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錄取通知書是兩個星期後到的, 在胡玉每天的翹首期盼和望眼欲穿中, 同時寄來了兩封。
目光落上其中一封封首上碩大的四個字時, 她咽了口唾沫,撕開信封時的手都開始顫抖了。
燕市大學!
林驚蟄竟然真的實現了他那份看上去完全不可能實現的志願!也成為了她任教以來,酈雲市考上燕市大學的第一人!
比這個更加意外的是高勝的那一份, 他竟然真的也被梧桐大學錄取了!
這一年高考難度較大,全省的考生發揮都有些失常,尤其地方縣市, 例如隔壁某個比較注重教育的城市, 本屆高三學生有超過三分之一選擇了復讀重考。在這樣的情況下,各大高校當然也不可能遵照前些年的錄取分數線標準招生, 高勝報考的又是比較缺生源的專業,因此便以超過錄取線2分的成績, 驚險地滑停在了梧桐樹下。
二模成績還是能當做參考的,周海棠果然考得更好一些, 他比高勝高了七分,理所當然地也拿到了梧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鄧麥被燕市的一所大專錄取,專業是……幼師?不過他一早就打算了不上大學, 因此許多小朋友得以幸免於難。為此, 鄧家已經發生了無數起爭吵,鄧麥的父親鄧豐收在六月接到了上任通知,已經從副局變成了正局長,這個人到中年終於跨上了仕途最難的一道門檻,未來成就不可限量的老警官執意想安排安排兒子念警校或是入伍當兵, 將來畢業之後可以為人民服務,他這個父親也好有所照拂,但這卻和鄧麥自己的人生計劃截然相反。
鄧麥是個偶爾跳脫,但實際上相當有主見的人,他認定了什麼,就不會因為別人的勸告輕易改變。
鄧豐收險些要被他氣死,家裡每日爭吵不斷,母親勸不動兩頭倔驢,只能以淚洗面。鄧麥沒辦法,只能躲到高勝家裡避個清淨。
「唉。」鄧麥將林驚蟄倒出的小茶盞里的幾杯茶連帶涼在旁邊的一小壺茶水全倒進了搪瓷缸里,仰頭一飲而盡,長嘆出聲,「他們怎麼就不明白呢,我真的不喜歡讀書。」
林驚蟄不泡了,他將小銅壺朝鄧麥面前一撂,心說你還是喝水吧。
高勝坐在凳子上看那幾本林驚蟄從申市買回來的書,凳子太矮,他坐那跟蹲著似的,心不在焉地聽著鄧麥抱怨。
鄧麥絮絮叨叨說了那麼久,中心思想就是自己特別討厭讀書討厭到一想到讀書就恨不能去死,這一點林驚蟄看出來了。
他倒也沒覺得應該勸,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讀書,強扭的瓜不甜,硬逼他進學校,他也只是混日子而已。
鄧麥身上沒有對知識的渴求,他聰明,雙商高,能舉一反三,這種能力卻從未表現在學習上,而是運用進了平日與人交往的細節里。
讀書時,他能把五班那群誰都不服的半大青年管得服服帖帖,上輩子還游走在規則之內壟斷了幾個城市的酒吧,就拿前段時間在申市來說,林驚蟄忙於工作時,高勝他們白天的日常活動幾乎都是鄧麥給安排的。這個酈雲市土生土長的小孩在說話都帶口音的情況下,除了新奇外,沒有表現出一點點自卑,同時將兩個小夥伴安排得妥妥帖帖,吃嘛嘛香,得空還能在市區里逛逛。
對鄧麥這樣的人來說,讀書絕不是他唯一的出路,況且現在是九十年代,機遇無處不在,他的可能性,反倒比高勝他們還要大得多。
林驚蟄道:「不急,慢慢來吧,觀念的轉變是需要過程的。」
鄧麥感動得眼淚汪汪,撲在林驚蟄的膝蓋上:「哥,真的,只有你理解我。」
林驚蟄心說著誰是你哥你年紀比我還大好不好,胡玉拎著一條鯉魚從門外進來,聞言掃來不贊同的目光。
「瞎胡鬧。」她朝林驚蟄道,「你可別幫他說話,別的什麼都行,不讀書不行!現在你們不懂,等長大之後就知道讀書有多重要了。」
林驚蟄但笑不語,示意鄧麥也閉嘴別出聲,於胡玉的角度來說,她的看法也非常的有道理,觀念上求同存異不行的話,就避其鋒芒嘛。
鄧麥心知自家林哥肯定有辦法拯救自己脫離苦海,笑嘻嘻從高勝那搶了一本語言通俗易懂些的解釋基本商業概念和金融發展的書籍,胡亂翻看起來。
