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新弩
天氣隨著年令的推近漸漸變暖, 細碎的棗樹花不知何時被風吹落, 一層層的鋪到地面,軟軟的被阿秀蹲下撿在手裡玩兒, 一會兒就跑過去送給他娘或者外祖母, 然後自己回去繼續撿新的地上的棗花。
因懷的是龍鳳胎, 如今六個月, 李紅梅的肚子已經很笨重了,以往她常跟著七叔到藥堂幫忙,現在也少出門了。裴七叔亦是晚出早歸, 倘不是月灣縣就他一個大夫, 裴七叔把藥堂關一段時間的心都有了。白木香近來頗爲清閒,有過就帶著阿秀到她娘這裡來, 也是給她娘解解悶。
李紅梅腰後放個軟墊,膝上放著個零嘴匣子,邊吃零嘴問起白木香近來作坊的事,「我聽說那個小菲竟敢到府城告狀?就任她這般張狂!」
白木香道, 「張狂的倒不是她,是她背後的人。」
「這官司不能輸,要叫這等小人贏了官司, 簡直沒了天理。」李紅梅挑著眉梢指點閨女。
「娘你就安心吧。一個小菲有什麽要緊的, 官司輸贏也不打緊, 打緊的是裴如玉的官聲, 別打老鼠傷了玉瓶。」相對於李紅梅的不饒人,白木香平和的多。
「這事還能影響到女婿?」
「小菲一家都是尋常平民, 白文是咱家親戚,新伊是有巡路御史的,弄不好叫人說是縣尊太太親戚欺壓縣中良民就不好了。」白木香爲難,「一强一弱打官司,縱是弱的沒理,人們也天生同情弱的一方。這官司,贏了說咱家有欺負平民之嫌,輸了更沒面子。」
「就沒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李紅梅不擅長做生意,她也沒什麽好主意。
白木香從她娘的零食匣子裡摸了個酸酸甜甜的山楂蜜餞含在嘴裡,「有,先拖著。府衙多少官司糾分,總得按輕重緩急一個一個的來,這狀子告上去等著開審也得三五個月。再者,這是縣中事宜,到府衙走走關係,發回縣中審問也不是不可能。」
「發回縣中重審這法子好。」李紅梅道。
「這事急的不是咱們。」白木香冷笑,「別說三五個月,就是三年五載,這官司我也打得起。娘你就別操心了,我心中有數。」
李紅梅對閨女的做生意本事還是很信任的,剛走家那會兒更是艱難,也一步一步走過來了,如今家大業大,實在是李紅梅近來有些閒,隨便找點事操操心。
事情的發展與白木香的估量却有差池,這件官司既未發回月灣縣重審,也未拖三五月,半月內府衙便有差人到月灣縣取證,而後將白文帶走。
白木香臉色陰沉如同天空醞釀已經久的陰雲,更壞的消息隨之傳來,北疆大營親自發來軍令,令保衛制弩坊以淩侍衛爲首的十二侍衛回新伊。白木香接到將軍府的公文,梁徐二人研製强弩成功,陸侯已經新伊兵工坊加快打制樣品,準備送到帝都爲梁徐二人請功。
白木香制弩坊的東西隨之被一搬而空,所有先前發下的物材悉數收回,連白木香給未來弟妹做的小搖車都被收走。
裴如玉皺眉,「看來他們不是把弩機的制作圖偷走,就是自己研究出了弩機圖。」
「輕敵了。」白木香重重一拍小炕桌,咬咬唇道,「他們畢竟也是兵工坊有名的制弩師。」她眉心緊皺,「我原想只要强弩.圖.紙在我這裡,大事不會出差錯。這可如何是好?現在總不能到新伊找陸侯說强弩.圖.紙我這裡也有。何况,他們那裡的强弩到底什麽樣,我也沒見過。」
「這事不要急,先等一等。」裴如玉安慰白木香,「這事交給我就好。」
「你有什麽好法子?」
「走一步看一步。要緊的是,你先把强弩制出來,這樣才能與陸侯有一爭之力。」
「陸侯?不是徐梁二人?」
「傻姑娘。我與陸家積怨極深,陸侯是陸家扛鼎之人,陸家除了陸國公,就是他了。有這樣的機會,他怎會放弃?他是一定會借此機會把我們治於死地的。」
白木香心下一凜,「那我明天就著手制强弩。」
裴如玉點頭,倒盞茶水遞給妻子,溫聲道,「也別太擔心。朝中有祖父,他總不會見死不救。」
想到老當益壯的裴老爺子,白木香輕輕舒口氣,又道,「唐知府那裡,是不是再打發人說幾句好話,小菲那官司再拖一拖。」
「怕不是唐知府不想拖,你忘了,陸侯還身兼安撫使之職,北疆政務,以陸侯爲首。若是他推動此案速審,唐知府很難拖太久。知府衙門已經召我去新伊問詢此案,我見機行事。」
「什麽時候啓程?」
「明天。」
「這麽急。」不知何時驟雨突襲,雨珠子霹裡啪啦的打在明紙糊的窗紙上,雨聲焦切,白木香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知府大人召的急,這個時候不能拖沓。我把司書留給你,有事吩咐司書。」
以往,白木香也曾遇到無數危急境遇,但是,這樣身處官場傾軋算計還是第一次。她不想裴如玉太擔心,定一定心神,與裴如玉道,「你放心吧,我在縣裡沒什麽事。我不信我的强弩會輸給梁徐這樣的小人!」
