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時隔十餘年, 又生再次以四小姐身份回貝璐道莊家大宅。
若說面對陳鳳儀時, 四姨太尚且能維持儀姿,眼下只她母女二人, 再忍不住,抱住又生好一陣痛哭。
“媽咪。”又生高她半頭,將她圈住,不住拍打她背, “早想這樣喊,又怕嚇壞你。”
四姨太泣不成聲。
“媽咪莫哭,是件開心事。”又生偷偷反手抹淚漬。
四姨太強顏笑,連連道是。世間最奇妙莫過於血緣親, 以往她心裡有講不清道不明親暱感, 以為僅一見如故,從未往別處想,直到莊國棟讓她去醫院。
她們頂樓花房坐喝茶,四姨太細細看她,“那地方髒亂,是不是吃了好多苦?”
四姨太口中的髒亂地方,即是九龍城寨。
又生擲起鐵藝桌上的銀製茶壺, 為她斟茶,“開私.娼館的阿嬸住樓上,九叔租下龍津街一排屋,將舊鴉.片館改做賭檔,對門瞎叔走粉, 日日有吸毒佬光顧。”
四姨太止不住抽涼氣。
“惡人也有三分善念,媽咪不用擔心,阿婆照顧我和弟弟辛苦,他們多有照拂。”
儘管又生輕描淡寫,四姨太仍心疼,“今天起,家裡住下,再別回那地方。你阿爸還未回,他知道了也會開心。”
本以為又生會答應,哪知她卻搖頭,“媽咪,我無意回來住。”
四姨太愕然,隨即握住又生手,“是因為太...因為她?”
這樣荒誕的事,日後莊家如何對外解釋,又如何安排擁有四小姐“軀殼”的莊太初。
又生並不在意莊太初去向。幼時她記恨莊太初,希望有天能以勝利者的姿態將她攆出莊家,燒掉她的靚衫,砸碎她的水晶花瓶,撕掉她的羅馬窗簾,指鼻嘲笑她下賤。
只是人的想法總是隨心態而變,眼下在她看來,做不做四小姐不重要,能不能繼承大筆遺產也不重要,重要是她阿爺阿爸阿媽能認她。
“阿婆不容易,舊時她是河岸那邊大戶人家丫頭,戰亂逃過來,子女相繼離她而去,只剩我和弟弟,她為我們付出,無法用度量器衡量,她養我長大,我該奉養她。”
四姨太難免呷醋,只差脫口而出“我與她誰重要”,但禮數教養不允許她如此,還是忍不住道,“媽咪也會老,媽咪也只有你一個,你置媽咪於何地?”
又生笑,攔住她肩,“媽咪當然在我心裡,待你老了,我築大屋相贈,到時天天陪你喝茶看戲打牌可好?”
四姨太抹淚,“只怕你阿爺和阿爸不同意。”
“他們那裡我去講。”
莊家大戶,正支旁支眾多,莊國棟又隨時可能撒手人寰,又生住進來,將意味和他們瓜分巨額財富,金錢面前無兄弟,她想趁水未渾之前先脫身。
四姨太送又生出門,喊司機。
她話音才落,一部贊臣希利敞篷在莊家門口穩穩停下,車門打開,葉令康向母女二人走來。
“阿嬸。”葉令康禮貌喊人。
“正好,司機可以放假。”四姨太笑瞇瞇道,拍拍又生手叮囑,“去吧,阿爺時日無多,多回來陪他。”
又生點頭,隨葉令康上車。
“你怎麼來了?”
“阿婆講你回莊家。”
“我不回莊家住,想見媽咪隨時能見,已經滿足。”又生轉頭,四下無人之際,探身在他臉上親一口,笑瞇瞇道,“阿康哥,生辰快樂。”
通往貝璐道的羊腸小徑上,葉令康險險抱穩方向盤,扭頭瞪她,“安分坐好!”
又生長長應聲,拉保險帶乖乖坐好。
沒幾時,她察覺不對,“帶我去哪裡?不是回尖東的路。”
“到了你就知道。”丟下這句,葉令康踩足油門,往淺水灣駛去。
坊間市民常將一句話掛嘴邊,窮鬼才住洋樓,闊人僅鐘意靠山靠海大屋,越是風水上佳,地價越高。
半山大屋,歐陸風格,維港盡收眼底,樓頂露臺視野極佳,又生瞇眼遠眺蔚藍海岸,忍不住喟歎,“阿康哥闊人。”這間大屋少講千萬。
相較之下,她百萬積蓄不值一提。
下秒,又生腰被人從後擁住,那人似乎隨意道,“覺得不錯,可以搬過來住,反正空著。”
“不要,被拍到非法同居,狗仔該拿來做文章。”又生拒絕。
他提醒,“肚子眼看大起來,不丟臉?”
又生乜他,“不是你,我肚子能大?”
“那...合法化?”葉令康告訴她解決辦法。
已經拖許久,再拖下去徒惹人生厭。
又生轉過身面向他,胳膊掛在他頸脖上,拿臉蹭他下巴,軟軟道,“我和律師私下無交情,你來安排?”
葉令康低頭看她,拇指在她臉上摩挲,“想好了?”