胡玉一邊殺魚,一邊心裡也在嘆氣。
倒不為自己,她自己沒什麼可愁的,正式編制下來之後她從工資到福利,待遇一下就變好了不少,又拿到了林驚蟄考上燕大後市教育局頒給任教班主任的獎金,手頭目前十分寬裕,因此這幾天林驚蟄常駐家裡,她從甲魚買到羊肉,每頓都翻著花的給孩子補身體。
她嘆的是這幾個孩子的未來。
孩子們馬上要去千里之外的燕市上學,那地方那麼遠,遠到連她這個成年人都從未去過,這群什麼都不懂的臭小子孤零零去了那,自己能照顧好自己麼?
他們會不會吃不好,會不會穿不暖,會不會睡不著?會不會在沒有人約束的情況下被人欺負或者闖禍?
另一則,林驚蟄的學校和專業讓她心滿意足,高勝和周海棠的錄取專業卻叫她怎麼都看不懂。
計算機專業?
她心中有些後悔,當初看到梧桐大學這個名字,她還以為孩子們是填著玩兒的。倘若她能提早得知這個志願將成為現實,當初肯定會攔下這群胡鬧的小子。
計算機專業,那不就是學電腦麼?電腦有什麼可學的?這玩意從來只是聽說,全酈雲市也沒見誰家裝上了。之前上一任校長陶方正嚷嚷著要給校長室置辦一台時胡玉略微瞭解了一下,才知電腦那麼貴,一台機子得一兩萬!
後來陶方正走人了,新校長瞿原立刻取消了這巨額支出,那台傳說中的計算機因此到底成了個無疾而終的夢想。
所以你說學這東西有什麼用?!是能找工作還是能當飯吃?!
油鍋熱了,胡玉將鯉魚滑進鍋里,用爆裂的熱油將表皮煎得酥脆微焦。
她不太滿意這個莫名其妙的專業,卻又實在捨不得梧桐大學這個名頭,在此之前,她可從未想過自家那不爭氣的臭小子能考上這麼優秀的名牌大學。
算啦,胡玉一邊鍋里倒黃酒一邊心中想,既然考上了,那還是讓他去上吧。
怎麼說也是梧桐大學,不管什麼專業,畢業之後回到酈雲,總不可能找不到工作,說不定還能去省城上班呢。
她關火,盛盤,撒上切得細碎的香蔥。
坐在屋裡收拾完棋盤的林驚蟄便聽到一聲呼喚:「吃飯啦!」
林驚蟄吃著被夾到碗里的魚籽時,才猛然想起來,這都好些天了,申市的那批股票應該已經開始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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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市,證券公司,田大華將自己的小車匆匆停在馬路牙子上,火燎屁股一般下了車,匆匆跑進了大樓里。
樓內已經擠滿了看盤的股民,他擠開人潮朝上一看,心臟劇烈地顫了顫——
又漲了!又漲了!
他像是吞下了一壺燒開的熱油,腸胃翻著滾地發燙,他咬著自己的手指,表情從激動到悔恨,幾經變換,複雜得難以形容。
眼睛盯在大盤上,他抽出大哥大,給熟人打了個電話,才剛接通就亟不可待地出聲發問:「成功了嗎?交易成功了嗎?」
熟人在那頭為難道:「田哥,最近全在空漲,願意拋售的人太少了,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實在是盡力了,但買不到啊!」
「哎呀!!」田大華急得滿頭大汗,不住跺腳,「你就幫我想想辦法啊!」
「一定一定,一旦有人拋售我立刻幫您買進,但田哥,您得知道,市場的事兒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實在沒法向您拍胸脯保證。」對方誠懇地講完難處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唉,您真該早些買進的,早買的人這會兒都發財了。」
田大華掛斷電話後才咬牙罵了句:「還用你說?!」
心像被鐵簽串著放在火上烤,田大華擦了把汗,無力地看著周圍幾個同樣到處聯繫人卻怎麼樣都沒法交易成功的股民,不禁升起了同病相憐之感。
這感覺就像是一沓一沓的鈔票長出了腿和翅膀,擦著手心從眼前飛過,只要是生意人,誰能受得了這個啊!
