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生看出對方不認識自己,更沒有進一步交談意思。
到底涉世未深,還不懂得順勢巴結,明知道是老闆,一聲葉總之後,再無他話。
又生也有自己想法,索性她禮節已到,將來即便葉令康知道她是葉氏員工,也不會責怪她失禮。相反,若是她故作不識,日後再碰面,也是麻煩。
教英文的密斯,金髮碧眼番婆,大串英文中夾雜生澀白話,家長會內容千篇一律,不外乎誰誰進步,誰誰退步,誰誰頑劣。
陳鳳儀來了也無用,她聽不懂英文。
蘇又存雖然頑劣,但勝在聰慧好學,成績名列前茅,深得密斯喜歡,著重誇讚。
又生與有榮焉,起身和密斯愉快交談。
下一秒,密斯一轉話風,批評葉思危父親,番婆不懂本埠那些人情世故,一味講葉思危入校成績爛,不好好念,將來給班級丟臉。
葉令康臉色有些難看,靠在椅中不發一言。
從弟弟口中,又生多少聽過葉思危,二世祖,成績爛到一塌糊塗,仗著家中財富,沒少在學校稱王稱霸。
又生本想插句話,替老闆緩解尷尬,不過又想起弟弟沒少被葉思危欺負,話到嘴邊又嚥下去,托腮看番婆罵人。
這邊葉令康有氣無處發洩,葉思危難免遭殃。
葉令康回淺水灣時,馬姐聽見汽車鳴笛匆匆來開門。
銀色捷豹駛入院內,葉令康將車鑰匙丟給司機,問馬姐,“少爺呢?”
馬姐見他臉色極差,聲若蚊吶,“樓、樓上。”
葉令康不及進前廳,直接從消防梯上二樓,葉思危房門未鎖,他推門進去,房間內空無一人,正想離開,卻隱約聽見喘息聲從衛生間飄出。
葉令康是過來人,自然知道意味什麼,暗罵一聲,抬腳踹開衛生間門。
砰一聲響,嚇壞葉思危,他手中仍握有老二,正到極致處,汩汩熱流噴射在牆上。
“老豆。”葉思危不滿嚷嚷,“嚇壞我,早晚讓你斷子絕孫!”
“更好,趁早斷子絕孫,免得禍害下一代。”
葉令康作勢要抽,葉思危忙抱頭逃開,心裡不是不委屈。早已告訴他,讓他別去開家長會,節骨眼上偏裝好阿爸,丟臉了又回來找他麻煩。
頂頂矛盾的男人!
......
直到葉令康在敦厚樓文化廳看到又生時,才想起家長會那日和他招呼的人是誰。
彼時又生正在文化廳上表演課,吳文宗將劇本分成無數份,所有人隨機抽取其中一張,自我揣摩之後,各自演給他看。
又生抽中的一段戲在醫院,劇本上臺詞僅有一句,以感情渲染為主,頗有發揮餘地,可以隨意演,但對演員的演技有一定要求。
嘉諾撒醫院內。
女主被差人帶進手術室,醫護人員在差人示意下,將遮在死者身上的白布緩緩掀開。
差人聲音平平道,“死者廣東道遭車禍,經搶救無效死亡,身份至今未明,你看他是不是你老公。”
女主茫然點頭,視線飄移,一時無法定視。
良久她才將視線落在手術臺上,待看清之後,突然側頭無聲笑,同時淚滾。
從劇本中僅有的片段來看,女主對死者的感情應該比較複雜。又生反復琢磨最後女主的一笑一哭,看似短暫的場景,卻要投入足夠的感情,對女主塑造的難點在於通過動作神態將她心中的悲痛表達出來。
真正的悲痛並非匍匐在手術臺上鬼哭狼嚎,無聲的笑或許有更強的反渲染張力。
文化廳很大,又生需要安靜的空間,她像幼時那樣,獨自一人蹲在不起眼角落裡,面對牆壁,慢慢將自己代入戲。
看電影時,又生感受不到演員的難處,甚至看到對方演的不好,她會生出代對方演的衝動,眼下讓她自己演了,她才體會到有多難。
在這樣狹小安靜的空間裡,她尚且覺得面皮薄,將來對著鏡頭,可想而知會有多手足無措。
又生蹲在窗下又哭又笑時,葉令康正好站在窗前。
葉令康看得清楚,十幾歲妹妹仔模樣是好,哭起來梨花帶雨,只是演技...實在不敢恭維,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有些受拘束,像是怕被人看見。
演戲是演給別人看,畏手畏腳可不行。
葉令康抬手敲敲窗戶。
又生受驚嚇,猛然抬頭,哭到忘我時,隱隱有串鼻涕流下,來不及擦掉,看在葉令康眼中有些好笑。
“葉總?”吳文宗過來,以為葉令康找他有事。
“沒事,我隨便看看。”葉令康嘴裡叼著煙,擺手,“你們繼續。”
又生尷尬無比,臉頰作燙,低頭忙擦鼻涕。
等葉令康走遠,吳文宗才問,“又生,你行不行?”