「我知道,我也會小心。此去新伊,多則十來日,少則七八日,我就能回來。」
白木香叫來小圓小雀一起給裴如玉收拾去新伊的行裝,裴如玉是第二天清晨離開月灣縣去的新伊,天早好行路,朝陽未出,昨晚一場疾雨留在空氣中淡淡薄水霧,裴如玉抱著早醒的阿秀送裴如玉出門,裴如玉摸摸兒子軟乎乎小胖臉兒,阿秀咯咯笑著,裴如玉也不禁一笑,把兒子遞給白木香,「我這就去了,你回吧。」
「看你走了我就回。」
裴如玉一笑,縱身上馬,阿秀奶聲奶氣的喊一聲「爹――」伸開小手想要爹抱,似是想要他爹帶他騎馬,裴如玉朝妻子擺擺手,趁著天時尚早,帶著隨從馭馬遠去。
阿秀沒能跟爹一起騎大馬,有些不高興的哼唧兩聲,白木香壓下心中擔憂,親兩口肥兒子,把眼瞅皺巴著小臉要哭的小阿秀很快咯咯笑起來。
孩子的笑聲總能給大人無限勇氣,白木香將阿秀交給她娘帶,自己一頭扎進制弩坊。雖則物料都被收走,可因著織坊,白木香這裡長期養著好幾個木匠,縣裡也有鐵匠,能打制出白木香需要的各種物件。
這些匠人自白木香來到月灣縣就開始給她制東西,熟悉她畫的圖紙以及她對部件的品質要求。
原說好最多十天便回的裴如玉,直待半個月才有消息傳回月灣縣,小菲一家狀告白文欺壓作坊工人的官司大勝,知府衙門判白文賠小菲家百兩紋銀。銀子幷不多,但此事無异於一巴掌摑在白木香臉上!更令人擔憂的是,知府大人訓斥了裴縣尊,令他對妻族經商之事嚴加約束!
更有消息說,連在新伊的御史大人都已經準備好彈章準備參奏裴縣尊爲官不謹,欺壓良民的罪過。
整個月灣官場都因這些或真或假的傳聞人心浮動,白木香坐在制弩坊的寬檯面前,一張打磨光滑的古黃色强弩靜靜放在木台之上。白木香沉默良久,將桌間的强.弩.圖.紙放到銅盆裡悉數焚盡,她起身握著這張幷不沉重的强弩出了房門。
出門後,白木香不忘將所有機關恢復原位。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多,天空有些陰,幷不熱的夏天多了好些凉意。白木香關好房門,目光落在冷落寂靜的東西兩厢,這原是梁徐兩位制弩師的屋子,如今物是人非,白木香也忍不住一聲輕嘆。
墻根下薔薇開的正好,陰沉的天色與灰駁的土墻映得這叢薔薇有種詭异的嬌艶,花朵散發著馥鬱花香,白木香單手持强弩走出院門,恢復院中機關後將院門鎖好。
司書守在院門口,見白木香出來,司書上前半步,垂手禀道,「大奶奶,已經打發人去請章校尉了。」
白木香頜首,制弩坊外就是縣衙的校場,以往有衙役在這裡操列陣勢,後來白木香擇與校場相通的小院做了制弩坊,這校場就成了她的專用。
白木香檢查過竪起的箭靶,而後走到三百步的地方,想了想,白木香又退了五十步,在三百五十步的位置站好。
「木香姐,我來了。」章校尉額間帶著些許汗珠,自開年軍戶都在幫著建外城,章校尉每天都會在外城監工。裴如玉承諾待外城建好,每位軍戶都能免費分到一處小宅子。只是如今裴如玉官場不甚得意,也不知這承諾還能不能如約履行。
將心思自裴如玉身上拉回,白木香將强弩遞給章校尉,「這是我新制出的强弩,射程預計在三百五十步,現在沒旁人,你來幫我試一試這强弩,我要看看效果。」
「好。」章校尉站在三百五十步的白綫之外,大臂用力,連帶後背肌肉聳動,幷不算費力的拉開這張弩,而後一根黑色四棱短箭如同一道短促的黑色利光劃過空氣,短箭穿透箭靶的聲音竟十分的輕淺,如同戳破一個海上泡沫,隻發現短短的「撲」的一聲,短箭透靶而出,直接釘在靶後胡揚樹身,沒身而入,只餘箭羽在樹外因餘波婆娑振動。
章校尉當時的臉色就變了,快步上前,握住箭羽的手稍稍用力,方將短箭拔出,胡楊樹身留下一個深深箭洞,透出淡淡的木質清香。章校尉贊嘆,「真神兵也!木香姐,這是你新制的强弩麽?」
「你覺著是我制的弩好,還是梁徐二人的弩好?」
章校尉忍不住輕輕摩挲著古黃色的弩身,眼中透出將領對强兵的喜歡,道,「木香姐你這張弩,我平生再所未見。梁徐二人的弩,我也沒見過。可是,要說這世上還有比你這張弩更好的弩,我是不信的。」說著將這弩遞還給白木香,再次贊道,「真是一把絕世好弩!」
「我也不信他二人能制出比我更好的弩!」白木香將新弩遞給司墨收著,對章校尉道,「請章兄弟你親自去新伊禀告陸侯,我這張弩射程三百五十步,利可透靶而過,再沒樹身。如果他想得到這張弩,我的條件不變。」
「我立刻就去。」走出兩步,他回身,有些猶豫的搔搔頭,不確定的看向白木香,「木香姐,你這弩肯定比梁徐二人所制的要好吧?」
「當然。我可是白木香。我不信這世間還有誰在機械器物的製造上更勝過我!」