄道望去。

 那裡有餓殍遍地,有厲鬼地獄;有無盡的慘嚎和哀鳴,有漂浮著腐屍的八千丈血蓮花池。

 鳳凰鬢邊冰雪未消,面色蒼白清冷,直直的跨出殿門。

 「——你要幹什麼?你不能去!」降三世沖上前,一把攔住他吼道:「血海有數之不盡的頂級大魔,就算是鳳凰你也回不來的!千萬不要去!」

 然而鳳凰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亮得可怕——那是一種體力完全虛脫過後精神還極度強盛,一旦下定決心就天崩地裂不為改變的光芒。

 降三世心生不好:「鳳凰……」

 鳳凰推開他,搖搖晃晃走了兩步,突然滑倒在九重天階的玉台上。

 是終於支撐不住了嗎?降三世大步走去,剛想把他扶起來,身邊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攔住了他,隨即把小鳳凰抱了起來。

 降三世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男子不知從何處現身,正冷冷盯著自己。

 那目光如有萬千威儀逼迫而來,金剛嗔怒當頭壓下,無窮無盡的浩瀚之力迫使降三世後退數步,驚疑不定的愣在了原地。

 男子抱著小鳳凰,轉身消失在了虛冥之中。

 ‧

 三百年後,鳳凰下三十三重天,駕臨四惡道,直奔血海。

 消息傳到魔道時,羅睺已敗,婆稚已敗,佉羅騫馱已敗,毗摩質多羅已敗;大阿修羅王率眾趕到血海,只見紅煙蒸騰覆蓋天空,沸水奔湧淹沒大地,鳳凰祭出天道法相,左手持純青色琉璃佛珠,右手持銀白長槍,一槍便將無數大魔攔腰斬成了碎塊!

 血海劇烈震盪,巨浪翻滾直至天邊,無數海底大魔冒出頭,在殘肢斷骸中發出恐怖的尖嘯。

 「太古鳳凰——!」大阿修羅王勃然暴怒,喝道:「你做什麼,快滾出四惡道——!」

 鳳凰一槍橫掃,天崩地裂中將凌空而降的巨大魔蛇九頭盡斬!

 大阿修羅王化出二萬八千由旬高的真身,一腳踏入血海,海水只到肚臍;又抬起大山般的手掌,一掌便遮蔽了日月。大地化作黑暗虛無,冰冷的血水倒灌天幕,阿修羅王九頭千眼口吐烈火,咆哮聲震動九天十地:「太古鳳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血海正中,白袍少年衝向天穹,左手佛珠在狂風中化作了巨大而華美的純青色長弓:

 「——今日地獄不空,便是我的死期。」

 少年停在高空,伸手從身體裡緩緩抽出一根鮮血淋漓的鳳凰骨。

 大阿修羅王愕然瞪眼,卻只見少年痛苦的喘息著,搭弓拉弦,弓弦如月,鳳凰骨泛出清冷鋒利的華光。

 下一秒,他鬆開手指。

 骨箭勢若流星,破空而來,一箭便將大阿修羅王死死釘在了血海中!

 地動山搖的巨響中,血海地底迅速開裂,無數魔物還來不及冒頭,就被瞬間吸入了地底。

 大地震造成的海嘯遮天蔽日,阿修羅們紛紛慘叫,奔跑,無數人推擠著掉進了血海。浪頭如大山倒塌般當頭而來,帶起大浪的九頭嬰發出尖叫,張開密密麻麻三千骨翼,在狂風中當頭撲向鳳凰!

 鳳凰十指迸裂,抓緊長弓。

 「今日我將渡盡八千丈血蓮花池……」

 少年深吸一口氣,徒手抽出第二根猶帶血肉的鳳凰骨。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因為劇痛而顫慄、顫抖,扣住弓弦的手指卻如同萬年堅冰,堅定安穩,天崩地裂而不動搖半分。

 「——釋迦,」他低聲道,「從此地獄,再無血海。」

 他一鬆手,鳳凰骨斬風破浪,將頂級大魔九頭嬰當空爆成了綿延萬里的壯觀血花!