他又不禁想到了那個不久之前才打過交道的,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年輕人,對方在開市當天第一時間以最低價格買入的那五十萬股票,這一成交額幾乎佔據了交易所開業當天早市所有成交額的十分之一。他心中除了服氣,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
對方那張白白淨淨時常掛著笑容的和氣的臉蛋現如今在他的分析中,每一根汗毛的顫抖里都寫滿了老謀深算。這世上怎麼就會有那麼深謀遠慮的人?就跟懂得未卜先知似的。能如此大手筆地揮揮手就買下如此巨額的數目,又在交易成功後灑脫到一刻也不多做停留,說走就走。
田大華原本只當這是富家少爺沒把五十萬當回事,但現在看來,對方恐怕早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前景。
申市交易所開業前一周,大盤便開始了穩步有序的上升。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開始試圖瞭解股市,隨後幾天的申市日報上刊載的內容也都與此相關。田大華一直觀望著,他心中的不確定被那條上升的曲線一點一點打消,終於有一天,申市日報的頭版頭條上出現了以「國」為字眼的領導人對申市交易所充滿褒贊的鼓勵。
而同時,另一個頗具影響力的消息傳了回來,特區的證券交易所不久之後也要開業了!
這是國家要大力發展股票證券的隱意啊!舉國金融圈都為此沸騰了。燕市、特區……無數申市之外的人聞訊蜂擁而至,將原本就已經很熱鬧的發行場徹底堵了個水洩不通。大戶托人找關係,散戶抱著錢靠自己朝內擠,兩塊一張的委託單轉瞬間就被搶光,盛況空前!
田大華不能再猶豫了,他終於決定下水了。
但此時的池子里擠滿了競爭對手,已經沒有魚苗可被人捕捉。
申交所股票不多,在這樣瘋狂的搶奪下,股價一路狂飆,上升弧度近乎直線,卻都是空漲。
因為根本沒有幾個人願意拋售。
成交量劇減,田大華除了乾瞪眼沒有任何辦法,他在托熟人留意散戶,但其他人的門路未必不比他寬。僧多粥少,一股難求,眾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此時,就拿林驚蟄購入五十萬的時代科技舉例,股價已經狂飆了兩倍還多。
那五十萬已經翻倍成一百多萬了,這才半個多月而已!除了將腦袋綁在褲腰帶上的那些外,還有什麼生意能比得過這個利潤?!