又生點頭。下秒她又道,“不要限制我工作。”
“那要看是什麼性質。”葉令康也不好唬弄,“文藝片以後少接,黏黏膩膩的,看著就心煩。”
講白就是不談戀愛,不把手,不接吻,不拍床戲。
又生在心裡腹誹完,哼哼警告,“你也不要隨意帶妹妹仔去文華酒店。”
“我幾時...”對上又生視線,葉令康撇開頭乾咳,“就那一次。”
“鬼才信。” 又生忿忿嘀咕。
葉令康捏捏眉心,開始後悔當初帶她去文華酒店。
晚飯女傭煎牛扒,熬濃湯,葉令康讓人啟酒,對上又生視線,他道,“你看我喝。”
又轉頭吩咐女傭,“榨杯果汁。”
又生想笑,舉果汁與他碰杯。
飯間,葉令康主動提起莊家,問她回不回。
“不回了,也不回城寨,阿婆年紀漸大,先奉養阿婆,日後媽咪像阿婆這樣大年紀,再陪她。”又生將她想法講出。
葉令康聽得搖頭,“有無想過莊四?那是她的阿婆弟弟,她若回去,照顧阿婆是她責任,沒你的事。”
“她若不願回?”又生反問,“阿婆弟弟該丟棄?”
葉令康攤手,“我不介意家中多兩雙筷,看你意思。”他極好說話。
......
又生去而複返,陳鳳儀驚訝之餘難免失落,她的親孫女始終未露面。
“存仔還沒回?”又生仍如往常,隻字不提不提莊家的事。
“約了同學打棒球。”陳鳳儀欲言又止,“又生...”
“阿婆,無需多講。”又生環住她肩安慰,“你若當我是孫女,我仍視你作阿婆,視存仔作弟弟,阿婆,我長大了,有明辨力,薪水足夠多,不要擔心日後,她回來奉養,皆大歡喜,她若不回,我會照顧你,服侍你。”
“阿貓阿狗尚且知報恩,何況我是活生生的人。”
一番推心置腹話語,令陳鳳儀極慚愧,她直搖頭,“是我錯,沒把她教好...”
又生輕拍她背,“阿婆,與你無關,她僅在你膝下長到八歲,往後如何是她自己選擇。”
眼下又生覺得她比莊太初幸運,幼時有媽咪教她,隨後有阿婆,將來有葉令康,能有這些,是她修來的福氣。
“阿婆,過幾日,我和葉令康決定公證。”
陳鳳儀擦乾淚,連聲道好,“後生仔不錯,脾氣雖然差點,但阿婆能看出他待你好,人之於世,難得尋到可靠人,阿婆要祝福你們。”
隨即她又提醒,“你阿媽那邊...”
又生忙道,“明日帶他去見阿爺和阿爸,阿媽沒意見的。”
男未婚女未嫁,一樁良緣,沒什麼再可挑剔。
公證是大事,借吃早飯,葉令康將決定告知葉文錦。
“是該公證,她阿婆那邊我也談過,還算本分,並未貪得無厭索要聘金。”都是經歷過風雨的老妖怪,葉文錦看人慣來準。
“今日還要去莊家。”葉令康道。
“莊國棟那老小子住院,是該探望。”只是因為葉思危的事,葉文錦仍看莊家人不慣,“我不去了,你去代我問聲好。”
哪知葉令康卻道,“我去拜訪岳父岳母。”
葉文錦沒聽明白,“又生父母早亡,要去也是去將軍澳墳場,和莊家有什麼關係?”
葉令康不瞞,“雖然荒誕,我還是要提前講,又生是莊家四小姐,以前那個...”
他一時想不到好的解釋方法,“你就當是冒牌貨。”
話畢,他起身,“阿爸慢吃,我去接又生。”
......
被談論的莊家不□□甯,究其緣由,無非如何安置莊太初。
儘管莊家人厭棄,但她仍舊頂著一張“四小姐”的臉,令人心思複雜。
莊太初隻字未提搬出去的事。
“還有什麼可猶豫,從哪來回哪去,九龍城寨才是她家,莊家不開善堂,不必再留她富貴圈裡徜徉。”莊大少對她厭惡多多。
莊碧海沉吟,難做決斷。對著那張臉,下不去狠手。
四姨太更為難,厭惡她隱瞞秘密十幾年,但她卻擁有囡囡的臉...
“再想想。”莊碧海擺手,“讓我再想想。”
莊碧海子女有六個,除卻長子養在身邊培養,其他子女或送去國外,或與各姨太生活,唯有家庭聚會時才能碰面,他對莊太初尚且陌生,更遑論十幾年不見面的又生。
是以當他以父親身份和又生見面時,還是有些許尷尬。
“爹哋。”似乎看出他不自在,又生笑瞇瞇先喊他。
莊碧海吶吶應聲,看向葉令康。
“阿叔。”葉令康適時喊人,補充道,“我和又生在拍拖。”
莊碧海請他們坐,傭人送來茶點。
“爹哋,我們準備公證了,帶他來見你。”又生在葉令康旁坐下,臉頰紅撲撲,略感羞澀。
莊碧海頓生虧欠,更夾雜遺憾,一時不知如何講,唯茫然道好,“幾時辦酒?”
葉令康道,“辦酒日子還未定,來徵求阿叔意見。”
莊碧海並無意見,越講越有愧疚感,只一心想彌補。
私下裡他叮囑四姨太,“嫁妝你看著辦,不能讓葉家低看,將來又生受氣。”
講話間,他不覺歎氣,“在外謀生,也不知受多少罪。”
“是吃不少苦,也不願和我提,大概是怕我們難過。”四姨太話鋒一轉,下定決心道,“阿威講得對,莊家不開善堂,再留著她是對又生不公,送她走吧。”
莊碧海無話可辯,家中僕人唯有請”四小姐”出去。
山頂大屋,靚衫名車,過眼雲煙,莊太初立在貝璐道旁,回頭看向莊家,好似做了一場富貴夢。
她不住低笑,笑到彎腰,涕泗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