 鳳凰在血海中連抽十二骨,大魔盡斬,血海平定,地獄萬魔俯首皈依。

 直到第十二箭出,金色佛光突然如利劍般劈開九天十地,將四惡道完全籠罩在了無邊佛音之下——所有人抬頭,只見天穹仙鳥飛翔,蓮華盛放,在六道至高無上的三十三重天頂上,浮現出了須彌山巍峨壯麗的神像。

 那是諸佛歸位的華光。

 ——有人成佛了。

 鳳凰長長的、徹底的吐出一口氣,嚥下滿口炙熱的血腥,伸手將被血浸透的長發撩到耳後,望著漫天佛光,展顏一笑。

 ——香象佛國,無邊蓮華,便都在此時此刻的這一笑裡了。

 ‧

 鳳凰緩緩從血海中走上岸,突然看見滿地魔物碎塊中,還有一個灰衣阿修羅站在龜裂的大地上,直直望向自己。

 那是個非常年輕的阿修羅,大概資歷很淺,滿頭滿臉都是魔物的腥血,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火熱。對鳳凰來說他連半點威脅都算不上,少年的目光並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順手將長弓化作一根純青色髮帶,隨意在沾滿鮮血的長發上一綁,撿起銀白長槍走向遠處。

 然而那阿修羅卻突然在身後道:「——為什麼不殺我?」

 鳳凰沒有回答。

 身後靜了片刻,那人大聲道:「我的名字叫梵羅!」

 ……關我什麼事……

 鳳凰這麼想著,並沒有記住這個名字,在混合著鐵血氣息的風中走遠了。

 ‧

 回到三十三重天上後,鳳凰卻發現,陪伴自己長大的釋迦完全消失了。

 佛堂中不再有他的身影,蓮花座上也沒有他的佛像,須彌山上到處都找不到他的氣息,這個一手把小鳳凰撫養長大的男人,在無邊的孤獨中唯一陪伴了他數百年時光的男人,竟然就這麼消失了。

 他是怎麼了,成佛的時候出意外了嗎?

 歸於三十三重天外的虛空中去了嗎?

 鳳凰全身顫慄,站在空無一人的殿堂中,突然起身就往外跑。然而剛跑下玉階就迎面撞上降三世明王,神智混亂中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你怎麼了?」降三世明王愕然道,對他伸出手。

 鳳凰並沒有像平常一樣把他視若無物起身走開,而是直勾勾盯著他,面色蒼白,嘴唇顫抖。

 降三世明王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模樣,頓時心裡一個咯噔:「——鳳凰?你到底怎麼了?」

 「……釋迦不見了。」半晌鳳凰終於發出聲來:「他……他人呢?」

 「你說誰?」

 「釋迦啊……把我養大的釋迦啊!」

 降三世明王震驚看著他:「你是太古神禽,誰能養你?」

 兩人對視片刻,降三世明王還想說什麼,鳳凰卻突然起身把他一推,向佛堂踉蹌奔去。

 佛堂之上香菸繚繞,跋提尊者高居蓮花座前,半赤袈裟,雙目微合。

 鳳凰跪在冰涼厚重的純金地磚上,聲音嘶啞猶如喉嚨含血,問:「釋迦呢?」

 跋提尊者輕輕撥動佛珠,大殿內只聽一聲聲清響,除此之外靜寂無聲。許久後尊者睜開眼睛,卻並沒有看下面跪著的鳳凰,只說:「佛已歸入無色天中去了。」

 ——超脫於三十三重天之上,固無色法,只存識心,謂之曰無色天。

 鳳凰嘴唇泛著微微的青白,彷彿連最後一絲血色也完全失去了:「但釋迦答應不離開我……我怎麼辦?我又是……又是一個人了啊!」

 尊者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嘆息,緩緩消散在檀香悠遠的白霧中。

 「你從來都是一個人,除你之外,是沒有人看得見釋迦的……」

 「你的修為太低了,鳳凰。太古神禽,懷極惡相,若不能全心全意皈依我佛,來世必再成佛劫之始……」

 鳳凰張大眼睛,一縷黑髮貼在雪白的側頰上,神色無助而淒惶。

 「回去吧,小鳳凰。待你修成大智慧大功德身,可授封明王之尊位時,再來須彌山頂見這滿天神佛罷。」

 跋提尊者一揮袍袖,鳳凰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轉眼間已被移出佛堂,金碧輝煌高聳九霄的大門發出沉重的轟響,在自己眼前緩緩的合上了。

 ‧

 從那天起,鳳凰開始跪經,閉門不出,於三十三重天上絕跡。

 沒有人再見到他,沒有人再聽說過他的消息。

 他們傳說鳳凰在那棵最大的菩提樹下修行,終年長跪,從不起身;他們說他的頭髮長到落地,雪白的衣裾鋪陳到水邊,每唸誦一句經文,水面便開出一朵美麗的蓮花。

 久而久之,成琉璃仙境,無邊蓮華環繞。

 每個人都悠然神往,但那是三十三重天的禁地。

 ——那隻鳳凰現在怎麼樣了呢?降三世明王有時會想。

 那隻目中無人的,淡漠無情的,又固執到讓人忍不住可憐他的……鳳凰,現在怎麼樣了呢?