許多工人甚至辭了職開始專業蹲守看盤,一個新行業彷彿一夜之間便已經崛起。看大盤就像是一種甜蜜的折磨,田大華悔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卻又忍不住每天都要來見證一次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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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南,酈雲,申交所的盛況已經傳到了這裡。
但這一時代大多數普通人都對此沒什麼興趣,除了驚嘆幾聲外,股票於他們而言更像是一個陌生的充滿了陷阱的世界,圍觀一下可以,參與進去還是算了。
林驚蟄平常不太看報,等他看到了那張三四個豆腐塊大小篇幅的大盤內容時,已經是一個月後,而他的五十萬,也早已經在這段時間內翻漲了數倍,價值飆升到了兩百多萬。
林驚蟄翻了翻就放下了,他心中奇異的沒什麼波動,與之相比,好像還是眼前收拾到一半的行囊更加重要些。
周海棠的父親今天也請假沒去工廠,同鄧父鄧豐收一桌坐著,倆人一塊抽林驚蟄從申市帶回來的煙,你一口我一口,小心翼翼不肯浪費每一口。
鄧豐收眯著眼睛看著報紙,他不太瞭解體制外的世界,頗有些驚嘆:「嘿,這外頭居然開始大張旗鼓地搞起資本主義了。」
周父搖了搖頭:「咱們酈雲也有人去了,就煤炭廠的兩個工人,廠裡聽說之後,直接把他們開除了。你說這搞得,工作都沒了。」
鄧豐收心有戚戚:「咱們可得腳踏實地點,一步一個腳印地來,別老搞這些虛的,那都是沒影的事!」
正在疊衣服的高勝和周海棠聞言抬頭對視了一眼,同鄧麥一起將視線投向林驚蟄。
林驚蟄面無表情地回以目光,警告他們不要瞎說話,余光捕捉到一道人影,又迅速轉身露出個懂事的微笑:「周阿姨。」
「哎!」周母抱著個罐子從外頭進來,滿臉慈祥,「驚蟄,你上次不是說阿姨醃的茄子好吃嗎?阿姨剛摘了些細茄子,曬得特別韌,特意做了一罐給你帶去學校吃。唉你別拿你別拿,這個重,我放在海棠的袋子里,你讓他幫你提到學校宿舍。」
說著又朝周海棠袋子里塞了幾瓶諸如醃蘿蔔醬筍之類的小菜,好像生怕孩子們在燕市吃不好似的,裡裡外外忙得腳不沾地。
胡玉和鄧母翻著以往的報紙在那研究,時不時發出驚嘆聲——
「零下二十度?這得多冷啊?燕市這冬天這也太可怕了,咱們去年冬天最低溫度多少度來著?」
「零下五度?反正也冷得夠嗆了,零下二十跟零下五差別大不?」
鄧豐收露出一個受不了的表情:「那還用說嗎?十五度的差別,二十度的天跟三十五度能一樣?」
鄧母便發愁地抖開原本收拾在袋子里的棉衣,反復地摸:「這估計不夠厚啊……」
「給他們錢,讓他們的到學校自己買去!」周父拍了拍桌子,朝老婆道,「行了!你也別塞了,袋子都快給你塞破了,你怎麼不把煤球爐也給塞進去?」
家長們亂成一團,林驚蟄特別想笑,跟幾個小夥伴一起蹲在那試媽媽們趕工納的布鞋。
布鞋的鞋底很硬,但吸汗透氣,穿起來十分涼爽,媽媽們的審美不錯,款式竟很有些後世紅遍大街小巷的漁夫鞋的味道。
穿著那身白色休閒服,踏上布鞋,他很江湖神棍風範地提著自己格外輕的行李袋(這也是巧手的媽媽們親手做的),裡頭只放了一些必需用品和幾套夏季較薄的換洗衣服,同大家長們告別。
場面一時靜默,媽媽們的眼眶偷偷地紅了,聚在一起抹著眼淚,爸爸們悶頭抽著煙,不發一語,鄧豐收半晌後問:「不送你們,真的沒事?」
「我覺得不行。」周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我還是請個假……」
「真的不用了。」林驚蟄已經拒絕了好幾次,此時仍笑著回絕,「我們四個人結伴,到省城坐火車直接就能到燕市,學校接新生的人就等在火車站裡,不會有問題的。你們往返幾天時間,車票貴不說,還得耽誤多少事?」
這一家的長輩,胡玉臨近開學走不開,鄧媽媽和周媽媽都沒出過遠門,送完人自己回來更危險,鄧豐收手上的古董案到了收尾階段,整個專案組都靠他領導,決計走不開,周父嘛……
暖瓶廠近來一直試圖找茬搞一批職工下崗,這趟假請完,回來他估計就不用工作了。
林驚蟄倒是有心讓他和周母自己創業,只是現在時機沒到,本錢又全壓在股票里,為時尚早。
諸多困難大家心知肚明,父親們很愧疚,孩子們第一次上大學,自己竟然不能送行,實在是非常不負責任了。