又生硬頭皮上,“差、差不多。”
又生的劇本只有一個鏡頭,表演起來不超過一分鐘。
她今日穿夾克衫,頭髮規規矩矩紮成馬尾,又生看過全劇本,劇本中女主是個畫家,平時穿著前衛,性格開朗潑辣。
又生思慮片刻,拉下夾克衫拉鍊,馬尾松開,以指代梳隨意向後撥幾下,然後道,“吳導,我好了。”
吳文宗在訓斥別的演員,聞言將視線落向又生這邊。
又生將文化台看作手術臺,跳過配戲對手的話,緩緩走到手術臺前,她眼神飄忽不定,良久才落在手術臺上,不相信手術臺上躺的是她老公,像是聽到玩笑一樣,扭開頭,短促笑一聲,隨即緊摀嘴,再放下時,淚滾。
明明在笑,卻不停流淚。
“Cut!”吳文宗喊停。
又生心臟仍噗噗跳,腦中空白一片,她擦擦眼淚看向吳文宗。
吳文宗臉色說不上好與壞,又生視他作法官,在等待最後宣判。
吳文宗面上露笑,卻又搖頭,“有幾分意思,但還是不夠,怯場,怕醜,情感能流露出來,手腳卻像僵屍。”
儼如考試不及格被密斯們訓斥,又生自尊心作祟,臉紅似滴血。
吳文宗又道,“又生你記著,我給你機會進培訓團,並不意味日後我為你鋪路,進培訓團不代表能拍戲,更不代表有戲可接。”
又生僵手僵腳立在原處,能察覺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培訓團中不乏有演戲經驗的演員,他們尚且被罵,遑論又生這種毫無基礎的新生。
休息時,又生趴在欄桿上眺望維港,悠悠歎氣。
“請你喝荷蘭水。”旁邊人遞來玻璃瓶。
“多謝。”又生接過。
“妹妹仔,你比我犀利,我從歌手轉演戲時,比你演技還要爛。”
男人濃眉星目,溫和喜笑,舉手投足間有旁人學不來的氣度。
培訓團裡有已經拍過戲的演員,也有像又生這樣什麼都不懂的。演員大多不屑與他們溝通,新生又不團結,拉幫結派互踩,又生從不參與他們,一門心思鑽研演技。
也有例外,像眼前的哥哥,出過唱片,開過演唱會,在本埠已經有知名度,他極隨和,培訓團裡,又生與他往來最多。
“慢慢來,任何事急於求成,只是會適得其反。”男人溫聲道。
又生聽他的,白日在培訓團學到的,晚上回城寨,拿一面鏡子,對鏡子反復練。
“家姐你發癲啊!”蘇又存將電視機聲音擰大,試圖掩蓋又生念臺詞的聲音。
下一秒,一把木梳飛向蘇又存,又生氣急敗壞的聲音隨之而來,“蘇又存!當心我告訴阿婆你偷看電視!”
狹小的診所,低矮的上下鋪,時刻嘈雜的環境,又生開始考慮搬出去住的可能。
培訓團沒有薪水,她還沒學成,公司更不會為她安排經紀人。沒有經紀人,沒有名,沒有背景,接到視鏡的機會極小。
好的經紀人也挑人,差的經紀人手上資源不多,連環套一樣,是個死結。
閒暇時,又生決定先去做工。
阿飛從蘇又存口中得知又生在找工作,當即道,“來我夜總會。”
又生瞪眼看他,“不要做紅牌阿姑。”
阿飛怒,“讓你做賬,做賬懂不懂?”
他嫌棄,“除了一張臉還能看,瘦巴巴一個,叼...”
他話還未講完,又生已將手中鉛筆擲出。
阿飛一把抓住鉛筆,正色道,“我們九龍城寨窮鬼,字識不多,又不懂英文,賬交給別人做我不放心,又生我們一起長大,我信得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