 ‧

 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時光如飛梭,白駒過流年。

 地獄的八千丈血蓮花池又灌滿了,腐肉散發出惡臭,魔物在血海中嘶吼,連須彌山頂的佛堂前都聽得到。

 跋提尊者去普渡眾生,回來時經過地獄道,將寶瓶落在了血海中。因為寶瓶裡封印著無數血海大魔,尊者便問諸菩薩、明王與羅漢,誰能把血海萬丈波濤中的寶瓶取回來?

 諸羅漢先試,皆盡鎩羽而歸;諸明王又行,也都紛紛失敗——血海已成汪洋之勢,無數惡鬼怨靈在其中哭號游弋,要找出那隻小小的寶瓶,比大海撈針還難。

 其餘尊者便提議,鳳凰曾清空血海斬盡大魔,何不令其降臨地獄道一試?

 跋提尊者遲疑良久,最終還是命降三世明王去召鳳凰。

 降三世明王在上千年漫長彷彿沒有盡頭的時光後,再一次見到了那隻目中無人的,驕傲又固執的小鳳凰。

 他走進三十三重天的禁地,碎玉般的小河圍繞一棵巨大菩提,樹下跪著那個熟悉的人影,多少年了,頭髮已如瀑布般垂落在地上,雪白衣裾向四面八方盛開,宛如一朵開放了千年的睡蓮。

 多麼可怕,他想。

 過千年而不變,時光無法影響的美麗容顏,與其說是上天的恩賜,倒不如說是誘人飛蛾撲火的罪惡之相吧。

 「跋提尊者的法器寶瓶掉在了血海裡……」降三世明王將來意簡單說明了,注意看著鳳凰的表情——從那張淡漠的臉上其實什麼都看不出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鳳凰還能聽得見別人說話嗎,還是他已經徹底成佛,融入了這菩提樹的一部分?

 然而他沒有等太久。

 鳳凰睜開了眼睛,眼睫下流動著如水般的華光,向他緩緩伸出手:

 「借我把刀。」

 降三世明王一愣,還是解下後腰的鑲寶匕首遞了過去,就見鳳凰拔出刀鋒,一手抓住長發,反手割斷。

 「……你!」

 鳳凰站起身,將半長的碎髮隨意綁起,道:「走吧。」

 ‧

 鳳凰第二次下血海,四惡道震動,阿修羅族人人逃散,血海水被無數從深處浮起的大魔攪得開鍋一般沸騰。

 然而鳳凰在血海邊站了半晌,沒有動刀兵。

 他直接走了進去。

 三十三重天上人人悚動,緊接著,就在鳳凰足尖觸碰到血水的剎那間,腳底突然綻開了一朵雪白的蓮花!

 腐屍尖嘯,妖物橫行,小山般的魔在海面上擠擠攘攘;而鳳凰向血海正中走去,每邁出一步,腳底便有蓮花盛開,托著他行進在紅煙浩淼的海面上。

 在他身後,一道長長的蓮花路綻放在四惡道最深的地獄裡,前方是更為險惡、曖昧不明的未來。

 「——竟然是步步生蓮,」三十三重天上,降三世明王聽到身後有人感嘆:「這,這分明是要成正佛了啊……」

 不知為何降三世明王突然感到很不滿。

 他別開目光,強忍著沒有發出聲音。

 鳳凰走到血海中央,撿起寶瓶,轉身折返到岸上。他視周圍形態各異的千萬大魔如無物,回到三十三重天將寶瓶交給跋提尊者,神色平靜,退到一旁。

 跋提尊者卻看著他,沉默了很久,問:「你的執念還是沒有變嗎?」

 鳳凰說:「我要見佛。」

 尊者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餘韻似乎還在空氣中飄蕩了很久,才說:「那你來吧。」

 ‧

 佛堂大門在關閉了上千年後,終於再次對鳳凰打開。然而踏入門檻的時候他恍惚了一下,彷彿看見數千年前那個幼小的自己,還跪在前方的檀香繚繞中,心靈純淨面孔虔誠,手裡有一串常年摩挲而溫潤透明的琉璃佛珠。

 他有些迷茫,在空蕩蕩的大殿中站住了腳步。

 前方金身佛祖像還是坐落在那裡,神情慈悲又威嚴的俯視六道芸芸眾生,成千上萬年來都沒有變過。以往無數次他跪在這座像前,滿心敬畏和誠服,從未抬頭仔細看看佛祖的面容;然而今天他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連最細微的輪廓都要深深刻進腦海裡去。

 半晌他看著那座金像,輕輕叫了句:「釋迦……」

 身後終於傳來腳步聲,一個伴隨他長大的熟悉的聲音道:「你終於明白過來了,阿凰。」

 鳳凰回過頭,動作因為僵硬而有些顫慄。

 釋迦站在一步以外的地方,從面孔到裝束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彷彿上千年的時光都未曾流逝,中間多少血淚離散,都從來沒有發生過。