鄧媽媽抹著眼淚將自己做好小腰袋拿過來,綁在幾人的腰上,千叮萬囑:「學費和最近半年的生活費都縫在裡面了,給你們捆在腰上,綁了死結,到學校繳費時再打開知道嗎?千萬記住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吃陌生人給點的東西,車上睡覺的時候別睡太死了,大家互相照顧著,要多小心!」
鄧麥給了林驚蟄一個眼神,林驚蟄不動神色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先收下。
綁完了錢,便開始發路費,給完了三個孩子之後,媽媽們硬是要塞給林驚蟄一百塊。
林驚蟄推拒道:「我身上真的有錢!」
「你收著!費什麼話!」胡玉吸了吸鼻子,硬是塞進了他的兜里,不容拒絕地拍了他後背一把,仰頭看著他,表情似哭似笑,「臭小子,什麼時候都長那麼高了。」
家長們送著孩子到了巴車上,一路不住地叮囑各項注意事項,直到車快開了,才不得不下去,又相互依偎著望著車窗落淚。
周父抽了有半包的煙,他望著兒子的臉,心中愁苦的同時充滿欣慰。
兒子要去燕市讀書了,再過幾年就是個大學生了。他和妻子都有志一同地隱瞞下了前段時間四處借錢的窘境。
車開動後,鄧豐收追上來,探進車窗將鐵掌拍向兒子腦門,喝道:「去學校要好好讀書知道不!」
鄧麥抹著眼淚探出頭朝他招手,轉身坐回車里,嬉皮笑臉的小青年第一次嚎啕大哭起來:「我對不起我爸媽!」
林驚蟄回首靜靜地看著那群被甩在車尾的人,他們追趕了幾步,但身影仍舊越來越遠,在巴車一個轉彎之後,終於徹底消失。
他坐正,看看淚流滿面的鄧麥,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你想讀書嗎?」
鄧麥遲疑了一下,卻仍舊搖頭。
「那到燕市之後,我就帶你去辦存折,過幾個月把學費寄回給家裡,你就說是打工賺的。」林驚蟄安靜地拍了拍鄧麥的肩膀,權作安慰。
這幾日開始新生報到,去省城的人特別多,車站增派了一批往返車輛,落地群南後,另一輛下來的車里,林驚蟄居然看到了幾個熟人。
於志亮打老遠就喊了他一聲,隨後飛快地奔了過來,他在眼前站定,目光頗有些羨慕地看著林驚蟄的行囊,問:「林驚蟄同學,你這是要去燕市大學報到了吧?」
他父母緊隨其後,也拎著一堆東西跟了上來,乾瘦的父親肩上甚至還扛了一床被褥。
「哎呀!林驚蟄同學,居然那麼巧能碰見你。我都聽於志亮說了,你這次考試是我們全市的狀元!還被燕市很厲害的大學錄取了!」於志亮熱情的母親二話不說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就朝林驚蟄手心裡塞,被林驚蟄死活推拒了,又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這孩子,我們於志亮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謝你,你跟阿姨瞎客氣什麼?」
「就是。」少言寡語的於父也內斂地笑了。
「我真不缺錢。」林驚蟄握著於母的手溫言相勸,「於志亮一會兒去學校報到以後還要買很多東西,阿姨你先留著吧,真想謝我的話,下次有機會我去您家吃飯。」
於母大喜:「來來來!一定要來!」
於志亮目光複雜地看看父母破舊的衣服,又看看林驚蟄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態度,沈默半晌,開口輕聲道:「林驚蟄同學,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是。」林驚蟄對他只是淡淡的點點頭。
不遠處又出現幾道熟悉的身影,林驚蟄下意識看去,意外地發現竟然是江潤和江曉雲夫婦。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居然沒有開車而是坐巴士到的省城,總之下來的三個人拎著大包小包,臉色都不是那麼好看。江曉雲看起來憔悴了很多,下車後她抬頭環顧四下,一邊看一邊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抱怨什麼,直到目光猛地撞上林驚蟄。
她一下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表情當即變得無比複雜,被刺痛一般迅速地轉開了視線。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異常,江潤和江父劉德也抬頭看了過來,看到林驚蟄後,頓時都跟江曉雲一樣僵在了那裡。
回過神的江曉雲也不抱怨了,推搡著父子倆的脊背催促他們離開,自己也再不敢抬頭,只是悶不吭聲地朝外走。