 鳳凰張了張口,發出聲音時淚水瞬間就湧了出來:「——為什麼?」

 釋迦抬手把鳳凰攬到懷裡,就像當年撫養和陪伴那個孩子一樣,一下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

 「記得嗎?我曾對你說過,佛也是要經歷佛劫的。輪迴為人或降下真身,解開漫長生命中滋生出的心魔,才能重歸於蓮座,回到至高無上的無色界天頂……」

 「佛劫每一世應在不同的對象身上,有時是物,有時是人,有時甚至是妖魔或畜生;但不管如何,除了這一次外,以前從未有過佛劫連續多次應在同一人身上的事。」

 鳳凰搖頭,難以置信道:「不可能,難道是我——」

 「是你的極惡相。」釋迦說,「未來連續三萬年,佛劫全應在你的極惡相上。」

 鳳凰終於踉蹌軟倒,跪在了純金地磚上。

 「你……你知道我會去清空血海,」他顫抖道,每一個字都充滿了難以置信:「你以為我會死在那裡……」

 「不,你是不死鳥。」釋迦說,「我只以為血海能耗掉你的極惡之相,但我沒想到你用了更決絕徹底的方式。」

 他俯下身,擁住鳳凰清瘦顫慄的身軀,彷彿自己面前的還是當年那個孤獨無助、無依無靠的孩子:

 「抽骨的感覺是怎樣的,疼嗎?」

 鳳凰說不出話來,雙肩因為強忍抽泣而顫抖。

 下一秒,釋迦徒手伸進自己的胸膛,從左肋下刺破血肉,抽出了一根金色的佛骨。

 佛骨出體立刻化作一小段舍利,在佛堂中散發出奇異而絢麗的金光,被釋迦用紅繩穿了,像吊墜一樣輕輕掛在鳳凰脖頸上。

 「你留著吧。」 釋迦扶著他的肩,將掛墜左右仔細觀察了一下,才看了看自己胸前:「……原來是這種感覺。」

 鳳凰控制不住劇烈的哽咽,他摀住臉,大顆大顆淚水從指縫間滾落,發出絕望的哭泣聲。

 釋迦最後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便站起身向金身大佛走去,卻聽鳳凰崩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是……可是我愛你啊,我只有你一個了啊!」

 釋迦腳步頓了一下。

 「不要離開我,我不想一個人……」鳳凰痛苦的蜷縮起身體,喃喃道:「我不想自己一個人……」

 「小鳥出殼的時候會把第一眼看見的對象當做最親的人,原來是真的。」釋迦嘆息道:「但你以後的生命還很長……會分清這其中的區別的。」

 他走向金身佛像,隨著虛空中佛光層層亮起,他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了光芒裡。

 鳳凰伏在了地上。

 少年狼狽不堪,臉上淚水斑駁,喉嚨因為嘶啞幾乎咳出血來。這幅模樣如果被人看見一定會震驚到以為眼睛出了問題,然而鳳凰渾然不覺,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有多麼悲傷和絕望,猶如孤城前無可奈何退散的敗將:

 「不會的,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會愛任何人,像我這麼愛您……」

 這時佛堂外金鐘敲響,足足九九八十一下,聲音響遍六道,九天十地中震盪著佛音充滿威嚴的迴響:

 「太古鳳凰,普渡眾生,蕩平血海,佛法通達……以其悲憫慈愛,封鳳凰明王!」

 ——沒有人知道鳳凰獲明王尊位的那一刻,其實他在哭。

 他的淚水落在莊嚴的大殿裡,在厚重的金磚上,留下微小而毫不足道的濕跡;很快這濕跡就會乾涸,消失,從此像蒸發在陽光下的水汽一樣,再也沒有人知道那段隱秘的往事。

 就像沒有人知道他青澀而幼稚的誓言。

 我再也不會愛任何人,一如我愛你。

 ‧

 千度境界中,周暉暴怒出手,將無數沉重的鏡面擊得粉碎!

 巨鏡碎片暴雨般灑下,一絲殷紅的鳳凰魂魄從鏡面中飄出,被雪山神女莎克提竭力抓到手裡。

 她帶著嘲諷的冷笑,似乎想說什麼,然而話未出口就只見周暉發出憤怒到極點的咆哮,遠處異度空間竟承受不住這颶風般暴走的能量,在轟然巨響中完全坍塌了!

 「——鳳四!」周暉雙目赤紅,魔相盡出,天崩地裂中化作猙獰的巨型魔獸,獠牙中爆發出充滿嗜血慾望的嘶吼:

 「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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