同樣發現到他們的鄧麥附耳上來,他這會兒已經不哭了,迅速恢復成八卦小天王的人設:「聽說江潤這次考得不咋地啊,志願也沒填好,他爸媽本來想找門路買分讓他上群南大學的,結果成績出來之後離分數線差了快三十,只能放棄了。」
於志亮和他的父母再次道別離開了,江潤一家拎著包像被鬼追趕一樣的匆忙背影也逐漸消失在了車站出口外,林驚蟄表情平靜,收回視線,輕輕地嗯了一聲。
江曉雲走出車站,已經是渾身大汗,她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林驚蟄沒有跟出來後,長長地松了口氣。
劉德冷眼看她這番做派,心中淒苦,只悶頭又點了一根煙。
江潤的心情很複雜,在被母親推搡著後背離開的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自己和林驚蟄之間翻天覆地的差別。
林驚蟄應該要去燕市吧?他可是市狀元省探花,被燕市大學錄取的消息早已經在一中學生里傳遍,他的名字幾乎成為了全酈雲父母「別人家的孩子」的代名詞。
剛才同一輛車上還遇上了於志亮和於志亮的父母,大概是知道了之前搶奪保送名額的內情,於家人對他們態度格外的厭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偏於志亮還是話題焦點,車上總有新生父母高談闊論他即將入學群南大學的風光事跡。
這話題每提起一次,就像是在江潤心口插入了一把劍,他縮在座位上,頭越埋越低,背越弓越彎。
他總覺得全車的學生和家長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
而現在,林驚蟄即將啓程燕市,於志亮也被守在車站的群南大學的師兄師姐們接走,只有他,像是被人夾著尾巴從陰溝裡提出來的老鼠,灰溜溜地前往那個他一點也不想去的學校。
江潤吸了吸鼻子,都不知道自己該怨恨誰,一邊攔車一邊輕聲道:「熱死了,早知道會遇上他們,還不如咱們自己開車來……」
江曉雲聞言腳下微微一頓,她看了眼兒子,眼中閃過一絲為難。
她一直瞞著這孩子沒跟他說,其實家裡的車在他高考前就已經賣掉了。沒辦法,公司資金週轉不過來。
沒有可以幫忙的靠山,之前好不容易搭上關係的王科長也黃了,知曉地產近來發展得很艱難,賣車的錢也遠遠不夠,江曉雲已經賣掉了一套父親留給她的省城的房子,以期望能度過這次難關。
她嘆了口氣,想不通自己怎麼就艱難成了這樣,以往總是悶頭受氣的丈夫近來卻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好容易攔下了一輛車子,上車後還得出口諷刺一聲:「你跟你姐關係那麼好,替她鞠躬盡瘁的,怎麼好不容易到趟群南,她連接都不來接你?」
「你給我閉嘴!」江曉雲被戳到痛處,登時惱羞成怒,目光鋒利地橫了過去。
她現如今心中已經是追悔莫及,跟王科長那邊鬧翻就是從江恰恰介入開始的。江曉雲恨江恰恰恨得寢食難安,她萬沒想到這個姐姐以前看起來那麼聰明,實際卻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
別說江恰恰不來,就是她真來,江曉雲做的第一件事也絕對是撲上去抓花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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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火車還沒有提速,開得緩慢而搖晃,好在晃動弧度非常舒適,如同嬰兒的搖籃。
車窗外熟悉的景致一一划過,穿越數個山洞,隧道內和隧道外逐漸變得難以區分。
高勝他們一開始還對臥鋪車廂充滿了新奇,來回奔跑著,亦或是倚在窗邊看外頭的風景。但這種新奇在十幾個小時後就被消耗殆盡。
林驚蟄此時無比懷念後世的高鐵,心中又覺得神奇,不過短短的二十餘年,這個世界的科技發展竟然能迅速到,讓他對眼下諸多低效率事物難以接受的程度。
這些變遷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埋藏著讓他視若珍寶的商機。
三十多個小時後,燕市火車站。
提著行李踏下陸地的那瞬間,林驚蟄望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這是一場新的徵程,從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